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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凋辞 第九章 落花

这是一场鸿门宴——

大概是最近边关不宁,皇上又不再临朝,极少露面,京城上下人心惶惶。前些时,薛公公唤他们私下相见,显然是代菊妃母子探六扇门在立储上的意向,此后没多久,尚家也下帖请四大捕头前往尚书府小酌,不用说,背后是梅妃在拉人——朝中由此分两大派,只剩下孤零零的六扇门不在圈内。其实,皇位究竟由陵王继承还是宁王继承,对他们而言都不重要,六扇门的职责是听令于皇上,谁将来当了皇上就是主子。目前皇上尚在,那么谁也别想从六扇门这里得到什么私利。

宴还是要赴,面子上总得过得去。谁料,这一场小酌竟衍变一场血战。乖乖,向来沉寂的月刹竟做出如此激动的举动,话没两句,不由分说便打向那满脸奸笑的尚家兄弟——

他们兄弟无非是提到一段陈年旧事,值得如此吗——

懊死的尚书府,到处充斥着少见的迷魂香,加上那些伶女献舞,自然难以分辨胭脂水粉中的鬼魅气息。等打起来之际,为时已晚。他们全身酸软,身中迷香。若非急中生智,当即冒险咬伤舌尖以保镇定,四人恐怕早成为尚书府的阶下囚。

被人家像追钦命要犯一样赶,做梦都想不到哪。

反了!真的是造反!朗朗乾坤,天子脚下。官不追贼贼反追官?尚书府堂而皇之下药,说明早有预谋,打算拉拢不成他们就除之后快,看来,京师呆不下去了……

晕头转向,好不容易冲杀出对方布下的天罗地网阵,花凋才发现与另三个兄弟散了!为存体力,他并没硬碰硬,发出紧急暗号给老娘后,便卯足尽头——

逃命!

眼下时局混乱,尚书府的胆子真够大!不管怎么说他们都同朝为臣,纵然六扇门中有人犯罪,也轮不到他们来擒!包何况是用下三滥的迷香?日防夜防,家贼难防,他们是百密一疏,漏算了尚家兄弟的狼子野心!

当一路飞奔甩开追兵的花凋再醒神时,人已停在一座熟悉的宫苑前。

那个是——

天!他竟然不知不觉又跑到了那疯丫头的住所!这双脚啊,真是没出息,在这快没命的关头,还有功夫串门?

花凋懊恼地简直想撞墙——怪事,每次落难都被人赶到皇宫!怨孽啊怨孽!

八年前的一幕幕,历历在目。

侧听可知,尚书府追来的门客越来越近,且分散于四个方位,明显在搜捕他。冷冷的兵器嗡鸣在静谧的夜晚显得格外慎人。虽说没有风吹草动,但重重煞气已蔓延至花凋全身。

不得已,他一咬牙翻身跃入内苑的宫墙。

人影闪动,自房内走出一个纤细的女子,她正端着盆子往外走。借着月光,水盆中的水正好倒映出房檐角落隐匿的不明物!

反射性地想叫,花凋伸手捂住了她的嘴!

“莫慌,是我!”

那女子听到他的声音,挣扎渐渐变弱,缓缓转过来:“花捕头?”

花凋“嘘”了一声,眼睛注意四周诡异的氛围,低声警告:“烟雨,我在躲避追杀!千万不可声张!”

烟雨闻言,虽然诧异,却仍乖乖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伸手拉花凋的袖子,“来!”看样子要进屋。

花凋摇摇头,“不用,你当作没看到我便可。”他不愿进去,不希望……见那个人。

烟雨皱了皱眉,并没顺从他的意志,而是强行去拉,执意要他跟着。

照道理,想挣月兑烟雨易如反掌,但花凋也发现了烟雨的异样,她的身体在颤抖,握着他胳膊的手深陷入骨。下意识地,他为之妥协——嗯,正因追他的是尚书府的门客,他们定然料不到他会跑到躲在公主的寝宫。毕竟,顾及梅妃和北狄大使的面子,这里比外面安全。

房内昏暗,视线一片模糊。

花凋一抿唇,“怎么不掌灯?”

烟雨低着头,“大人,多久没来了?”

花凋一怔,不明所以。

“大人好绝情!”烟雨咬着唇,闷闷道:“婢子明白,一个卑贱的奴才不配和大人这样说话,但有些话又不能不说,为了小主子,烟雨告罪。”

“你到底在说什么?”花凋的口气不善。他是何等傲慢的人,如何容忍一个小爆女在自己面前胡闹?何况今夜情况特殊,他是逃命躲避至此,那三个兄弟和老娘都不知如何,哪里有心情在此耽误?

烟雨指着内间屋的珠串帘,颤抖道:“公主不日远嫁异域,大人忍心现在出现?公主一直企盼您来,您不来,她冥思苦想让人给六扇门拿东西,希望大人动容。可是……大人无动于衷。难道……大人心中,公主比不上那些金银珠宝?”

花凋脸色一黯,嚅嗫道:“你不懂。”

“是,奴才不懂!”烟雨凄然苦笑,“奴才不懂,公主大可开开心心做王妃,为什么要一味往死胡同里钻?做个王妃远离宫廷倾轧,好过浪迹天涯,对吧?”

花凋狼狈地别过脸,仍不松口:“没错。”

“好一个‘郎心似铁’。”

花凋低斥道:“放肆!是谁教你这样说话?”莫非她不知三寸之舌的厉害?在深宫之中耳目繁多,稍有不慎,方才的话就会令龙绻儿命丧黄泉!

“大人放心,反正再也不会是我主子。”烟雨也不晓得哪里来的勇气,直视着他,毫不退缩。

花凋聪明,岂能不觉她话中的异样?顿时,不详的预感袭来。

“你说什么?”

烟雨冷哼道:“奴婢以为大人对公主避之不及。”

“话是你提的。”花凋嘴角微微一挑,“烟雨,我的耐性被磨得差不多了。你该知道自己的本分,花某并非可忍任何人的恣意。”

弦外之意,不言而喻。

烟雨听罢倒扬起一抹慰浅浅的笑,“如果大人对那特殊之人的容忍是永远的话,婢子反倒开心。”睫毛轻颤,“身为六扇门的名捕,大人不觉得怪?依公主的性子,会乖乖听话嫁到北狄?”

花凋不置可否,淡淡地道:“嗯。”

烟雨不敢置信地瞪着神色漠然的他。朝夕八年,他真的对公主毫无牵挂?又或者,一直是她的小主子自作多情?掀开珠帘,一字一句地道:“大人既然这样说,婢子无话可说,好歹公主于大人相识一场,临走前,您不再见见她?”

“相见争如不见,见了又如何?”花凋倒退一步。

烟雨诡异地一弯唇,“大人胆怯,怕公主惊怒吗?大可不必,公主早已歇息,且就算她看到你,也再难……”说到一半,陡然低声。

花凋越听越不对劲,一把甩开她步入内室。

碍于君臣之仪,龙绻儿的闺房他从未进过,不过此刻情况特殊,也顾不了太多。但当他看到曾对他纠缠不休的人时,完全怔住——

☆☆☆

幔帐微撩,侧卧着一个骨瘦如柴的少女。

龙绻儿——活蹦乱跳的疯丫头?

不,不会,短短几天的功夫,她怎么变成一副形销神损的模样?就算微弱的烛光不足以照亮房间,那苍白的容颜也是这里最吓人的色泽!

花凋不知迈动哪条腿走到近前,几乎屏息以对,生怕一个呼吸就会惊碎奄奄一息的荏弱女子。他微弯下腰,目光游移,由龙绻儿尖尖的小脸看到一层死灰,分明是活生生,何以面无血色?接着,他的视线落在更加触目惊心的地方——闷热夏季,轻罗衫易滑,那本该白皙的藕臂如今已布满烙痕!

刹那,花凋愤怒的心燃烧到极点——凌厉地一回头,他狠狠瞪着门口的烟雨,无言的质问犀利骇人。一个娇生惯养的公主在深宫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做丫头的该杀!

烟雨不躲不闪,目光灼灼,指了指花凋身后。

花凋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瞧去,原来在龙绻儿的丝褥下掩着一个银灰色的铁板,他迟疑地伸手去拿,但第一次没有挪动。

原因无他,龙绻儿抱得很紧。

他的疑惑有增无减,轻轻掀开掩盖真相的被褥一角,才看到那竟是他不久前与日本浪人缠斗时打散的算盘!他还记得曾看到龙绻儿和一群小孩子争夺算盘珠子,而……算盘何时被修好了?谁修的?

“算盘是公主修的。”烟雨远远的一望,说得极低,不愿吵至小主子休息——她深知依花凋的功夫,自己便是站在房外十丈远的地方咕哝,他也听得清楚。“大人的兵刃昔日由欧大师所铸,公主送去六扇门的玉算盘亦价值连城,她诚心让人告诉大人好生收着,以便将来受用。可……大人怎么想?收了东西还回冷冰冰的话,公主情何以堪?婢子原来一直觉得是公主稚气,伤人自伤,其实最伤人的是大人您!玄铁算盘散了,欧大师不在,公主一人躲在炼房不吃不喝地研究如何重新打造,她的伤全是烙铁所纹!鲍主……”说到此哽咽,“她以为算盘弄好了,大人就会出现!结果,娘娘说公主即将出嫁,岂能天天打造玄铁?公主不肯离开,娘娘气极,找侍卫打晕了公主,才将她送回。”

打晕?

老天,梅妃是不是人?怎么忍心让不知轻重的莽汉碰打自己的骨肉?还有他,自以为是扭曲别人的好意,信誓旦旦说什么“玉石换玄铁”为讽意?

呵,他是天下最蠢的男人!

花凋胸口如遭重击,青筋浮现的手臂抽出铁算盘观瞧。

龙绻儿纤细的小手下意识抽搐,一股空虚充斥而来,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两下,焦距逐渐清晰,眸子与近在咫尺的男人相碰的瞬间,陡然瞪大,紫色的唇瓣剧烈地嚅啮,却未曾发出半点声,下一刻夺过算盘,她又急速后撤,脸向床内,蜷缩成一团——

她躲他?

花凋惊愕不已,对龙绻儿的举动实在无法理解,两步迈出,想拉她回身,不料,一时失手握住了她受伤的胳膊——

龙绻儿从喉底挤出嘶哑的呜咽!

“龙绻儿!”花凋也吓得不轻,不为别的,因她的声。

那绝不是寻常呜咽,而是通常人在失声后惟一能发出的哀鸣。

龙绻儿挣扎下床,死死盯着门口也愣住了的烟雨,愤怒的目光喷火。

花凋怕她又碰到伤口,拦腰一把将那轻如棉絮的身子卷到自己怀中,手掌强行压迫她的肩头,迫使龙绻儿只能乖乖坐在他膝上,哪里都去不了。

龙绻儿怒火攻心,懊恼地抄紧铁算盘,朝着自己的印堂就砸!

花凋见状不妙,不得已又点她的昏睡穴。小丫头受了多大的委屈?怀抱娇躯,他五味杂陈,宛如儿时心爱的皮偶被撕扯得支离破碎!

她是一个口是心非的小女子,不该受此折磨——看来,他最大的错是放了手。花凋低下头以颊相偎,辛酸得语不成调,“烟雨,为——什——么——”

烟雨被他的眼神吓得一哆嗦,“自大人离开,公主就无法说话,她不让婢子找太医,除了送东西到六扇门是写在纸上给我,也不理旁人!娘娘的话,公主听之任之,若非她听到刘公公捎来您的回话,执意窝在炼房,绝不会……伤了自己……”

花凋沉痛得敛下轩眉,忽然道:“我要带走她!”

烟雨一抬头,“什么?”

花凋一字字重复:“我要带走她!懊死的——”震怒地低咒:“不管她将嫁到哪里,都不能离开我的视线!”不过分开几天,她就口不能言,伤痕累累,若是嫁到北狄,岂不是要客死异乡?混账!这磨人的女子早已融入他的骨血,他——放不下——

“好。”烟雨干脆地答,脸上终于有笑意,“大人早该如此,公主可怜,她……在宫里无人照看,您是她惟一愿用和亲换来金银给予之人啊。”

小傻瓜,脑子都想什么?她以为这是卖身?她以为他真的缺珠宝?他值得她在心灰意冷后还拿嫁妆相赠,还去修复已坏的算盘?

花凋逼迫自我冷静,“你跟我同走。”私带和亲公主罪在不赦,必牵连烟雨。

烟雨沉静地摇头,“不,我走的话那就大乱了。”

花凋一挑眉,很快会意,“你是要——”

烟雨走到他跟前跪下,“婢子曾对宁王殿下发誓,今生照看公主,永不背叛。而今大人守着公主,婢子了无牵挂。”释然一笑,“你们走,我在此放一把火,趁乱离开,不会太引人注意……”

“你想做出自尽的假象,借此让主子月兑身。”花凋锐利的眼神一眨不眨,“因为,被火焚烧过的尸体无法辨认,是不是?”

烟雨猛地抬头,“大人不愧是六扇门名捕,婢子的心思都被看透。”

花凋垂眸望着昏迷的龙绻儿,长叹道:“何必?你如此做,只会伤她的心。”

“不会的!”烟雨凄然一笑,断然道:“婢子命贱,不值挂怀。”

花凋抱着龙绻儿的手臂紧了紧,感慨道:“你说我对她全然不解,你呢?烟雨啊,你我都还不如她至性率真。”

人生有三苦:撑船、打铁、卖豆腐。

她愿为他吃的苦已是世间极致,他还犹疑什么?之前的怀疑对她是亵渎。他自诩看透世态炎凉,何以没看透龙绻儿?

她不会知书答礼、相反娇纵蛮横,而一分痴比金坚。

或许是离得太近,恰好他们又是同一种人——尖酸刻薄——以此掩饰多情——直到险些错过才幡然醒悟!

烟雨嘴角微微牵动,眼中氲雾,“此生蒙大人这一番话,婢子无怨。”

花凋一手抱着龙绻儿,一手扶起她,字字铿锵:“你是宫女,却不仅仅是宫女,花某人谢你。”眼眸扫过窗外的夜,一股强大的压抑感席卷而来,笼罩他所有的知觉——未来,风雨飘摇,悲欢不定。

☆☆☆

他残忍,所以没资格再说旁人。

眼看身后的宫苑浓烟滚滚,大火直上九重天,照亮夜幕,如若白昼。他不能停,也没有退路,否则就白白牺牲了烟雨。

烈焰飞龙惊动四周,人潮涌动,喊声雷动,扑火的除了宫女、太监,连大内侍卫都不能等闲视之,他们急着救人,救那个能牵制北狄罢兵的未来王妃,所以手脚乱成一团。

乱,是逃离的最佳良机。

不过,花凋猛然停下脚步,他们还没跑出大内的范畴,绝不会轻易被堵在外面守候的人抓到,而眼前的人不是尚书府门客,但比尚书府门客难缠。

“看到我,不惊讶吗?”幽幽的嗓音仿佛从悠远的天际飘来。

花凋双手揽着龙绻儿,目视前方,镇定道:“是惊,不是讶。”

来者非别,正是锁兰苑的兰贵人。

“不讶?”她的柳眉淡淡一皱,夜风中的身躯单薄无依。

“你不是单纯装疯之人。”花凋吐了口气,沉沉地说:“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不过没有挑破。”

“咳……为什么?”

花凋的黑眸闪着精光,“绻儿的固执超于常人,那么信任也是根深蒂固。当初一直没模透你的目的,你认为我可能动摇她的依赖?”他该死,一路昏噩固执地抱着对宁王那所谓的“承诺”,只轻率地护了护她的安全,竟无视远比利刃可怕的人心!悔恨,若是早点正视与绻儿之情,认真调查此事,那么兰烬落也不会毁掉了他珍爱女子的一生。错,人生就是在这样的恍惚与蹉跎间造成了无法挽回的遗憾!

“哦,我这样……咳……厉害啊……”兰烬落消瘦的脸上尽是漠然。

花凋的面颊贴着怀里女子柔女敕的肌肤,心潮澎湃,“她是求怜之人,在你身上找到娘亲一样的温存,所以难以自拔。而你,利用她的信赖来教她偏激、借此孤立梅妃,说穿了就是想毁她!”

“看来,我的所作所为你都明白!”兰烬落神色徐缓,“早点说出来,你的公主就不会落到众叛亲离的地步。你不恨我?不想杀我?”

花凋冷冷一笑,“你孤身在宫廷倾轧中忍辱,只为蒙冤的东宫诸人雪恨,这值得任何一个男子佩服。我杀你,倒让天下耻笑。护她不周是我之过,与你有什么相干?她决非众叛亲离,而是识人不清。”一探大掌,亮出开山门户,“听着——你未教她善恶不分,我不杀你;你不会武,我也不杀你,还有……你对她尚有情意,我不杀你!”

杀……与不杀竟有如此多的理由?

兰烬落闻言,微微一笑,“花凋啊花凋,聪明人。”

花凋苦涩地偏首,凝视着虚弱的龙绻儿,“我自以为聪明,却险些误她一生。”

兰烬落往前走了几步,见他戒备,嫣然道:“你……咳……怕我伤她?”

“不,有我在谁也伤不到她。”花凋说得一字一句坚决果断,“你心思深沉,我们此刻虎落平阳,不得不防。”看看天色和不远处杂乱的宫苑,幽幽地说:“你出现,不吵不嚷,怎么可能有陷害之心?”

兰烬落淡淡地道:“她叫我八年‘兰姐姐’,如今……咳……放她一命,从此,再不相欠。”言罢招招手,“你……咳……跟我走,大内侍卫马上会……咳……封宫,外面的门客虎视眈眈,你……咳……带着一个龙绻儿……咳……插翅难逃。”

花凋挑挑眉,不得不对兰烬落另眼相看——好个“再不相欠”——

一命之报。

不过,跟着她走的同时,一个疑问在花凋脑中悄悄形成。

兰烬落居于深宫,如何得知他今日发生之事?

除非她知六扇门风花雪月四大捕头前往尚书府赴宴,还提前推算出要出意外,以及他除了和老娘聚头之外,惟一介意的是一个深宫中的娇蛮女子……

内奸,花凋悚然一惊!难道六扇门的四个捕头中有当年东宫的门客潜伏?

是谁?

风烛——雪韧——还是……月刹?他一时之间也理不清头绪,只好先月兑困再做计较。

☆☆☆

事实上,月兑离虎口不代表解决问题,离京数日,龙绻儿一直躲他!

一间破烂的古庙,不见香火,不见僧俗。她就坐在他身前却不看他。即使,他嘻嘻哈哈逗她,也无济于事。若往常,她会气得涨红小脸,指他的鼻子破口大骂,动手就打,但如今没了生气,俨然是一尊失魂木偶。

他知她心里生气——

她气他置若罔闻,当初听到她要出嫁时无动于衷;她气他不解风情,对她的一片深情恣意扭曲;她气他自作主张,牺牲了无辜的烟雨。

花凋不禁叹息,别看晴川公主平日张扬跋扈,其实内里极善……凶善而敏感,因敏感而防备,因防备而尖锐。

他半蹲,端着一碗快要凉的面,佯装笑脸说:“不相信?我吃了好多,保证香!而且我专门加了一颗蛋……”

用力嗅嗅,陶醉不已,“你再不吃,我就不客气喽!”要知道,爬上树去偷鸟妈妈的宝宝很不道德啊。

不过——

他们从锁兰苑的密道出来,没日没夜往城外的十里坡赶。哪料,在十里坡并没见到花夫人的踪影,只在林中的灌木上发现了一道一道刀痕。没错,是刀痕,从下手方式和腕力来判断,这个人定是那曾令他被迫收回拳劲自伤的扶桑浪人。若猜得不错,对方故意留下蛛丝马迹好让他清楚劫走老娘的人的身份。

一波未平,一波又至。

老娘一向精明,因何落入他人之手?问题愈发复杂,眼下他是京师“要犯”,一方面要躲尚书府的狙击,一方面要防官兵注意到龙绻儿,两人乔装打扮,一路蒙混出层层关卡,已是三日粒米末沾。

龙绻儿一醒,看形势大致也明白了局势,她身体受制,嘴不能言,死死冷视,待他和盘托出,便再不理会。

花凋又举举面条,刚要说话,便被她不耐的一掌打翻饭碗!

花凋脸上微微变色,拳头几握几松。

龙绻儿瞧在眼中,冷笑在心,高傲地扬起脖子,抽痛着强自欣赏他的狼狈!她清楚方圆百里,仅有几家零星的猎户,要讨干粮的确不易;她也知他根本没吃东西,那些话都是在胡扯!记得醒来的那天晚上,他满身沾血,抱着她跑了不晓得多久,边低声安慰边在一座丛林中逡巡——

后来,他告诉她,两人如何离开的皇宫。正因此,她更恨他!他当她是多随便的人?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一脚踢开?

烟雨是她的奴才,她让烟雨死烟雨才能死!是谁允许奴才自作主张决定主子的未来?跟随多年,她还不知龙绻儿的性子?奴才死了,以为她会感激?不!恰相反,她恨——恨欺骗甚于离弃!一群大骗子,骗她、她的泪。

母妃、缱哥哥、兰姐姐、烟雨……还有罪魁祸首的他,骗她还不够?

世间骗局太多,根本没有所谓的“我对你好,你就对我好”啊!她是傻子,才信了能找到对自己好的人,哪有——肯对她好的人?

她坏,不值得别人好好对待,甚至,就连被利用的价值都不存在!

这样的她……不需任何人怜悯!

花凋瞅着地上的面条,嘴角轻轻一挑,“面条不如御膳房的好,吃不下吧?没法子,你先忍忍,等找到娘,咱们去北少林,以前不是告诉过你,我师父那里的素斋天下闻名?即使在宫里,不出来也没机会尝。”倦然一笑,顿了顿,大手缓缓抚上她削瘦的娇容,“我仔细看过你的伤,是它……令你失声。”

龙绻儿接触到他手掌的脸颊一片火烧,下意识向后缩。

她……不认识眼前这个对自已百般呵护的男人!

花凋面色一黯,尴尬地缩回手,“绻儿,你可觉得我反复无常?”

龙绻儿侧脸向内,听到淡淡的一声“绻儿”,不禁一颤。他一直唤她公主,气急时才连名带姓地吼她。可方才,他竟叫她的名儿……

“我从小苞着老娘漂泊,看多了人世险诈,圆滑世故是我周旋的利器,也是我保护老娘的必需!”他的眼圈泛着氤氲热雾,体内血液阵阵沸腾,“你不知为一个窝窝,要被人挂着牌子在整个镇子受追打的耻辱。从那时我学会反抗,发誓摆月兑这些。不错,我爱财,京师百官莫无不知。一文钱瘪倒英雄汉,何况,不是英雄而是小人的花凋。你该清楚,我当初答应随时护你周全的一个理由是你许下的优渥条件。现实,没有人可以月兑离。这样浪荡的我,你肯嫁,我——我——不信的,又怎敢信?花某人哪点值得你托付?可我——终究无法忍受你嫁到北狄。我妒嫉!日日在外借酒消愁!”他再度缓缓伸手,向咫尺的红颜,“也许你我都将自已想得太坏,事实不然,至少你我没坏到让彼此怯步,所以……值得爱,绻儿,你其实是明白的,嗯?”

龙绻儿怔怔望着他,脑海闪过昔日兄长的笑容,烟雨的殷勤,兰姐姐的温柔,及她被扶桑人抓时,花凋强收内力震伤心肺所吐的血……还有她在火炉旁炼铁时,烟雨陪伴左右所受的煎熬;她昏迷时,放他们离宫的兰姐姐……

值得吗……她困惑了。

花凋玩世不恭的棱角变柔和,“绻儿,等我请到风烛的小师妹——萧如瑟是西域名医,必会治好你!然后换我来等,一直等你谅解,亲口答应做我花凋的妻,可好?”

泪,不由自主地滑落。

龙绻儿发不了声,只能呜咽着流泪,流到泪眼模糊,什么都看不见,急得用力地以手背擦眼,力道之大,整张小脸变淤青。

花凋眉头紧皱,不顾挣扎扯她入怀,吻上那长长的睫、红红的鼻、布满啮痕的唇……尽避泪水咸涩,心却安了。

世人看他可恶之极,而这可恶的人也有无法狠心的一天。

年少经历的落魄,他怎舍得让那一身娇柔的女子尝?啊,世间有这样一种爱耍小性子的人,实际上只是渴望怜惜。由于不善表达,眷恋也会衍变为锋芒。若非同样深陷其中,将心比心,又怎么会发现那深沉的依恋?

龙绻儿的手指深嵌他的背,一点点弯曲、妥协,最终展开,成了深切的环抱,之前的矜持粉碎在情丝纠缠中,溃不成军。

轻贱!啊,对一个伤她入骨的男人,轻易妥协,不是轻贱是什么?

仿佛心有灵犀,花凋对她双手软化时身躯的僵硬而痛楚。下巴抵着她的头顶,深吸一口气,沉重地说:“笨,花某人最厌被人驾驭,做‘他’一辈子的主子,到满头白发、牙齿掉光,仍命他为你爬树鄱墙——这样惩罚,如何?”

什么惩罚?她对他来说只是惩罚?

明知是慰藉,找一个谅解他的理由,她仍觉得愤怒,眉眼耸动,嘴角微微一弯,颤动几下却是朝上,竟忍俊不禁。

老眼昏花的两人,谁命令谁?老,他们会一起老吗?

花凋见她终于有了一丝昔日娇蛮的笑——那笑如此珍贵,单纯的女孩,只为一句呵哄的话而笑,恨意终无法深——纵被伤至深,也无法恨他至深,多般包容他的刻薄妄为,上穷碧落下黄泉,都只有眼前这个任性痴狂的女子——

龙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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