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复
远梦归侵晓,
家书到隔年。
沧江好烟月,
门系钓鱼船。
——旅宿杜牧
想到此,娇容忍不住心忖,原来,这一切根本都是她在自作多情。
本以为他会在出城之前,上门来要求见她一面,以便确定她到底是不是当年那个“云烟”!没想到他却头也不回的走了。
一个半月了!这次他走了一个半月了,她只听说他拿了证据举发九王爷通敌叛国,引发朝野震撼,并且被皇上封了新官,除此之外,再无其它。原以为他至少会捎封信,但事实证明,他根本不在乎“云烟”,压根儿不在意她是谁。
是她自作多情、自寻烦恼,居然花费了那么多的脑筋来思索他俩再见面时会说的第一句话,苦思着她要怎么隐瞒“小饼”的事,没想到到头来全都只是“多情”一场,好笑!
冤家呀!她心忖,为何在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放不下?
懊忘了啊!好让自己能过着正常平凡的日子,就当作他俩从没重逢过。但想是这么想,可她的心就是提不起劲,做事老是失神,讲话也常失口,动不动就想到他!想到他现在在做什么?是不是回到京城,回到江秀莲的身边,然后一堆子女涌上来?也或许他又遭到刺客追杀,毕竟!九王爷在朝为官,曾经颇有势力!相信朝中一定还隐藏着不少馀党对他怀恨在心,他的情况恐怕是险象环生,生命随时可能会不保。
一想到这里,娇容就更加的坐立不安。
“老娘?”小饼的手在她的面前挥呀挥的,可她没什么反应,“回魂哪!你的儿子还需要你的照顾耶!”见她依旧没有什么反应,他干脆用力一推。
“啊!”娇容吓了一跳!急忙扶住桌子才没摔到地上,“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推你老娘,你不要命了是吧?”就想揪住他的耳朵好好教训一番。
但小饼可滑溜了,他们母子相依为命这么久,他早把母亲的脾气模得一清二楚,“当然要命,我要是没命,你可就心疼死了。”
她闻言笑了,“死小子,就会装模作样。”
“总比老娘没事就失魂落魄好吧!”他笑嘻嘻的上前,以漫不在乎的口吻说:“老娘,你这么失常是为了他吧?”
“谁呀?”娇容心虚的转开眼光,挥挥手,“去去去!吧活去。”
“别瞒我了,自从他出现又不见了之后,你就全身都不对劲了,瞧!现在天都黑了,你也不去招呼客人,净在这里哀声叹气,让我这未来的小老板好忙呀!”小饼大叹了一口气。
她愣了一下,“原来兜了这么大的圈子,你是想要偷懒是不是?”
“哪敢,我是特地来告诉你……他回来了。”
娇容的心在瞬间狂跳起来。
“谁来了?你说的是谁?”真的吗?他回来找她了吗?
“你心里想的那个人呀!”小饼还是笑嘻嘻的卖着关子。
“到底是谁?”
“新上任的御史中丞——楼令威。”
楼令威!真的是他?她的情绪快溃决了,全部都化为……狂喜。她什么顾忌都顾不了了,直接转身冲出房间,心中想的只有一件事,他回来了,她要找他,她要见他。
“嘿!老娘!冷静点,现在他没空。”
儿子的话她根本没听见,一迳的往前冲,穿过长廊,掠过跟她的姑娘谈天调情的客人。
“杜大娘,好久不见,怎么不理我哩?”有客人呼唤。
可她没空搭理,直直的冲到大花厅。
在大花厅里,灯火盏盏,穿著各式衣装的男人穿梭花丛中,找寻着中意的名花。一切繁华如旧!但他呢?他在哪里?
“阿德,那个御史中丞楼大人呢?他真的有来吗?”她抓住拿酒瓶路过的龟公询问。
“哦!那个大人呀!他在芳字一号房。”
芳字一号房?娇容转身就走,她要马上见到他。
但再转念,见到他后,她要、她要……她要干什么?
陡然停住脚步,瞪着近在咫尺的芳字一号房,那门扉紧闭,门的后面有他,有她惦了十几年的他呀!
可他误会她十几年,她更骗了他十几年,这一见面要说些什么呢?要跟他说“好久不见吗?”还是继续装作不认识他,反正她现在变得这么丑,他根本就认不出来。
纵然她的声音依旧,更或许……他根本不愿意认她。
“大人,你、你好厉害,我、我们快、快……”一阵婬声娇喊传了出来。
她陡然一愣,突兀的想起,这芳字一号房不是……不是玩“多人游戏”的地方吗?他难道真的可以以寡击众吗?
娇容震惊的后退,不敢相信的张大嘴,记忆中的他是老实而纯情、多情且专一,怎么可能是个之徒?不!她不相信。
“你们服务得不错。”是他的声音,似乎还在微喘着,“继续,做得好,我重重有赏。”
她再也听不下去、再也忍不下去,咬牙一推,“嘎啦”一声,房门便被她推开了。
入目的是飞扬的床幔,三个衣装不整的女子,还有他半敞着衣襟,躺在女人的怀里,双手握着女人们的酥胸,让女人们的手停靠在他的身上尽情的撩拨。
“杜姊?”姑娘们轻声叫唤。
他的目光瞥了过来,冷冷的,带着被打扰的不悦,“你来干什么?也要来参一脚吗?免了,我不敢领教你那张脸。”
她的心一痛,他变了,变得残忍、变得滥情。怎么会这样?
是谁改变他的?有可能是她吗?
娇容的脑子乱糟糟的!但身体还是做出了反应,笑着把门关上,“我哪敢打扰你的『雅兴』,我是很有自知之明的,我只是想问你,这些姊妹伺候得你舒服吗?想不想再多加个几位?”最好是累死他。
他的眼一眯,似乎有股怒气掠过,是她眼花看错了吧?他根本没有理由生气。
“或者我帮你找个技巧好的姑娘,让你彻底的享受。”她笑得好灿烂,可心底却好苦涩。
他坐了起来,手自女人身上移开,也推开身上女人的手,厉声说:“下去,我现在没兴致了。”
“为什么?”她娇笑着靠近,“难道是因为我这张脸?我真是该死,在门外问就好,干嘛进来,真是对不住,我罚我自己。”娇容“啪啪啪”的轻声打起自己的脸颊。
“出去,你们统统给我出去。”他厉声大吼!眼中出现暴戾的神采。
“好,我们这就出去。”姑娘们惊慌失措的答应,勉强理了理仪容,推门出去了。
怎么看也知道他心情不好,娇容没想太多,只是觉得自己不该再招惹他了,“那我也出去了。”就想跟着那些姊妹们一起走。
“站住,谁准你走了?把门关上,过来这里坐下。”
他在命令她?他……竟敢命令她?以前的他绝对不会这么做的,十六年前跟十六年后竟然有这么大的差距,这变化是她所不知道的呀!他到底变成什么样的人了呢?
“听到没有,给我过来。”他更严厉的命令。
她阖上了门,悄悄转身,默默来到他所指的椅子上坐下。她想知道他要说什么、想做什么?毕竟,她是个鸨母,该让客人满意的,不是吗?
所以她开口了,“楼大人,你有什么吩咐?”
他静静的看着她,门外人声鼎沸,门内寂静无声,就像是另外一个世界一般,静得可以听到她的心扑通扑通的跳,感觉紧张一步步的升高。他看着她,眼睛眨也不眨,那认真的眼神让她心虚得低下头,不由自主的猜测——他在想什么?
“你……变得真多。”
她的心重重的一跳,他这话的意思是什么?是把她当作云烟吗?
“大人在说什么,我不明白。”她笑说着。
“你明白的,云烟……不,我是说娇容,你猜猜,我为什么回来?”他也笑了,笑得很冷,笑得让她寒毛直竖,让她直觉到一个事实:如果承认她是云烟、是娇容,一定会有不好的事发生。
包何况,他是真的认出她了,真的确定她就是云烟、是杜娇容吗?
“楼大人,你在叫谁呀?”她蹙着眉头,一脸没听过这两个名字的样子,“这两个是你的红粉知己吗?”
“是你。”他冷冷的说:“随便你承不承认,反正我心里有底,当年你骗了我、耍了我,现在我要向你讨回。”
讨?讨什么?怎么讨?
她的心又重重的跳动着,直觉的想到小饼……他想要自她身边把小饼抢走吗?不!不行,绝对不行。
“你想要做什么?”她的声音沉了下来!一副备战的样子。
“我要你双倍的偿还,我要你知道我当时的、心痛。”他那双眼眸里射出的仇恨,浓烈得让她颤抖。
他恨她!
这个认知让她、心痛、让她、心伤……
当年离开他的她就好过了吗?不!她也同样心痛、同样的心碎,甚至不想活在世间,少了他,对她而言,生命就变得无趣了呀!要不是发现小饼的存在,要不是有母亲的支持,她早就死了,死在形销骨毁的相思中。
“你真的痛过吗?”她忍不住说:“你不是娶了秀莲吗?就在我离开三个月后。”她永远记得自己在知道这个消息后,那心死的沉痛,就在那个夜里,她曾想要跃进滔滔的长江,让江水淹没所有的一切!让她永远不再伤心。要不是母亲的阻止,她现在只是个尸体。
“你终于承认了。”他咬牙说,气愤的拿起酒瓶丢向她,但酒瓶却跌落在她脚边的地板上,倒了一地的酒渍。“你以为我有选择吗?在被你那样耍弄之后。”
所有的长辈都指责他,且他根本无心应试,名落孙山的罪名再加上被女人所骗,一片痴心被践踏到底,在那时候,他娶谁都无所谓了。
浓浊的呼吸在彼此间回荡,两双眼睛互相瞪视着。存在于他俩之间的到底是爱,还是恨?
“你当初为什么要把钱退还给我?”还记得,次日江秀莲报官!辟员冲进她家,早已不见她跟她娘的踪迹。但屋子里却有他当初的聘礼,还有新婚期间所送给她的华丽衣物……只除了那支“百花盛开”。
为什么?既然要骗他,又为什么把成果还给他?
“因为我同情你,同情你的痴情,你是第一个没有怀疑我的『男人』,所以我想奖励你。”她说,但却不知道为什么这样说,这些话就像是不经思虑,直接从嘴巴出来一样,她想后悔,却已来不及了。
他握拳击床,然后哈哈大笑,“那时的我真是蠢,不是吗?”眼光一转,他的话语变得更冷更狠,“但现在不会了,我有权有势,更不爱你,再也不会被你牵着鼻子走,我要你彻底的后悔认识我。”
她的心在颤抖,害怕从脚底升起,他再也不是她当年认识的那个纯情的他了。
“你想做什么?”她忍不住问,只觉得喉咙发干。
“你会知道的,很快。”就算她对他有救命之恩,但仍然不够抵她当年的背叛,毕竟,他好不容易完成了所有该做的事!对所有的人都有了交代;现在,他要做他真正想要做的事—他要彻底的毁灭她。
她忍不住颤抖的模着自己的脸,只因他眼里的决然,“为什么……你知道是我?”
“就算你化成灰我都认得。”他冷哼,“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呀!我向皇上请了假,特地来对付你。”
她为他口气中的恨感到忧心,也很好奇他这几年的遭遇,而最重要的是,“秀莲呢?难道她不反对你来这里?”
“她不会反对。”他笑得很诡异!“因为三年前她就疯了,跳楼了。”
疯了?跳楼?
“为什么?”她突然顿悟,“你对她做了什么?”
他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你让我知道……我其实也可以很坏。”
闻言,娇容全身的寒毛直竖。天哪!
@@@
“老娘,不得了,官府发出通告,所有的妓院统统不许营业,以免败坏风俗。”小饼大嚷着冲进她的房间。
却看见她对着镜子愣愣的看着,不知道在想什么。啊!她又失魂落魄了,搞什么嘛?男主角不是又出现了吗?她不是该欢天喜地的吗?
“老娘,你听见我的话了吗?”小饼向来赞成老娘找男人,但老娘老是不听他的话,而今……唉!早知道老娘行动后会变得这么反常,他当初就该反对老娘找这个男人。
“听到了。”她抬起头,无神的看着儿子,“那也好,大家放个假休息休息,要踏青的去踏青,要省亲的就回去,要去别楼的就去吧!”
这……老娘说的这是什么话?简直就像要关门大吉嘛!
这其中铁定有大大的不对劲,小饼从来没看到老娘对哪个男人这么失心过,竟然还对事业这么不在乎,“老娘,你老实告诉我,那个楼大人是不是心胸特别狭窄?不然,他干嘛特地针对你?”倘若不是特地针对他老娘,就不会派兵把他们这座楼给团团围住。他又不是笨蛋,用膝盖猜也猜得出来。
就算他老娘骗过那个楼大人又怎么样?都已经事过境迁了,是男人就该笑一笑,当作认了,干嘛老想翻他老娘的老本,破坏他们的生意。
“小饼,你别想这么多,其实想想看,我们早该结束这种生意了。”当初开妓院是母亲的意思,主要是为了赚尽天下男人的钱,好帮助那些走投无路的女人们,或为妓、或从良,皆随这些姑娘的意思。如今已经十几年过去,母亲因病去世,她因为习惯而接下这座妓院,难道也要因此让儿子接下这样的担子?
一个男人是不该开妓院的,他该争取宝名,像他爹一样,为国效力才是呀!
“老娘,你说什么呀?”小饼急得怪叫,不敢相信母亲竟然说这样的话,这怎么可以?他最伟大的志向就是开一间全国最大的妓院,网罗全天下最美的美女供他使唤呀!
“我说……我们把这楼子顶给别人,然后找个地方住下,你给我静心读书,好赴科考,将来做个官,讨个『夫人』给我做做。”这样,她的身分就陡然升了好几级,够配得上他了。
科考?读书?
“不!”小饼尖叫着说他抵死不从,拜托!要他读书,还不如让他用枕头闷死自己比较快,“我不要考试,我也不要做官。”
她皱眉,“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是为你好。”
“为我好就不要逼我读书!你明知道我一见到书就头痛,我跟书无缘,一看就讨厌。”
“胡说。”她瞪着小饼,“你怎么可能跟书无缘,像你爹就……”但她陡然住口了。
“我爹?”他惊讶的抬头,“我爹是谁?老娘,我都这么大了,你该告诉我了吧?”
娇容讪讪的转开头,“问那么多干什么?无论是谁都没差。”
“是吗?”小饼很怀疑,他跟老娘相依为命这么久,是见她骗过不少人,但却从来没见她为谁动心过、失常过,除了……“该不会就是楼大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