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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归逍遥侯 第四章

曲琬萝和筝儿一身男装,风尘仆仆地赶回常熟,刚进了前厅,皇甫恭的贴身侍僮小顺子便一脸怪相地对著她们猛眨眼。

筝儿惊诧的扫了他一眼,“小顺子,你猛眨眼睛做啥?莫不成长了针眼?”

小顺子见她们主仆仍毫无警觉地往中庭走去,不禁情急地拦在她们面前,声如蚊吟的提出警告,“表小姐,曲大人来了,现在正在书房跟我们老爷谈话,你如果不想挨训,就赶紧从后院绕回房里换装,否则……”他摇摇头,一副不言而喻的神情。

曲婉萝主仆一听,二话不说,就别有默契地车转方向,准备取道后院赶回房间换装。

才刚轻手轻脚地走到大门口,曲惟学深沉平稳的声音就在她们身后响起:

“才刚进门,席不暇暖,你们两个又急著去哪里?”

曲琬萝深吸了一口气,满脸羞赧地转过身来,“爹,您怎么来了?”她琐琐然地垂下眼睑,心虚得不敢正视父亲那双锐利的眼睛。

“这里算起来是我第二个家,我为何不能来?”

“爹,女儿不是这个意思,您……”曲琬萝红著脸嗫嚅不安的提出解释。“您别误会。”

曲惟学目光灼灼地上下打量著一身儒士装扮的曲琬萝,“误会?”他捻捻胡须,“公子,你确定你没叫错爹吗?老夫虽然齿牙动摇,年纪老迈,但还不致于搞不清楚自己有没有儿子?”

曲琬萝这下被挖苦得连粉颈都涨红成一片。“爹,您……别再消遣女儿了,琬儿跟您陪罪,请您原谅女儿的大胆妄为。”

“大胆妄为?哼哼,”曲惟学轻哼两声,“你也知道自己巧扮男装的作为是一种大胆妄为的行径?”

“知道,”曲婉萝低声说道:“但,女儿会这么做,也是情非得已,目的还不是为了秉承师尊的教诲,盼能游走四方,行医救世!”

曲惟学眼睛闪烁了一下,“你以为爹胡涂得不知道你巧扮男装的目的吗?”

曲琬萝惊愕的注视著父亲,“爹,您……”

曲惟学捻须而笑,“我怎样?我不做做样子,吓吓你一回,万一你这丫头改扮男装扮上瘾了,模样又是这般俊俏,倘若有那家名门千金看上了你,差人上门跟爹提亲,你叫爹怎么应付啊!”

曲琬萝的脸红得更厉害了,她不胜娇嗔地跺跺脚,“爹,您好坏,女儿都快被您吓得半死了,您还存心取笑我……”

曲惟学轩渠大笑,“爹虽然严肃,但也不是毫无情趣、一板一眼的人,爹难得回来探望你,偶一为之的跟自己的宝贝女兄开开玩笑,有何不可?再说……”他别有深意停顿了一下,“你巧扮男装四处义诊的事,爹早就知道了,若不是我睁一只闭一只地默许著,你舅舅再疼你也不敢背著爹任由你胡来啊!”

曲琬萝娇憨地扑身上来,笑靥如花地勾住案亲的臂弯,“爹,我就知道您是个开明的父亲,所以……”

“所以什么?”曲惟学宠爱的望著女儿,笑意吟吟的打趣道:“所以你才敢背著爹率性任为啊!”

“爹!”曲琬萝满脸燥热的轻喊了一声,“人家……”她三分矫情,七分窘涩的支吾著,最后索性把发烫的脸蛋埋进父亲的怀里无声地撒著娇。

“好了,别逮到机会就跟爹撒娇、耍赖,还不快去换下这一身不伦不类的衣裳,顺便盼咐厨房准备一锅人参鸡汤,爹想跟你边吃边聊。”

“是,女儿遵命。”曲琬萝巧笑嫣然地躬身道,然后,她低头看看自己那身淡黄色的儒衫,不由童心未泯地从衣怀里取出一把折扇,有模有样地摇了两下,又对曲惟学斯斯文文的施礼笑道:

“小生曲文罗拜见曲尚书,待会在采风阁的书房静心斋恭候大人您的驾临,还望大人抬爱,不吝赐教!”

曲惟学捻捻胡须笑骂了一声,“鬼丫头,居然敢跟爹耍宝,还不快回房换下衣衫,否则,爹可要搬出家法训人罗!!”

“是,小生遵命!”曲琬萝顽皮地再度躬身施礼,然后,在曲惟学啼笑皆非的摇头兴叹中,带著满脸灿烂慧黠的笑颜,缓缓穿过中庭,绕过花卉扶疏、水曲山幽、清香萦绕的花园亭台,转回自己的闺房“采风阁”。

曲琬萝浅笑盈盈地端著一碗热气四散、香气扑鼻的人参鸡汤递到父亲面前。

曲惟学喝了两口,又不由蹙眉低叹,显得忽忽不乐,心事重重的样子。

“爹,您怎么了?怎么好端端地叹起气来著?”曲琬萝一脸关切的低声问道。

曲惟学缓缓捻著胡须,不由自主地又发出一声悲叹。“琬儿,你刚刚在大厅不是问过爹,怎么会突然回来吗?”

曲婉萝微愣了一下,“爹,女儿会那么问您,是因为平常这个时候您都忙著上朝议事,处理公务,而且秋试大考、临轩策士、中式贡士的殿试都必须在这段期间裁议定案,照理,这是您们九卿要臣最忙碌的时候,您居然有空来看我,我当然是惊喜相加,又有些狐疑不解啊!”

“也难怪你狐疑不解,事实上,这阵子是爹在朝为官以来最清闲的一段日子,因为皇上已经整整有半个月不曾上朝听政。”曲惟学忧思满怀的苦笑了一下,“我们这些文武百官要见皇上禀奏要事,全被刘瑾挡在奉天门外,疏拟的奏折也全都被他拦截,私自处理。更过分的是……他居然假借皇上的旨令,要所有文武大臣全部到奉天门下跪听令,只为了他在干清宫的御道上捡到一份匿名的奏章,内文尽列数他这些年来所犯下的罪业,他气冲斗牛,决定揪出这名胆敢上奏弹劾他的匿名者。是而,他矫旨召令文武百官跪于奉天门下,自己则站在门廊左侧,声色俱厉,软硬兼施的逼问,还威胁说……如无人敢承担负责,所有的官员就是跪到太阳西沈,皇上也不会放大家起身退朝的,就这样,我们三百名朝廷命官罚跪在艳阳高涨的广场前,不准变换姿势,不能随意走动,甚至不能随意说话。”

曲琬萝听得怒火中烧,柳眉倒竖。“爹,刘瑾这狗奴才实在是欺人太甚,无耻之至!他凭什么这么嚣张跋扈的折辱你们这些文武大臣!只因为他懂得一手遮手,将皇上玩于股掌?”

曲惟学绽出一丝悲痛悒郁的苦笑,“自大明王朝建国以来,宦官弄权、祸患朝纲的事总是难以根除,自王振、汪直、王越,乃至现在的刘瑾,多少的忠良惨遭迫害,含恨而死,木土堡之变的教训犹如昙花一现,继之而起的汪直、刘瑾更是凶残狠辣,无奈,皇上年少,耽于享乐,不能像先皇孝宗一样励精图治,奋政爱民,所以……才会让刘瑾这个阳奉阴违的阉竖专擅弄权,倒行逆施,唉!”他语重心长的叹息道:“黄钟毁弃,瓦釜雷鸣,我们这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文武朝臣,就这样万般屈辱、目昏目眩地罚跪在奉天门外,有个叫李荣的太监看不过去,趁刘瑾入内乘凉时,赶紧抱了一些冰镇西瓜给我们解渴,并让我们起来休息、活动一下筋骨,待刘瑾出现时,他又慌忙示警,要我们赶忙跪下,可是未及清理收拾的西瓜皮让刘瑾瞧见了,他暴跳如雷,大骂李荣,另一名太监黄伟挺身相护,与刘瑾激辩,于是,李荣被刘瑾逐出宫外,回家赋闲,黄伟则被贬逐到南京,而天还未黑,就有三名官员不支倒地,月兑水而死,我们一直跪到夜幕低垂,饥渴交迫,刘瑾见无人承认自首,更加恼火,遂命人将我们押进锦衣卫大牢。直到夜里,他查出这份奏章乃是一位内侍所具疏的,才又重新将我们释放出来,”他自我解嘲的笑了笑,“幸好,爹常服用你所开的补药,身子骨还算硬朗,否则……难保我们父女还有相见之日。”

“爹!”曲婉萝却听得揪心不已,泪盈于睫了。“爹,您辞官归隐吧!刘瑾这奸宦如斯阴险狠毒,皇上又耽婬佚乐,荒废朝政,您孤掌难鸣,有心无力,何苦身在虎穴,任那些朋比为奸的权佞折辱欺凌呢?”

曲惟学只是沉重的缓缓摇头,没有说话。

“爹!”曲琬萝忧心忡忡地握著父亲的手臂,言词恳切的劝道:“蒋钦蒋大人的遭遇您应该记忆犹新吧!御史柴文显、汪澄只不过是因为些须小事,就被刘瑾那狗奴才凌迟处死,爹,刘瑾如此残暴毒辣,您若不趋附于他,迟早都会有杀身之祸,您听女儿的劝,还是早点辞了官,和女儿待在乡下共享天伦吧!好不好?”

曲惟学满脸凄怆地抚模著女儿的发丝,挂在嘴畔的笑容更加苍凉寒瑟了。“琬儿,你是爹唯一的掌上明珠,爹何尝不想跟你待在乡间,共享天伦。只是,国家有难,权奸当道,爹身为朝廷老臣,便不能坐视不管,只顾自己的生死安危,想先皇临终前,拉著爹和刘健刘大学士的手,用尽最后一口气,要我们要竭尽全力匡扶皇上为明德之君。”他老泪闪动的哽咽道:“先皇遗命,犹言在耳,尔今,刘大学士已被刘瑾贬为平民,遣返家乡,朝中老臣逐凋零,所剩无几,爹百般忍耐,只为忍辱负重,不忍辜负先皇遗命啊!”

“爹……”曲琬萝泪光莹莹的叹道:“您这是愚忠啊!”

曲惟学凄然一笑,若有所思的悲吟著宋末节士陈文龙的一首诗:

斗垒孤危势不支,书生守志定难移。

自经沟渎非吾事,臣死封疆是此时。

须信累囚堪衅鼓,未闻烈士树降旗。

一门百指沦胥尽,唯有丹衷天地知。

“琬儿,人生百岁也不过如黄梁一梦,想那北宋民族英雄岳飞,忠义耿耿,正气参天,明知秦桧用十二道金牌召他回去乃一陷阱毒计,他却从容以赴,慷慨就义,爹虽是一介文弱老儒,却也深知忠君报国之道,岂能为了苟且偷生,而做那尸位素餐之事?”

“爹……”曲琬萝欲语还休的噙著泪低唤了一声,任恐惧、感动、悲愤、忧虑种种迷离难解的滋味戳绞著她不断抽紧的心。

“琬儿,”曲惟学轻轻拍抚著她的肩头,“别为爹担忧,爹不会莽撞行事的,就算要牺牲生命,也得死得有价值,有意义,否则,不是亲痛仇快,白白便宜了刘瑾那班乱臣贼子!”他说到这,又攒著双眉慨然长叹,“爹唯一觉得愧疚的是……爹把你许错了对象,原本以为狄云栖和他爹一样,是个倜傥大略、强直不阿、有情有义、有守有为的热血男儿,孰知,他习艺归来,继承袭位,却完全变了一个人,以前那个清高绝俗、夭矫不群、侠情万丈的少年英雄已不复见,他不仅自甘堕落,和皇上放浪形骸地肆意游乐,还变本加厉地四处招技狎玩,纵情狂欢,更堂而皇之地与刘瑾沆瀣一气,遥相呼应,幸好维敏兄已经过世,否则,按他刚烈果断的个性,不被气得伤肝泣血才怪!”他痛惜万分的又是摇头,又是叹息,目光沉郁而愧疚的望著同样怆惘无语的女儿,语音嘎哑而痛楚的说道:

“琬儿,是爹一时胡涂,识人未清,才会将你错配姻缘,爹实在是万万没有想到,狄云栖竟会判若二人,变得如此离谱乖张,当初,爹会同意维敏兄的联姻之请,也是因为爹知道狄云栖是个出类拔萃、文武双全、气宇昂藏的好青年,当维敏兄轩轩自得,拿出狄云栖赠予他的一幅字画予我品赏时,我见他画的是一幅青柏凌霜图,意境清绝洒然,傲骨凌尘,心中暗暗欣赏,又见他题上的语意是宋末遗民谢君直的“初到建宁”,好感与惜才之心更是油然而生,那首古诗知道的人并不多,但却是一首足以让人凛然肃敬、热血沸腾的旷世之作。”他话犹未了,曲琬萝已幽深婉转的轻声低吟著:

雪中松柏愈青青,扶植纲常在此行。

天下久无龚胜洁,人间何独夷齐清。

义高便觉生堪舍,九重方知死甚轻。

南八男儿终不屈,皇天后土眼分明。

曲惟学微微一震,顿时百感交集。“婉儿,难得你生为一名纤弱女子,却也知道这样豪情慷慨的爱国古诗,比起一般醉生梦死、附庸风雅的绮懦纨绔不知胜过百倍,可惜……你却只能才锁深闺,不能用之庙堂,一展鹰扬!”

“爹!我虽不能像梁红玉一样缰驰沙场,像红拂女张出尘一般行侠仗义、济弱扶倾,但女儿有悬壶济世之能,亦不输那些昂藏七尺的男儿郎啊!”曲琬萝婉柔一笑,温温雅雅的说道。

曲惟学满脸怜疼地点点头,“是的,在爹的心目中,你是不让须眉的扫眉才子,更是与有荣焉的宝贝女儿,可惜的是……”他挹郁难解的皱紧眉举,“爹老眼昏花,弄巧成拙,被狄云栖一副“青柏凌霜图”给骗了,臻而轻许了你一生的幸福,而狄云栖的态度至今仍暧昧不定,迟迟未来迎亲,爹一方面固然恼他蔑视长上、目中无人,另一方面又不禁暗存侥幸,寄望他能主动出面解除我们的婚约,好让爹解下心头的重担,不必为了信守承诺,而亲手丧送了你的幸福。”

“爹,女儿宁可终身不嫁,也不愿屈就于狄云栖那种穷奢极欲、自甘下流的浪荡子。”曲琬萝以一种温和又不失坚定的口吻说道,“您是他的世伯,难道不能以长辈的身分光明正大的教训他,甚而藉此解除婚约吗?”

曲惟学沉重的摇摇头,“人无信不立,除非狄云栖自动提出,否则,爹再怎么不齿他的作为,也不能借故悔婚,做个言而无信的小人。”说罢,他瞥瞥女儿那张黛眉轻颦的愁容,不由愧负满怀,捻须长叹!

那深沉悲哀的叹息宛如一根尖锐的冰针,凌厉地刺进了曲琬萝愁肠百转的心扉上,让她没来由的浑身一颤!

一抹灵光倏忽闪进脑海,让她宛如沈沦在汪洋大海中、几近灭顶的溺水者,陡然望见了一丝希望的曙光。

“爹,如果狄云栖肯自动悔婚,您当真能坦然接受,而不会觉得颜面无光?”她定定注视著父亲,不愠不火的轻声问道。

“如果他肯悔婚,爹求之不得,除了额首称庆外,怎会觉得脸上无光呢?”曲惟学缓缓说道,忽有所悟地移眸紧盯著女儿那张光采照人的容颜,狐疑不定的问道:“琬儿,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想瞒著爹偷偷去做?”

曲琬萝心头一凛,“没有,爹,我只是存著一种比较侥幸而乐观的想法,也许……”她闪烁其词的提出解说。“像狄云栖那样风流浪荡的荷花大少,根本就不想有婚约的束缚,哪天……他对某个烟花女子动了真情,或许就会!自动找您解除婚姻也不一定。”

“我是听说……他十分迷恋艳冠秦淮的名妓彭襄妤,但,是否会认真到为她解除婚姻的地步,可就难说了,”曲惟学深思的说:“毕竟他是出身非凡的皇亲贵胄,又是当今太后最宠信的甥儿,逢场作戏太后或可包容于一时,但招妓为妃事关重大,我想太后一定不会轻易点头允诺的。”

他会不会招妓为妻,曲琬萝并不关心,她一心只想赶快和浪荡成性的狄云栖解除婚约,所以,对于父亲的评断她并不十分在意。

又闲聊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待曲惟学离开采风阁之后,她连忙唤筝儿入房。

“筝儿,等我爹后天回京之后,你陪我上南京城一趟。”

“干嘛?我们在那里又没设置分店,你去南京城给谁义诊?”筝儿困惑不解的望著她。

“我们不是去义诊。”

“难不成是去游山玩水的?”筝儿随口应道。

曲琬萝嫣然一笑,“游山玩水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要到金粉荟萃,风华烟月的秦淮河畔。”

平时古灵精怪的筝儿这会竟成了反应迟顿的傻丫头,她满头雾水的挑眉问道:“小姐,我们去哪做啥?”

“去看看江南佳丽的妩媚多情,顺便充当一下风流倜傥、出手阔绰的寻芳客啊!”曲婉萝风姿楚楚的调笑道。

筝儿微愣了一下,倏地眼睛瞪得像铜铃般偌大。

“小姐,你……你该不会是想去……去迎翠楼……见那位色艺驰名江南的花魁……彭……彭襄妤吧?”她紧张兮兮的连口齿都不清了。

曲琬萝秀眉轻扬,笑得更抚媚动人了,“没错,我就是要去会会她,你有何意见?”

筝儿的表情活像被人勒住脖子似的,“小姐,那是窑子耶;不是普通人去喝茶聊天的茶楼酒馆,你是名门淑女,就算要给情敌一点颜色瞧,你也不必自贬身价,跑到那种秽言秽语,有碍身心健康的地方去啊!”饶是她平日刁钻机伶,点子多多,也万万想不到一向娴静温婉,进退有道的曲琬萝会提出这么一个惊世骇俗的主意来。

“我自有我的主张,你若没胆跟我去开开眼界,你就留在常熟,我一个人去。”曲琬萝以退为进的淡笑道。

筝儿一个头两个大,她面带不豫的咬著下唇,“那……舅老爷那……该怎么跟他说呢?”

“当然是……随意编个善意的谎言啊!”曲琬萝脸不红气不喘的答道。

筝儿简直傻了眼,不敢相信曲琬萝竟会有这般惊人、大胆的蜕变。“小姐,你……你怎么……”

“我怎样?”曲琬萝笑语盎然的啾著她,“你想说我变坏了是不是?”

筝儿只能牵强地抿抿唇,苦笑了一下。“筝儿……”

“怎样?”曲琬萝似笑非笑的逼进一步。

“与小姐心有戚戚焉。”筝儿无奈又不失诙谐的答道。

曲琬萝噗哧一笑,“鬼丫头,还敢贫嘴,还不是你带坏我的!”

筝儿转转一对圆亮慧黠的眼珠子,“我怎敢居功?那是小姐你天赋异禀,鬼头鬼脑的本事高人一等,筝儿米粒之珠,不敢在你面前乱放光华,这教之功,你还是收回自用,筝儿愧不敢当!”

曲琬萝佯嗔地白了她一眼,“你敢指桑骂槐的揶揄我,好,南京之行我不带你去了,我叫小顺子陪我去,搞不好他还会玩得乐不思蜀,忘了你这个刁蛮难缠的坏丫头!”她深知小顺子暗恋筝儿,而筝儿虽窃喜在心,但表面上又老装出一副淡然矫情的模样,把小顺子兜圈子兜得不亦乐乎。

她这招杀手锏一出,投鼠忌器的筝儿果然沉不住气了,“小姐,你要破坏自己的姻缘,我筝儿舍命奉陪当打手,但,小顺子他……他可是老实人,傻大个一个,你带他去风月场所,不怕污染了他纯洁单纯的心灵,进而……破坏了别人的姻缘。”

“你口中的别人指的是谁?”曲琬萝明知故问。

筝儿的脸蓦然一红,她别别扭扭的顿足道:

“就是,就是……”

曲琬萝娇笑地轻戳著她的额头,“就是你这个口是心非的野丫头,对不对?”

筝儿的脸更红得像熟透的草莓。“小姐,你……你好坏……”

“谢谢,你居功厥伟,本小姐铭感五内,后天秦淮之行若能顺利了愿,你的姻缘小姐我自会发落,不会让你那纯情的小顺子有学坏的机会。”曲琬萝疑真似假的调侃道。

羞恼参半的筝儿终于发现她有个藏深不露的女主人,而且搞起怪来手腕一流,让人瞠目咋舌之余,更有种难以消化的战栗感。

这是不是所谓的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头痛不已又无计可施的筝儿在俯首称臣之后,也只好五味杂陈地暗自长嘘短叹了。

媚香阁中又传来一阵挣挣琮琮、忽高忽低,若隐若现的琴乐声。

但见彭襄妤弱不胜衣地端坐在小巧玲珑的阁楼中,粉颈低垂地抚琴轻唱著宋朝词人晏几道的“鹧鸪天”所谱成的曲子:

彩袖殷勤捧玉钟,

当年拚却醉颜红,

舞低杨柳楼心月,

拌尽桃花扇底风。

琴音一变,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但听得彭襄妤语音幽柔婉转的吟唱著:

从别后,忆相逢,

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缸照,犹恐相逢是梦中。”一个低沉悦耳而富有磁性的男性嗓音倏然接口,把彭襄妤吓了一大跳,琴声戛然而止。

她惊惶诧异的回过神,半嗔半喜地瞅视著闲靠在窗抬栏杆上的狄云栖。

“堂堂的侯爵,放著正门不走,偏要偷偷模模地爬墙入窗,传扬出去,不怕惹人非议吗?”

狄云栖双眉一轩,摇摇折扇,优闲自得地迈入室内。“我早就已经是声名狼藉的风云人物,再多这么一桩爬墙窃香的传闻,本爵也不在乎,反正,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懒得理会旁人用什么眼光来打量我?”

彭襄妤推琴而起,轻盈地泡了一杯清茶递给狄云栖。“云哥,你还是小心收敛一点,别太张狂任性了,否则,逍遥公子下一个要修理的人,恐怕就是你了。”她半真半假的浅笑道。

狄云栖一派洒月兑地坐在锦垫上,轻啜了一口清茶,傲岸不羁的撇撇唇,“我巴不得能再度和他交手,挫挫他的锐气,让刘瑾对我更加信任亲近,也好……”他话犹未了,忽听得远处传来一阵清冷凄迷、响遏行云的箫声。

狄云栖凝神细听,方知此人吹奏的是欧阳修的玉楼春所谱成的曲子,正吹到后半阕,曲辞是:“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落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曲意感伤缠绵又带著几许孤绝落拓的豪气。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狄云栖听得心神俱醉,回肠荡气,不禁摇扇赞叹,“此人能把洞箫吹奏得声振林木,扣人心弦,足证他是个才情非凡,武艺精纯的人,若没有精纯深厚的内功,是无法千里传音,让箫声穿云裂石,弥漫苍穹的。”

他见彭襄妤低眉敛眼,一副嗒然若失的神态,不由讶然的低声问道:

“怎么了?莫非你认识这个传音寄情的吹箫人?”

彭襄妤眉眼之间笼罩著一抹淡淡的轻愁,她咬著唇犹豫了好半晌,才幽幽然的开口说道:

“去年腊月,我和巧儿回绍兴老家祭拜爹娘,途经禹陵山道时,遇见几个横眉竖目的草寇打劫欺凌,正在危急之际,只听见箫声悠扬,一个丰神俊朗、白衣飘飘的书生凌空而降,手持一管寒玉洞箫,神采奕奕地吹奏著李白的“观放白鹰”,意态潇然的逗弄著那几个咆哮连连的草寇,一曲吹罢,但听他朗声吟哦:“八月边风高,胡鹰白锦毛。孤飞一片雪,百里见秋毫。”洞箫一扬,那几个亮著兵器,张牙舞爪的草寇便已颓然倒地,神色慌张地哀声求饶。我见他们个个都动弹不得,惊骇失色,才知那位面如冠玉的少年书生是个身怀绝技的武林高人,他随手一挥,那几个人就莫名其妙地被点中要穴,他那精湛神妙的点穴手法,倒是和你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狄云栖心头一凛,若有所思的攒眉猜测,“难道……会是他?”

“莫非……你知道他是谁?”彭襄妤难掩关切的月兑口问道,当她接触到狄云栖那双晶璀锐利的眸子时,不禁红晕满颊,又羞又怯的慌忙低头掩饰自己的窘态。

“他是你的救命恩人,连你都不知道他是何方神圣,我这个心里有点酸味的大哥又怎会知道他是谁呢?”狄云栖故弄玄虚的戏谑道。

彭襄妤双颊酡红地轻睨他一眼,“你不说,我也不强求你,反正……”

“反正人家没事就会跑到秦淮河畔,对著你的香闺吹箫传情,你只要认箫为媒就可以了,至于他是张三李四,还是王二麻子并不重要是也不是?”狄云栖满脸促狭的取笑道。

彭襄妤脸上的红霞迅速燃烧到全身,她面红耳赤地还来不及大发娇嗔,她的贴身侍女巧儿已一脸焦切的跑了进来。“小姐,外面有个风采翩翩,美如冠玉的公子指名一定要见你,胡嬷嬷没辙,要我赶紧知会你做个准备!”

“做什么准备?”彭襄好娥眉微颦地轻哼一声,“你没瞧见狄侯爷在我房里吗?”

“可是,那位公子他说……他是狄侯爷的表弟,而且……他出手很大方,你出的对子他更是对答如流,我们——我们没理由拦著他不上来啊!”巧儿结结巴巴的解释著。

狄云栖、彭襄妤面面相望了好一会,然后,他不动声色的掀开了竹帘,凝神对著楼下暗自打量。

彭襄妤也悄然靠了上来。

但见楼下玄关处站著一位身穿一袭秋香色锦袍,头载束发玉冠,手里摇著一柄金折扇,秋波如水,琼鼻玉齿,嘴角似笑非笑,美得令人目眩的少年书生,而他身边还跟著一位眉清目秀,个头略嫌瘦小的书僮。

两面为难的胡嬷嬷正对那位玉树临风、姿仪绝尘的美书生陪著笑脸,殷勤周旋。

一抹似惊又似怒的光芒闪过狄云栖炯然如神的眼眸,他放下竹帘,面带深沉的对彭襄妤吩咐道:

“襄妤,你让巧儿下去请我表弟上来。”

巧儿不等彭襄妤应允,便飞快地御命下楼了。

彭襄妤见他大步掀开纬幔,躲进了她的寝室,不禁有趣的挑起秀眉,“你不见见你那位美得教人惊艳的表弟吗?”

“他是来找你别别苗头,又不是来找我攀亲带故,所以,我还是识趣点,别破坏了他的雅兴!”狄云栖语带玄机的慢声说道。

彭襄妤却听得困惑满怀,“他干嘛找我别苗头,我又……”然后,她听到一阵清晰平稳的脚步声停在楼阁之前,只好在狄云栖的目光示意下,放下纬幔,优雅如宜的端坐在小厅前。

而巧扮男装的曲琬萝已站在珠帘高垂的门廊外,斯斯文文的打著招呼,“小生曲文罗久闻姑娘才冠古今,艳驰江南,特从常熟赶来一会,还望姑娘垂怜玉成,轻启珠帘,让小生我一饱眼福。”

彭襄妤有意考考他的才学,故而语带沉吟的刁难道:

“蒙公子不弃,贱妾盛感隆谊,然……妾虽身处青楼,亦非水性女子,公子若能以才会友,与妾对上三联,妾自当掀帘恭迎,不知公子雅意如何?”

“好,小生固爱美人,更爱才女,请姑娘出题,小生不才,定从容以对!”曲琬萝不卑不亢的应允道。

“好,公子听了,”但听一阵琤琮悦耳的琴声响起,彭襄妤已轻声细语的吟唱著:

“北风吹白云,万星渡河汾;”

“心绪逢摇落,秋声不可闻。”曲琬萝好整以暇的接口道:“这是苏轼的“汾上惊秋”,意境过于凄美苍凉,不符合你我目前楼台相会的情景。”

“好,公子果然是博学多才,襄妤才浅再度现丑了。”但听她又抚琴拨弦,弹奏著一阵清脆生动的乐音,悠悠低吟著,“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曲琬萝折扇一张,笑容可掬的说:“这是王维“竹里馆”,意境还是稍嫌清冷沉深了些,不适合你这样红遍江南,备受娇宠的美人儿。”

彭襄妤终止弹琴,展颜轻笑,“公子谬赞了,最后一题则请公子费神听了,请你吟诗三首,诗词里必须各涵日、月、星三字。”

曲琬萝怡然一笑,“好,这道题出得极具巧思,不过,也难不倒小生我,但请姑娘凝神听了。”她摇摇折扇,侧头笑吟道:

“第一首,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好个映日荷花别样红,”彭襄妤嫣然笑道:“这是苏轼出守杭州的咏湖之作,公子好敏捷的才思啊!”

“姑娘过奖了,这第二首请听小生藉李商隐的霜月应对,初闻征雁已无蝉,百尺楼台水接天;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曲琬萝别有深意的低吟道。

“月中霜里斗婵娟?”彭襄妤巧笑倩兮的摇摇头,“此诗虽美,但争妍斗艳的意味太过明显,不合贱妾的处事风格。”殊不知躲在纬缦之后的狄云栖听了还真是冷暖参半,啼笑皆非。

“姑娘是艳冠天下的无双女,自不必和司霜的青女、伴月的嫦娥一争高下,互别苗头!”曲琬萝意味深远的含笑道。

这互别苗头四个字让彭襄妤心头一震,蓦然醒悟到狄云栖的话外涵意。看来,这位美得惊人的曲公子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了。

但不知“他”和狄云栖之间有何牵扯关联,也罢,她就将计就计,静观其变。

“公子说笑了,但不知你第三首诗准备得如何?”

“姑娘莫急,且听小生吟了,”曲琬萝露出胸有成竹的微笑,神采奕奕的轻声吟道:“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话声甫落,彭襄妤已经衣祛翩然卷起珠帘,袅袅婷婷地出现在曲婉萝目不转睛的凝娣中。

好个眉目如画,绰约多姿的红粉佳人!

曲琬萝心中暗自喝采!不禁扬扬折扇,故作风雅的沉吟道:“红粉青娥映楚云,桃花马上石榴裙,姑娘花容玉貌,绝代风华,小生艳福不浅,竟能目睹姑娘的芳颜,真是祖上有德,三生有幸!”

彭襄妤桃腮微晕的盈盈一福,“公子言重了,贱妾蒲柳之姿,蒙公子不弃,甚幸之至,还请公子入内小坐,贱妾当尽心伺候,以报公子恩宠。”

曲琬萝步履轻快的昂首走进阁楼内,筝儿尾随而入。

入座之后,她接过彭襄妤递来的香茗,一边啜饮著,一边还不忘细细打量著室内的摆设。

但见翠竹弄影,古书盈案,墙上悬著一幅意境清幽的“观泉图”,满室飘荡著松醪墨香,于雅致洁净中别具一番风情。

曲琬萝放下茶杯,不由摇头轻叹,一副不胜感触的神态。

“公子为何摇头兴叹?莫非是嫌襄妤招待不周?”彭襄妤坐在她对面,讶然低问。

“姑娘貌比王嫱,足堪国色,却身处风尘,迎往送来,小生怜惜姑娘际遇,故而喟然轻叹!”

彭襄妤幽柔一笑,“襄妤身世飘零,犹如天涯孤帆,只能随风飘荡,笑骂由人,公子怜爱之情,襄妤铭感五内,仅以薄酒一杯,聊表谢意。”说罢,便敛衽拢袖饮尽了一杯淡酒。

曲琬萝望著她那微晕的嫣颊,不禁升起一股怛恻的怜惜之情,索性也佯做豪放的斟酒饮了一杯,借酒壮胆的对彭襄妤开门见山的说:

“听说姑娘与我表兄狄云栖情投意合,但不知姑娘是否愿意从良,跳出风尘?”

彭襄妤纳闷的瞅著他,“不知公子此言何意?”

曲琬萝轻摇折扇抒散酌热难耐的酒气,脸上却一本正经地端著风流才子的神采,“如果姑娘想嫁进宁阳侯府,首先的障碍,便是得赶快想办法劝服我表兄解除婚约。”

“什么?你是说狄侯爷他订过亲?”彭襄妤故作惊讶的失声道。

她这么一嚷,倒给了曲琬萝顺水推舟的机会。“什么?他居然瞒著你没让你知道?这个风流滥情、脚踏两条船的浑球,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明明订了亲,却又四处偷香窃玉,玩弄女人的感情,难怪……他的未婚妻会对他……”他清清喉咙,“筝儿,你说。”

“与有羞焉。”筝儿表现得有板有样,十分称职。

“那……他订了亲又装聋作哑,把未婚妻冷落在一旁的行径又叫做什么来著?”曲琬萝顺火吹风的又问。

“占著毛坑不拉屎。”筝儿不加思索的冲口而出。

曲琬萝脸色一窒,赶忙尴尬地轻咳两声,“换点文雅、有学问的说词。”她低声命令道。

而张口结舌的彭襄妤,若非为了给躲在纬缦后的狄云栖一点颜面,她真的不想那么辛苦的憋著气,强忍住几近溃决的笑意。

老天!她终于知道这位美得令人屏息的曲公子大驾光临的真正用意了。

有意思,她真的有股冲动,想掀开纬幔一睹狄云栖脸上的表情。不过,她还是艰辛万状的隐忍住了,只为了静观更精采的下文。

但见筝儿挤眉弄眼地思索著,“这叫做吃著碗里,望著锅里,贪心不足,寡廉鲜耻!”

曲琬萝顿时杏脸泛红,窘困不已,她一边干咳,一边狠狠地赏了筝儿一个大白眼。“什么叫做吃著碗里,望著锅里,平日教你好好念书,用点脑袋,你却混水模鱼,偷工减料,这下乱用词藻,贻笑大方,我这个做主子的脸都给你丢光了。”

无端挨骂的筝儿好生委屈,只见她低垂著头,没好气的悄声咕哝著,“毛坑不雅,饭碗不对,你学富五车,出口成章,要骂薄情郎为何不自己出马,硬要我敲著边鼓做恶人?”

她的呢喃哀怨又换来了一个波光生动的卫生眼,她不胜悒郁地干脆闭目养神,任才情过人的“曲公子”大唱独脚戏。

“下人说话粗俗无礼,让姑娘见笑了。”曲琬萝温文尔雅地拱手施礼道。

“哪里,这位小扮直率可爱,天真烂漫,是难得一见的性情中人,襄妤欣赏他的耿直,怎会见怪?”

筝儿一听,不觉身心飘然,唇角的弧线立刻由下转上,轻漾出一朵甜甜的微笑。

“姑娘豁达大度,小生佩服。”曲琬萝文绉绉的打著官腔,倏忽一整形色,单刀直入的慢声说道:“不瞒姑娘,小生这次来访,一来固然是为一睹你的风采,二来也是想和姑娘打个商量,倘若姑娘愿意和在下合作,小生保证,姑娘一定可以月兑离苦海,入主宁阳侯府和狄云栖双宿双飞。”

彭襄妤星眸半掩地沉思了一会,方才温婉答道:

“公子雅意,襄妤心领,唯襄妤自问出身卑微,不敢痴心妄想,高攀狄侯爵,再者,狄侯爵已订下亲事,襄妤虽出身青楼,亦知廉耻,万不敢横刀夺爱,破坏他人的姻缘。”

曲琬萝微微一愣,倏忽改弦易辙,蹙眉轻叹:“姑娘冰心玉洁、知书达礼,小生敬仰万分,其实,姑娘毋需有这么多的挂虑,据我所知,我表兄的未婚妻是吏部尚书曲惟学的千金,她幼承庭训,深明大义,对于这桩婚事实有著万般的无奈,一来是因为她看不惯我表兄放浪形骸的作风,一一来也是因为……”她沉吟了一下,“她另有意中人。”

“哦?”彭襄妤至为震愕,本能的开口问道:“但不知曲小姐的意中人是谁?”

曲琬萝未料她会这么直接的追根究柢,一时错愕,竟有些招架不住。“这……”

“是逍遥公子。”袖手旁观的筝儿临阵插花轧上一脚。

此话一出,彭襄妤和曲琬萝相顾失色。前者是惊怪交织,后者是窘迫参半。

“小扮此话当真?”彭襄妤问的虽是筝儿,但一双明眸却是定定地停泊在局促难安的曲琬萝身上。

骑虎难下的曲琬萝只好硬著头皮承认了。“是真的。”

愈“玩”愈兴致高昂的彭襄妤又暗藏窃笑的出著难题。“这贱妾就有些不懂了,这逍遥公子是朝廷重金悬赏的钦命要犯,曲小姐是官家千金,他们怎么会撞在一起产生感情呢?”她故作茫然的问道。

曲琬萝又面染红霞的“这个”没完了。

“混水模鱼”又不忘忠心护主的筝儿见状,只好再厚著脸皮插科打浑了。

“说起曲小姐和逍遥公子相恋的故事可有趣浪漫了,听说,这曲小姐不仅生得美若天仙,才情出众,而且还精通医理,赛比华佗,她并不是那种锁在深闺,绣花自娱的俗家千金,她常常出门行医,闻声救苦,有一回,她在返家途中不幸遇上了山贼,正当危急之际,逍遥公子适时出现,表演了英雄救美,于是乎,他们两个人一见倾心,犹如天雷勾动了地火,爱慕之情便一发不可收拾啦!”

彭襄妤眼里尽是控制不住的笑意,害她不得不拢拢衣袖,藉著饮茶来掩饰一下,然后又备尝艰辛的装出一脸困惑的神情,好奇地瞅著筝儿问道:

“听说,逍遥公子都是蒙著布巾,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怎么曲小姐还会对他一“见”钟情呢?”

这会儿,筝儿可理直气壮的由小配角正式翻身成为独挑大梁的正角儿了,只见她面不改色,从容镇定的瞎掰道:

“这逍遥公子平常当然是不会以真面目示人啊,可是碰上了闭月羞花的曲小姐,当然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啦!你别看他蒙著布巾,人家可是俊美无比的傅粉何郎,连宋玉、潘安见了他都得退到一边凉快去也,这脑满肠肥、面目可憎、獐头鼠目,贼里贼气的宁阳侯更甭提了,只怕给逍遥公子提鞋的资格都没有,这曲小姐又不是笨蛋,当然是舍宁阳侯就逍遥公子罗!”

彭襄妤闻言,简直快笑岔气了,偏偏她这个掩嘴葫芦还得佯装出一脸诧异的脸孔,假正经地问道:

“小扮见过宁阳侯吗?”

“没见过,”筝儿未经思量的月兑口而出,直待曲琬萝暗暗拧了她一把,她才急忙纠正,“呃,三年多没见了,不过想也知道,像他这样粉面油头的之徒,整日狂欢作乐,沈缅酒色,这模样不走形才怪,君不见那些伤风败俗、佚荡飞扬的婬虫之辈,皆有张粗鄙可憎的嘴脸吗?”

彭襄妤实在按捺不住,只好频频拢起衣袖掩嘴偷笑,然后,又故作迷糊的侧头沉思,“我有好一阵子没见到狄侯爷了,下回得仔细瞧瞧,他是不是真的已经变形走样了。”

筝儿打铁趁热了,“所以,下回他上你这来,你就弹琴献唱,烧几道好菜,软言慰语的好生伺侯,让他感动之余,肯为你赎身,娶你进门,一来可以让你跳月兑苦海,飞上枝头当凤凰,二来也可成全……我们家小姐和逍遥公子,岂不是两全其美?”

耳聪目明的彭襄妤立刻机警地挑出她的语病。“你们家小姐?”

筝儿立刻红著脸仓皇更正,“不,是曲小姐,只不过……她和我们是同姓宗族,又恰巧住在常熟,我们公子生病曾蒙她施手医治过,是而小的……也把曲小姐当成自己主人一般看待。”

彭襄妤了然于心的点点头,又移眸望向双颊微红、默尔而息的曲琬萝,婉约其辞的探问道:

“不知公子与狄侯爵是哪房的亲戚?是否与当今圣上也有血亲关系?”

“呃……我和当今圣上并无任何关系,这狄侯爷的……”曲琬萝急中生智的小心应对。“……父亲是我的表舅,自他过世之后,我和狄云栖便未曾会面联系过,今日会冒昧前来,也只是为报曲小姐的救命之恩,望能顺利转达她的意思,圆满地解除她和狄侯爷的婚约,并顺助姑娘与狄表兄有情人能终成眷属。”

彭襄妤一脸幡悟的点点头,“我完全懂了,公子用心良苦,襄妤不胜感佩,只是……”她故作踟蹰的咬著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只是什么?”曲琬萝焦切的望著她,“姑娘有何困难,但说无妨,小生当尽力

为姑娘排解。”

“只是我和狄侯爵虽然情谊非凡,但,要谈论婚嫁只怕是困难重重,况且,襄妤

自认红颜薄命,无福飞上枝头做凤凰,因此,公子的雅意,襄妤恐怕无福消受了,不

饼……”彭襄妤低垂著浓密的羽睫,一副含羞带怯、欲言还休的模样。

“不过什么?”曲琬萝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彭襄妤眉目含情地瞟了他一眼,羞答答的悄声说道:

“贱妾的意思是……若公子不弃,愿为襄妤赎身,公子的心愿,襄妤定竭力完成,只求能与公子朝夕相伴,晨昏与共!”

“什么!”曲琬萝吓得花容变色,手足无措。“不,不行!绝对不行”她猛然摇头,率尔而对。

彭襄好如遭重挫地白了脸色,她拢袖掩面,泫然欲泣,“公子,连你也嫌弃襄妤出身低贱,配不上你吗……”话犹未了,她已双肩抖动,嘤嘤饮泣起来。

曲琬萝暗暗叫苦,又急又慌,尴尬得不知如何应对。

筝儿虽然也被这样出人意料的形势演变吓了一跳,但她毕竟非当事人,很快地就想到对应之策。“彭姑娘,我们家公子并不是嫌弃你,而是……他自小就订了亲,年底就要完婚,他纵是有心,也无法背弃父母之命,悔婚改娶你啊!”

“是啊!是啊!”曲婉萝忙不迭地应和著,“姑娘琳琅珠玉,品貌无双,小生爱慕倾心都来不及,怎敢嫌弃呢?无奈赤绳系足,姻缘早订,只好蹉跎姑娘的一番情意了。”她急著又是打躬又是作揖,直把彭襄妤逗得窃笑连连,差点穿帮。

而躲在纬幔的狄云栖更是看得哭笑不得,百味杂陈。怎么也没想到一向端庄温柔的彭襄妤也有这么淘气促狭的一面风貌。唉!女人!他摇头频叹,又忍不住满腔的好奇心,凝神静观后续的发展。

只见彭襄妤泪眼汪汪的抬起头来,不胜楚楚的哽咽道:

“你当真订了亲?”

曲琬萝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的拚命点头,“当真,一丝不假。”

彭襄妤凄楚地眨眨泪眼,猛一咬牙,带著一股悲壮而深情的口吻对曲琬萝说:“好,是我红颜命薄,怨不得人,襄妤甘愿做妾,但求能换来公子的终生怜爱!”

此言一出,又吓得曲琬萝脸色苍茫,坐立不安,真想赶紧揪住筝儿的手溜之大吉!

“姑娘是我表兄的意中人,小生不敢亵渎姑娘,更不愿越礼犯份,与表兄争风吃醋,姑娘垂爱之情,小生只有辜负了,”说著,他举起衣袖擦拭著额头的汗渍,窘局的编织著遁逃的借口,“时间不早了,小生答应家父明日清晨要赶回家办事,请恕小生唐突,就此告辞!”

唱作俱佳的彭襄妤又装出一脸失望的神态,无尽嗔怨地噘著小嘴,“你这么快就要走了?我……本来……还打算留你过夜呢?”说著,又对吓得瞠目结舌、面红耳赤的曲琬萝抛了一个风情万种的媚眼。

“小生受之不起,告辞了……”

曲琬萝如被针戳,手忙脚乱地抓起筝儿的手,顾不得维持风流名士的文雅,急著掀起珠帘拔腿而逃。

偏偏彭襄妤还不肯罢手,带著一脸迷恋不舍的神韵追了上来,“公子慢走,贱妾陪你下楼。”

曲琬萝噤若寒蝉地连连摇手,“不,小生自己走就可以了,请姑娘留步!”

彭襄妤秋波微转,露出了千娇百媚的笑颜,“公子毋庸客套,你我相会总是有缘,就让襄妤尽些心意,送你一回吧!”

曲琬萝婉拒无效,只好忐忑不安地让她送下楼,在穿过曲折的回廊,转石阶,准备迈入迎翠楼的门廊前,彭襄妤忽然停下脚步,浅笑盈盈的轻声说道:

“曲小姐,襄妤就送到这里了,祝你主仆二人一路顺风!”

曲琬萝遽然歇止脚步,惊惶震动的转首望著笑靥可人的彭襄妤,“你……你叫我什么?”

彭襄妤优雅地拢拢秀发,“你是狄侯爵的未婚妻曲小姐不是吗?”她闲适地抿抿唇,“虽然你的男装扮相温文儒雅,光华逼人,但,毕竟是女儿身,仙姿玉质,暗袖盈香,那份娇柔温润的气息是瞒不了人太久的,何况——我与你对谈的时间,足够我观察出你的许多破绽,包括你穿耳洞的事实。”

一脸挫败的曲琬萝除了苦笑连连,已不知如何措词掩饰了。

“不过,你也别觉得懊恼灰心,你此行的目的,无非是想借我的口,劝狄云栖与你解除婚约,我敬你胆识过人,惺惺相惜,你的事我会尽力而为,请你毋庸挂挂!”

曲琬萝立刻转忧为喜,她双眼发光,不胜欢愉的惊问道:“真的?彭姑娘,你当真愿意为我做这件事?”

彭襄妤但笑不语的点点头,其实,何劳她开口,藏身于纬幔之后的狄云栖早就听得一清二楚了,过足干瘾却意犹未尽的她,亦急著回阁楼好好“欣赏”著他脸上每一寸细微的表情。

想想看!堂堂的宁阳侯,一个出类拔萃、炙手可热、俊逸非凡的王公贵族,竟被自己的未婚妻弃如蔽屣,贬得一文不值,甚至绞尽脑汁,不惜改扮男装,勇闯青楼,就为了和他解除婚约,这对一向自视甚高,卓尔不群的狄云栖而言,不啻是一个相当尖锐而深刻有趣的冲击与刺激!

想到这,居中搅局的彭襄妤不由自主地对曲琬萝绽出一丝坚定温存的微笑,“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适度的转达,并运用技巧让狄侯爵主动和你解除婚约!”

曲琬萝动容不已地连连向彭襄好敛衽致谢,简直把她当成了救命恩人一般,临走前,她还不放心地转首对彭襄妤说:

“彭姑娘,如果狄侯爵不愿意解除婚约,劳烦你将我改换男装,与你打情骂俏的荒唐行径告诉他,也许,这会管用的。”

彭襄好听了还真是啼笑参半,真不知曲琬萝怎会把所有未婚女子视为如意郎君的狄云栖当成瘟神一般,避之唯恐不及?

她迫不及待的重新登阁,急著看看自尊心受创的狄云栖有何反应?

掀开了珠帘,但见狄云栖面无表情的站在窗台边,一副无语问苍天的神情。

彭襄妤淘气地走了过去,不停地对他左瞧右看,上下打量,惹得狄云栖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干嘛,我又不是你的吹箫郎,你看那么仔细做啥?”

“看你是不是真如那位小扮所说的!面目可憎、脑满肠肥,獐头鼠目,贼里贼气啊!”彭襄妤杳脸泛红的嘲笑道。

狄云栖微蹙著眉举没理会她,并转首朝阁楼扇窗外发出一声长啸,不一会,他的贴身侍从狄扬已飞身跃上楼台,穿过纸窗,躬身向狄云栖行礼请示:

“少爷召唤小的上来,不知有何吩咐?”

狄云栖扬扬折扇,深沉莫讳的慢声说道:

“刚刚有位穿著一袭秋香色的少年书生离开迎翠楼,身边还跟著一位小书僮,你悄悄跟上去保护他们,直到他们安返常熟,你再回京城向我报到。”

“是。”狄扬跃出窗台,正欲飞身下楼时,狄云栖又唤住了他,“等等,狄扬,顺便查查他的住处以及一些私人的活动资料。”

“小的遵命。”话声甫落,狄扬已如一头灰色的大乌飘然落地,穿梭于浓荫遮天的堤岸,隐人云水苍茫的月夜中。

“人家对你兴致缺缺,退避三舍,你倒有心派人暗中护花,看来,咱们这位沉鱼落雁的曲小姐魅力倒是不少,能让你这个铁石心肠、坐怀不乱的风流情圣伸出怜香惜玉的臂弯。”彭襄妤妩媚生风的调侃道。

狄云栖剑眉一轩,“她是我的未婚妻,我不派人保护行吗?”他涩然苦笑。

“那你以前怎么狠得下心肠对人家不闻不问啊?”彭襄妤紧咬著话题不放。

狄云栖目光复杂地扫了她一眼,“你明知我不敢成家的理由,又何必明知故问?”

“好,我不明知故问,咱们来谈正经事,接下来你打算如何?”彭襄好紧迫盯人的追问道。

狄云栖眉举蹙得更紧了,他喟然一叹,无奈地摊摊双手,“当然是……赶紧娶她进门啊!”

彭襄好瞪大了一双水汪汪的美目,“娶她?你有没有搞错?人家对你可是视为毒蛇猛兽,避之唯恐不及,你想娶她进门,恐怕没那么简单吧!”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狄云栖似笑非笑的望著她,“总不成照她的馊主意,让你李代桃僵嫁给我吧!而我又不会吹箫,只怕难跟你琴瑟和鸣,弹“琴”说爱?”

彭襄妤满脸羞红地白了他一眼,“人家跟你谈正经事,你扯到我身上做啥?”

“那你刚刚又和她们穷搅和什么?”狄云栖反唇相稽。

彭襄妤的脸更红了,“我……我是关心你啊!而且……我不相信你知道自己有这么一位才貌出众的未婚妻之后,心里仍是平静无波,毫无感觉?”

狄云栖淡淡地撇撇唇,“不错,我是有感觉,心惊肉跳的感觉,如果我不赶紧把她娶进门严加看管,我不知这个胆大妄为的小妮子还会做出什么更令人扼腕的事来?”

“可是……她不肯嫁给你啊!”彭襄妤犀锐的提醒他。

狄云栖僵笑了一下,“我知道,不过,我自有法子可以将她娶到手。”

“什么法子?”彭襄妤打破砂锅问到底,没办法,这件事实在是太刺激有趣了,她可没那个定力可以按捺住蠢蠢欲动的好奇心。

狄云栖挥挥折扇,凝眸望著窗外朦胧迷离的月色,牵动唇角,徐徐逸出一丝自我解嘲的笑意,“自然是不择手段的蛮干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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