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她啜泣着,体内那一个小时前所经历到的、无边的恐惧,终于在长久的僵持之后蚀尽了她的抵抗,毫不留情地将她的意义全然吞没。
“你还好吗,明明?”郭文安焦切打开了车门,探身进去看着他心爱的表妹,伸出一只手去搭她纤细的肩膀,却被李苑明一把摔开了。
“不要碰我!”她嘶声道,小小的身子在米白色的羊毛披风里卷成了一团,虽经她竭力自制,仍然不可扼遏地抖个不休:“现在不要碰我!我受不了别人碰我!哦——”
她喉中不能自主地痉挛了一下,彷佛随时都可能呕吐一般:“那只猪!那只猪竟敢那样碰我!那样脏的——”她又痉挛了一下,双手猛烈地揉搓着自己手臂和脸颊,好像恨不得搓下一层皮来似的:“我觉得自己好脏!全身都脏!我——”
“嘘,嘘,不要想了,都过去了!”文安安慰着,手伸了一半又缩了回来:“都不要想了,我先送你回去好吗?好好地洗个澡,睡个觉,”他看了自己腕表一眼,情不自禁地皱了一下眉头,迟疑地道:“我打个电话去范学耕摄影工作室,把今天预计的工作取消掉算了。看看是不是可以改到明天——”
“不!”苑明唬一下坐了起来,一手拨过她前额的黑发。她的脸色依然惨白得和纸张一样,失血的嘴唇也仍然微微地颤抖着,可是那对美丽的眼睛里头,却已露出了坚决的光芒:“我要是会让那只猪影响到我的工作,那就真的该死了!像范学耕那样抢手的摄影师,可不是天天都排得出时间来的。我——”她微微颤抖了一下:“我可以撑过去的,表哥。”
文安关切地看着她,眉头皱得更深了。苑明的性子他很了解。她是那种绝对负责,对自己要求极端严格的人。而今天这个摄影的机会,可是他颇花了些心血才安排出来的。
范学耕不止是一个顶尖的摄影师,毋宁更偏于艺术家;尤其在他成名以后,一心一意往摄影艺术发展,留给商业摄影的时间大为减少,不是当红的艺人或顶尖的策划还真不容易请得动他。文安也真不希望彼此的初次合作就出这种情况。苑明对这一点自然是十分了解的,因此才会不顾一切地作这样的坚持。文安无法不为此对这个小表妹生出敬重之意,可是想到她刚刚才经历过了那么可怕的事——“你——确定吗?”文安迟疑着,清楚看见苑明的脸色更白了一些。不,她不确定,他从她眼底的恐惧里可以很清楚地看得出来;然而她只是咬紧了牙关,微微地点了点头。
“明明——”
“我撑得过去的,表哥。”苑明咬着牙道:“反正只有一个小时而已。”
“那——那好吧。”文安站直了身子,绕列车子另一边去钻了进去,在驾驶座上发动了引擎。如果苑明真能支持过去,那当然再好不过。只是——他不怎么放心地偏过头去看了她一眼,见苑明那明媚的眼睛闭得死紧,长长的睫毛歇在皎玉般的脸颊上兀自颤动不休;平日里照人的容光雪一般白,丰润的双唇则抿得连一丝血色都没有,显然正竭尽全力地控制着她自己的情绪,心底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种要杀人的冲动。妈的,妈的,妈的!吴金泰那个猪八戒!我早该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实在应该更警觉一些的,否则明明也不至于——郭文安怒气腾生地超过前面那辆很不上道的车,强忍下一家伙撞将上去的冲动。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他对自己说:明明的心情已经够糟了,我在旁边跟着跳脚也于事无补,还是想个法子让她专心于眼前的工作是正经。这样一来,她就不会去想方才发生的事了。
“不要担心,范学耕的名声挺好的。”他试着安慰自己表妹:“他那个人从来不和模特儿搞七捻三。事实上,我听说他一向对模特儿十分冷淡。对他而言,再美的女人好像都只是他摄影的对象而已。除了脸孔以外完全没有意义。只要你姿势摆得对,他根本连碰都不会碰你。”
李苑明无力地笑了一下。“我可不是模特儿。”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演员——需要更多的天份,更多的创造力,更多的努力的演员!”文安唱歌一样地说着,再次超过了一辆车子。那车愤怒地在他身后猛按了好几下喇叭,文安却只是耸了耸肩膀。“但是那对他来说根本没有差别。我的意思是,所有那些被他摄影的人全都一样。演员也好,歌星也好,模特儿也好。只要是漂亮的女人,看在他眼里全都一样。他反正是摄影师,不是导演。”
“你是在暗示我说,范学耕是个同性恋?”
文安忍不住笑了。“我的天,不是的!至少他阁下还结过婚。而且我也没听过他和玻璃圈有什么瓜葛。”身为电视台的节目制作人,郭文安自然而然地对影艺圈和文化圈里大大小小的是是非非耳熟能详:“听说有一次,有个新窜出头来的歌手没搞清楚状况,想去勾引他,结果……”他再看了苑明一眼,见她一付兴趣缺缺的样子,背脊挺得僵直,忍不住叹了口气。“你完全不跟我合作嘛!”他指责:“振作点,明明,你这个样子怎么能够进入摄影的情绪里呢?”
苑明无力地笑了一笑。“抱歉,表哥,”她颤魏魏地吸了口气:“我恐怕——我并没有自己原先所以为的那样勇敢。”
文安锐利地看了她一眼。“你改变主意了吗?如果你改变主意了,我这就去打电话,”“不用了!”苑明本能地举起一只手来阻止他:“我没事,真的。事实上我已经觉得比刚才好得多了。我只是以为——”她艰难地吞了口唾沫,露出了一个可怜兮兮的笑容;半个小时前那丑恶的一幕再一次在她脑海中飞掠过去,使她不由自主地又打了一个冷颤:“我只是镇定得比我自己预计中慢而已,但我不会有事的。真的。”
文安不怎么确定地看了她一眼,发现她的手叉在她自己双臂上揉搓起来,而后在文安的凝视下强迫停住。“等一下摄影的时候,你——可不可以不要离开我?”她细声细气地问,那眼神是戒惧而惶乱的。
平素里倔强而独立的苑明居然会作出这样的要求,立时让文安了解到:他心爱的小表妹受到了多大的惊吓。他本能地伸出一只手去握住了她的。令他松了一大口气的是,苑明这回没将他的手摔开。他握着她的手忍不住紧了一紧。“我绝对不会离开你!”他庄重地道:“连一秒钟都不会!”
苑明慢慢地镇定了下来,试着集中精神,让自己进入她所需要的情绪里去。然而她的心思一直未能真正地平复下来。稍早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是她向来只在小说或电视电影中看到过的,从来也没想到真会发生——或说,差一点就发生——在自己身上。而她又如何可能料到,这种事居然会找上她呢?再怎么说,她李苑明都不是那种需要靠出卖色相来换取拍片机会的小星星啊!她只是对戏剧工作一直有着很高的兴趣,在大学里读书的时候,就把课余的大部份时间都放在剧团上头;因为参加的活动多,文安表哥又是电视工作者,自然而然地就慢慢地有了不少拍片的机会。今天这次面谈就是这么来的。
她对吴金泰即将投资的新片根本一点概念也没有,所以对这个会面也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只不过影视圈里的人情酬酢有时实在是难以推委。别人既然找上门来了,看在文安表哥的面子上,她不去一趟是不怎么说得过去的。原想自己不过是去看看剧本而已,谁知道……苑明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冷颤,试着将吴金泰那几乎要滴下油来的嘴脸推出脑海。那肥厚的嘴唇,贪婪的目光,粗暴的抓捏……她真该为此而狂笑三声的。你也未免太天真了!她苦涩地对自己说:天真到近乎无知。早在她刚刚步入吴金泰那庸俗而华丽的屋子时,就应该注意到那老不羞异样的兴奋,贪欲的眼光的。身为演员的自己,岂不是一向自诩有着过人的洞察力和识人之能么?只不过她以前从来不曾遇到过这样的人,因此一直不曾提起什么戒心;等她发现事情不对的时候,已经是……“明明,我们到了。”
苑明惊跳了一下,才发现文安已经将车停在一栋大厦的旁边了。她镇静了一下自己,推开车门走了出来,极细极细的雨丝立时对着她兜头洒落。台北的冬天呵——那昏暗的天色正如她此刻的心情。苑明拉紧了自己身上的羊毛披风,将帽兜拉上来覆在自己头上,仰起头来去打量这栋大厦。那是一栋相当高级的办公大楼,整个外墙都是暗红色的砖片;
一眼看去干净明亮,连一块广告招牌都不曾见到。
文安领着她走进了大厦,简单地向管理员打了个招呼,便带着她进了电梯。“范学耕的摄影工作室在八楼。”他没话找话说,仍然很不放心地看着自己的表妹。从任何人眼里看去,都只会看到一个年轻、美丽、优雅而自信的女孩子;只是文安太知道她了,可以很清楚地看出她嘴角那不寻常的紧绷,以及她眼底偶然闪过的空茫。他愈来愈不确定今天让她到这个地方来摄影是个明智之举了。毕竟一个人可不是天天都会碰到强暴未遂这种事——一个念头还没有转完,电梯的门开了。苑明机械般地走了出去,他只好在后头跟着,注意到对门一个小老太太正探头出来往这个方向张望不休。见到他们,立时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来。
“李小姐吗?”她问,很快地迎上前来。
“是,我是李苑明。”她微笑着招呼,带着点好奇注视着眼前的老太太:六十上下的年纪,一头花白的头发,一张慈祥的面容,以及可亲的笑意。这老太太是这间摄影工作室的招待还是秘书吗?她看来更像某个人亲爱的姑姑或姨妈、干妈之类。这个年纪的老太太会在某间办公室里当招待或秘书,对苑明而言,实在是一桩不可想象的事。
老太太当然完全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只是领着他们往回走:“来了就好了,快进来吧。”她当先走入了那间办公室。
从正面看去,这间摄影工作室实在是干净简单:玻璃门边的墙壁上挂着一块很简单的牌子,写著『范学耕摄影工作室”,门里是一间十坪大小的会客室,摆着简单大方的办公桌和沙发椅。会客室尽头是几扇屏风,屏风后自然就是摄影的场地了。一脚踏入会客室,便可以听到屏风后传来的各种声响:人声,咆哮声,搬动器物的声音……不知道为了什么,那些声音使她紧张。也许是因为,那些声音暗示着太多的人,太多的碰撞,工作以及压力,而她现在最需要的,却是开阔的空间和独处的宁静?她不知道。唯一知道的只是:自己已经绷得死紧的神经绷得更紧了。苑明死命地抓着那件羊毛披风的前襟,彷佛那是她唯一的生命线。镇定下来,丫头,她狂乱地命令自己:镇定下来!你不会有事的!你可以撑过去的!毕竟这只是摄影而已,你只需要支撑一个小时就行了!何况,现在要走也已经来不及了!太迟了!
那老太太领着他们绕过了屏风,朝里头喊了一声:“学耕!”她喊道:“李小姐来了!”
在那占地广大,堆满了各色器材的摄影棚中间,有个人霍然回过身来。四日相接,苑明只觉得头脑里一阵晕旋。眼前这人身高腿长,肩膀和胸脯都比一般人来得壮实许多。
当他迈开长腿、横过摄影棚逼到她面前来的时候,苑明只觉得自己的心跳都要停止了。
她不能明白是为了什么,眼前这人竟然会给自己带来如此强烈的影响。大约是他的眼睛罢——一对她此生所见最清澈最坦白的眼睛,彷佛随时都可以燃烧起来的眼睛;又或者是他的嘴?一张饱满而坚毅,却又暗示了丰富的情感的嘴?他的头发比一般人来得长,堪堪覆到领口;深棕的肤色显示出他的摄影生涯如何地要求他在外奔波取材。第一眼看去,实在很难判断他是不是英俊;因为英俊只是五官的组合,而眼前这人浑身上下都在往外迸发的活力是很容易令人忘记他的五官的。而且他好年轻——不会超过三十岁。这就是范学耕吗?那个声誉卓著的摄影师?苑明晕眩地想,在他愈逼愈近时摒住了呼吸。
范学耕的眼睛里明显地冒着怒火,脸上清楚明白地写着不敢苟同。他最讨厌那些装腔作势、胡摆架子的影星歌星,老以为天下就他们最大,别人的时间都不算数的。这个李苑明是什么东西?才刚刚冒出头来的演员而已,别的不会,影艺圈里的坏习惯先学了个十足十。“你迟到了!”他老大不高兴地指着自己的腕表:“我们早在十五分钟前就应该开始工作的!”
“对不起对不起,”文安急忙插了进来:“塞车嘛!台北的交通你知道的啦!都怪我都怪我,早点出门就没事了,偏偏出门前又给杂事绊了一下。范先生是吧?我是郭文安。”他向着范学耕伸出了手。
学耕和他握了一下手,定定地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年轻人。朝文安约莫三十出头年纪,中等身量,瘦得很结实,还算端正的一张脸,却有些吊儿郎当的,打扮也很有一点阿飞相:大红色的衬衫,紧身低腰牛仔裤,搭着条缀满了铜扣的腰带,外加一件黑皮夹克。不明内情的人实在难以想象,他会是一个已经颇有名气的电视节目制作人。不过这其实是文安的保护色。这种扮相使他能够很轻易地扮小丑,在开会或争执中回转如意。
虽然那副吊儿郎当相使人很容易低估他,但文安其实是非常精明能干的。
学耕带著有趣的眼光打量他,然后转向了直直地站在一边的李苑明。这个女孩子的脸色并不比死人好多少,双手并且死命地抓着她胸前的衣襟。而且——学耕有些厌恶地注意到:朝文安方才虽然伸出右手来与自己相握,他的左手可是一直牢牢地握着他身边那个漂亮的女演员哩。她敢情是很紧张啊?他不悦地想:一根缠人的藤蔓,嗯?表现得一副离开别人就不晓得如何生活的样子,一直到……他重重地甩了一下头,将脑中那恼人的记忆摔了开去。“你!”他阴郁地道,用一种很不友善的眼光扫着苑明:“别站在那儿只管发呆成不成?把你肩上那块破布拿掉,就位了!”他突如其来的话声使得苑明惊跳了一下,呆滞地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羊毛披风一眼。
“那块破布”?他是这么形容这件昂贵的披风的吗?怒意飞入了她眉睫之间。那小子是个什么东西?任凭他是个怎么样成功的摄影师,也没有权利这样侮辱人呀!她的嘴角细细地抽紧,文安立时眼明手快地将她引了开去。“幽默,幽默!”他笑嘻嘻地打着圆场:“艺术家的眼光果然不比寻常!”
苑明不情不愿地跟著文安走了开去,一面忍不住回过头去瞪了范学耕一眼。但范学耕早已走到摄影棚中去了,连理都不再理她,只管发出一连串的命令:“把百葉窗放下,再把灯光调到这边来!”他指挥道。不等那瘦小机伶的小伙子有所举动,他又已转向了另一个女孩:“把那块背景换成七号背景,那张桌子也顺便移开!你,”他朝苑明咆哮:“把那件披风月兑掉!还有你,郭先生,请你避到屏风那边去,不要在这儿碍着我的视线!”
很明显的,一进了摄影棚,他就是王,是总裁,是一切的一切。看着他那几名助手在他的指挥下忙成一团,可以想见他对效率的要求有多么严苛。他自己更像一只上足了蒸气的火车头,在偌大的摄影棚里绕来绕去。如果不是因了她现在这种混乱的情绪,苑明本来是会欣赏他这种态度的,可是现在……“喂,你!”范学耕朝着她吼了过来:“那件披风!”
“我姓李,不叫“喂”,也不叫“你”。”苑明安安静静地攒紧了自己拳头,将愤怒压在她冰冷自持的外表之下:“木子李。李苑明。”
有那么一刹那间,摄影棚里彷佛整个儿冻住了,任是什么声息也听不见。范学耕的目光扫了过来,带着惊异,彷佛是第一次注意到她是个“人”,而非供他摄影的对象。
苑明的眼光挑战般地迎向他,用她柔和而坚定的声音重复了一遍:“我是个有名有姓的人,不是一个东西。”
某种火光一样的东西在范学耕眼中闪起,强烈得几乎像是憎恶。苑明震动了一下,还来不及分辨那种火光是什么,以及自己对那火光生出的、一闪而逝的反应是什么,那火光便已隐没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愤怒的神情。
“那么好吧,李小姐,”范学耕懒懒地说,声音里有着一种夸张出来的毕恭毕敬:
“麻烦你月兑下那件披风好吗?”他皮笑肉不笑地道:“那虽然是一件很漂亮的披风,而且你似乎连一秒钟都舍不得它,不过可否请你暂时割爱,离开它一会儿呢?我相信阿惠会用性命担保,不让它受到丝毫损伤的。对吧,阿惠?”
那女孩紧张兮兮地点了点头。范学耕微微地牵动了一下嘴角,朝着她弯了弯腰:“请吧,李小姐。”
他想激怒我?我才不会让他如愿!苑明咬紧了牙关,一言不发地将披风解了下来。
那名叫阿惠的女孩果然急急忙忙地将披风接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捧着,生似那真是什么绝世珍宝一样。苑明甩了一下自己头发,让那头在帽兜里闷了半天的长发松将开来。她的长发既黑且亮,烫成了柔顺的大波浪,松松地一直要悬垂到她背脊中央。她在披风底下穿着的,是一件酒红色的圆领丝质衬衫,露出了她纤长的颈项,也托出了她柔和饱满的胸脯。那条黑色天鹅绒窄裙束得她腰肢不盛一握,里在意大利长统高跟马靴里的双腿修长而挺拔。这样的打扮是非常引人注目的,苑明也知道这一点。事实上,为了今天的摄影,她本就是精心打扮过才出门的。她的外表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地方——只除了她的心情。
但是,心情是她必须设法控制的东西。苑明不住地提醒自己:你是一个演员,不要忘了!你是来这里摄影的,不要忘了!那个范学耕怎么看你根本无所谓,我只需要撑过一个小时就大功告成了!她昂起了下巴,挑战似地看向了范学耕。
她几乎是立刻就后悔了。范学耕的眼睛眨也不眨地停驻在她身上,眼底有着一种无以名状的神情。不管那眼神代表着什么意义,但是那样的凝视已足以使她惊怕。彷佛是,只不过不久以前,她曾在另一个地方、另一个人身上看过类似的眼光——不,她狂乱地想:我是紧张过度了,现在的情形并不是那么一回事,这人的眼光是不同的,不同的!
然而另一对眼睛却不受指挥地回到她脑海中来,盘旋着贪婪的专注,恨不得看透她全身的专注……苑明挣扎着重新控制自己,不曾意识到她嘴唇的线条因此而严苛,眸光因此而冰冷。她全身都处于备战的状态之中,范学耕的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郭文安在一旁大声的咳嗽,彷佛是在提醒她保持镇定,又彷佛是在安慰她说:“别怕,明明,我在这里呢!”
“搬张椅子过来给——呃,李小姐坐。”一个男性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彷佛来自另一个时空,“请坐呀,李小姐”那个声音在说。椅子。欧式的皇后躺椅。你觉得这些摆设怎么样,李小姐?范学耕的一个助手拉了张金色高背镶花欧式长椅过来,摆到了那块被清出来的平台上。漂亮的东西只配给漂亮的人使用,你说是不是,李小姐?苑明直直地瞪着眼前的长椅子,发觉自己整个人都僵住了。这间宽大的摄影棚彷佛突然间狭窄了起来,许多人影糟杂忙乱地来来去去。细细的警钟开始在她脑海中响个不休,为什么而响她却不能明白。
平台后的背景已经被换掉了,新换上的背景是一片纯白,与平台等宽,直直地一直拉到地上。金色的长椅就摆在平台中央。“不是那种椅子!”那个男性的声音怒道:“你跟了我这一整年全是白跟的吗,小张?美人需要品味来搭,要我说几遍?拿开那张见鬼的椅子!先把灯光设起来——灯光!”他提高了声音喊。
“好——好,我这就去调。”那个可怜的小张不知所云地咕哝着,但是范学耕的注意力已经转向了站在一旁的阿惠。“先设灯光再处理道具,先考虑自然美再想怎么化妆——这是定则,别忘了!”他拧着眉头看向阿惠手中的羊毛披风:“把那块破布放下来,看能不能找到个什么东西梳梳她的头发,再给她打点腮红——除非我们能想法子教她脸红。我看这并不容易。李小姐不像是个容易脸红的人。”
几声低笑因他这句话而在摄影棚中不同的角落里响起,苑明却没有气力去感觉生气或是好笑。她太忙于镇定自己了,范学耕的声音以及其它人的笑声,在她其中已然逐渐转成一种嗡嗡的声响。她模模糊糊地听见那男性沉厚的声音在指挥着灯光要如何打,却只觉得那是发生在另一个星球上的事。
“好!就是这个颜色!嗯,那张椅子可以。李小姐!李——小——姐!”
苑明震动了一下,台起眼来向声音的来处看去,正正地看进他那对极清极清的眼睛。
她立时发现自己犯了什么样的错——因为那种初见面时便已存在的晕眩感本来不曾稍减,在四目再次相接时徒然加倍,使得她本已绷紧的情绪刹那间混乱到了十分。范学耕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捉模的神色,却立时变得像冰一样的透明。
“李小姐,”他冷脆地说:“请你不要像石像一样地站在那儿可以吗?如果你愿意纾尊降贵地坐到那张椅子上去,我会十分感激!”
“这边走,李小姐。”阿惠那带着同情的柔和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使她不由自主地眨了几下眼睛,开始僵手僵脚地朝那片布景走去。不知道为了什么,眼前的灯光看来那么模糊,左右前后的声音听来那么震耳欲聋,屋顶好似愈垂愈低,甚至连地板都隐隐然有旋转起来的架式。她后来才明白,这是因了大惊吓而来的后续反应,可是当时身处在那终于蔓延开来的、寒凉如冰的恐惧之中,她如何能有精神去想到这些?唯一从脑中掠过的念头只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为什么觉得自己不能动了?
“不是那样,不是那样!”范学科叫道,而后挫败地吐了口长气:“天呀,小姐,找还以为你是个演员哩!拜托合作点把姿势摆出来行吗?我要拍的是自信而明朗的演员,可不是一个有摄影恐惧症的小女生呀!”
苑明麻木地盯着他看,看他一手重重地把过他浓密的黑发,而后快步走上前来,三两步跳上了摄影台。那双穿着牛仔裤的长腿逼近了她眼前,罩着件米黄运动衫的躯体遮住了她的视线,她所有的关节立时都僵直了。
靶觉到他弯来看着她,冷汗不可遏抑地自她背上和掌心里迸流出来,一刹间已将衣衫浸透。而后她察觉到一只大手落上了她的发际,撩起了一绺发丝。
有什么东西终于“啪”地断裂了。她放在膝上的双手绞得死紧,眼睛空茫地大睁。
“漂亮的头发。”朦胧中耳边彷佛有个男性的声音在说:“不过乱了一些,需要整理一下。”然而那人的言语对她而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唯一能进入她脑海中的,只是轰轰的声响。
“表哥!”她咬着牙关喊;不当场大声尖叫,已经耗尽了她仅余的一点自制力:“表哥!”
“怎么了,明明?”文安的声音里有着焦虑。
他的声音好远,还得她几乎听不见。幸亏只是“几乎”而已。她情不自禁地喘了口大气,自喉中逼出了另一句话来:“能不能——能不能请你叫这个——这个混蛋把手拿开?”
“什么?”怒色飞入了范学耕的眼底,他的质问几乎成了一种咆哮,握着她一束黑发的手本能地把紧;但是苑明根本不在乎了。无边的恐惧淹没了她,使她狂乱地站了起来,绝望地挣扎着要逃开这使她窒息的地方,这使她怕到全身麻木的男人:“我说把你的手拿开!”她喊,那声音尖细得完全失去了常态,倒像是一匹被逼到了绝境的小兽:
“拿开!”她凄厉地喊,一面伸手死命地要推开那个抓紧了她的男人。只是她的身子抖得全然无法控制,而身旁的人对她而言又太强壮了。
“天!”她啜拉着,体内那一个小时前所经历到的、无边的恐惧,终于在长久的僵持之后蚀尽了她的抵抗,毫不留情地将她的意识全然吞没。昏糊中只听到一个既尖且细、嘶哑而惊惧的声音逼出了一声狂喊:“表哥!”而后黑暗便向着她淹了过来——宁静的、甜蜜的黑暗呵……然后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