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玉簟秋 第三章

惊秋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当初升的朝阳照亮了她的娇颜,也格外刺眼地将她的冷淡送入他眼中,“你就不能对我热情些吗?枕秋小姐?”她知不知道期望被打散一地,真的很难收拾?旷之云强打起精神,露出一贯的笑容。

她是不是听错了?怎会有人一大早的敲开别人闺房,还一脸邪笑地要求别人热情?名枕秋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有事?”

“有事。”知道面前的大门随时都会关起.他答得又快又坦白。

“说吧。”

“在这里?”秋晨风冷,又兼心凉——他的目光掠过她的头顶,瞧向她身后的房间。

得寸进尺!彼念他还有伤在身,她终于后退了一步,放弃了第一道“防线”。

旷之云如愿以偿地登堂人室,大方地找了张椅子坐下,却不急著开口。

躲不开他的目光笼罩,更捺不住胸中不听指挥的心跳,到底还是她忍不住先启了芳唇,“究竟是什么事?”

不似她的急躁,凝望她的旷之云慢条斯理,“是有关昨晚下毒的事。”

“原来就为这个。”冰眸清冷。

“你对这个不在乎?”修眉因惊讶而高挑,她的反应也太冷淡了吧,怎么好像被下毒的不是她一般?

“怎么在乎?”她淡淡瞧他,将他的不解看在眼底,她能怎么在乎?是要找个保镖?还是要粘著他抓凶手?

“你莫非……对什么都不在乎?”望著她漠不关心的眼,他忍不住问,不禁想起了那日她的见死不救——生死对她当真如此淡然?

水眸有一刹那失去了焦距,她避开了他的问题,幽幽而道:“用得著我在乎吗?一切不都有旷先生你在查吗?”

旷之云不由笑了,“也对。”声音忽不似先前的戏谑,“难为小姐信任。”

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那双含笑的眸里似乎有著什么她不解的深意,让她不由顺著他的话,“那……你可查到了什么?”

“可不少。”他盯住她探询的水眸,目光摇曳。

“比如呢?”

“比如你表哥他们。”他似实非笑。

“就这些?”她显得兴趣寥寥,轻描淡写地膘他一眼,“谁都知道表哥是出了名的公子。”公子的代价就是银子,他当然想成为名府惟一的继承人,嫌疑也自然最大。

“看来我的发现并没有什么价值。”他笑得轻松,似乎并不在乎她的轻蔑。

原以为这样的冷落能让他放肆的目光有所收敛,却不料他仍是一脸平和地凝瞒著她,甚至还加上了几许赞赏的意味,令她的呼吸也不自在起来,她只得掩饰地重又发问:“你方才说是‘他们’?难不成是把我表嫂也算在内了?”

他点头,“夫唱妇随嘛。”并没有说出他更深的忧虑,凭直觉,他感到名兆□似乎对名枕秋有所图谋,否则又怎会在宴席上刻意与他为难?而这个理由已足够让他妻子萌生杀机。而且卿儿说他没感觉到什么,说不定是为了保护他的父母而故意隐瞒。

仅仅一夜,他好像已知道了不少,名枕秋看著他满含笑意的瞳心,清波无澜却让人捉模不透。这个男人,似乎不容低估……“哎、哎!”直到一只大掌在她面前摇晃,她才醒过神来,映人眼帘的是不知何时欺近的他的笑脸,“怎么,害怕了?还是开始在乎了?”

她不自觉地向后缩了缩,避开他惹人不安的黑眸以及他的问题,冷冷回敬道:“就这么点发现,也值得这样一大早地前来相告?”

“不,当然不止这些……”欲言又止的声音柔波荡漾,听来竟有些心动。

“哦?”

旷之云看进她的波心,顿了顿,方缓缓说道:“最重要的是想来请枕秋小姐配合。”

“配合?”

“配合我。”一字一字地说出他的蛊惑,“只有这样,我才能保护你。”

执著的语气如同桂花酿的甜蜜,刹时熏染了整个芳心,而更可怕的是她发现自己已被这甜蜜俘虏,却还弄不懂、更不敢信……他的认真,于是——“保护?”她自我保护地冷笑,不愿泄露心事。

冷笑声里,俊颜上难掩挫败,但很快又恢复了阳光灿烂,明亮过窗外的晨曦,他更加凑近到她的面前,“对了!就是保护,不让凶手再碰你一根头发!”

信誓旦旦的话听来竟孩子气十足,偏又配上他一脸的认真,她忍不住想笑,却见放大的脸上一双修眉正高高扬起,黑眸中的笑意更是让她难解——等等,手上怎么会觉得暖?她忙低头,这才发现一双大掌不知何时已包裹了她的纤手。正欲变色,耳边却送来他暖风似的低喃:“也不让其他人碰你……”

怔愣地抬起眼来,在他得意的笑容里,她忽然有了一不祥的预感,这双紧握自己的“魔掌”,似乎很难逃开……

几个时辰之内,名枕秋便验证了自己的预感。

这会儿,她被拉来了公孙晚的房间,而那顶著查案之名拉她来此的男人正在和主人寒暄,客套了半天却还未人正题。

几次起身欲走,却都见旷之云“真诚”又“热忱”地笑,“枕秋小姐,你可是答应过要配合我的。”

话语里还似藏有几分委屈,惹得公孙晚几次“识趣”地别过头去,却不知他这书生意气地一转头,便有人迅即变了脸,一脸邪魅的笑意弄得名枕秋更加坐立不安,偏再挪不了脚步。

“公孙先生,听说你对歧黄之术颇有些研究。”留住了名枕秋后,旷之云又继续不慌不忙地客套。

“不敢,只是从小便有些兴趣罢了。”公孙晚淡淡一笑道。

“那依先生所见,昨晚酒中所置是何毒呢?”终于说到了正题。

“旷先生没有查验吗?”

旷之云笑笑道:“还想听听先生意见。”

鲍孙晚抬眼看了看旷之云,又看了看名枕秋,思量了会儿,方道:“在下对此也无甚把握,仅仅是猜测——大约是砒霜吧?”

闻言,名枕秋心中一惊,不由看向旷之云,却见他随性而笑,早以成竹在胸,“英雄所见略同。”说著,目光悠悠向她飘来,一脸恰然自得。

竟还自称英雄!她忙别过脸去,重又恢复了冷眼旁观之色。

只听旷之云又话家常似的问道:“那再请问公孙先生,你平常所用之药,是自己备的呢,还是让府里人在外抓的?”

“常用的那些,在下自有个药箱。”公孙晚依旧恬静微望.目光却已不自觉地飘许某方虚无缥缈处。

旷之云也还是那样客气又随意,“那其中可备了砒霜呢?”

青衫一颤,公孙晚的脸色苍白了起来,“有是有的,但那……”犹豫半晌,直到面上血色褪尽,却终未再吐一同。

旷之云也跟著沉默了会儿,方才又问:“那先生最近可曾发现药箱内有何异常吗?”

鲍孙晚煞白著脸,眉目清明如碧水石寒,缓缓地摇了摇头,“没有。”

旷之云悠然看著,也不再追问,反倒像是安慰似的,“先生莫要紧张,旷某并无他意。旷某已著人去查访城里的药铺,相信不出几天便能查到那天砒霜的来源了。”

鲍孙晚静静听著,默然低下了头去。

一直没做声的名枕秋却忽然出了言:“可买药的人那么多,药铺的人能记得住吗?”水眸清亮,瞳心有如浮冰飘摇。

旷之云挑高了眉,唇角勾出一抹轻笑,“别的是记不住,可这是能毒得死人的砒霜啊。”

一语惊得心头一悸,名枕秋不知自己为何忽地站起身来,也不懂自己为何忽地惨白了双颊。

一只温暖的手放在了她的手上,拦住了她欲走的身形,她知是那摆不月兑的“魔掌”,想抽出,柔荑却被那修长手指牢牢锁住,十指交握,契合紧密。心像被什么烫著,令她又恼又慌,于是狠狠瞪那手的主人,却见他邪魅含笑,偏认真相望,“不用担心,有我呢。”

丝丝柔情就这样穿越重重阻碍,渐渐索绕心头,有什么开始于无声处悄悄萌发,让她挪不出手,也移不开眼。于是眸光交会中,谁都没发现身边的第三人,静静地抬起脸来,温文的眉峰皱了又展,展了又皱……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残荷听雨声。

若能抛开自中秋那晚以来已持续了多日的暗潮汹涌,晚霞里的名府竟带著几分画里风情。一切都是典型的江南建筑,青瓦粉墙毫不张扬,只在无穷无尽的转角飞檐中雕饰精美,透露出主人的独具匠心以及富贵宜人。

亭台楼阁环拥著一汪碧水,不大的水面莲叶田田,淡淡的霞光凝结出鲜红的愁烟,婉蜒的长桥连接起如虹的水榭,更有不知从哪里引来的一股清泉,潺潺的流入地中,应和著拂掠而过的秋风,柔声低诉。

临池的水榭中坐著一名女子,淡雅的素色花罗贴和著玲珑的娇躯,几只回顾的飞燕点缀上如波的裙锯。在距她不远处,一名男子斜倚阑干,垂著眼眸,似睡非睡。女子清丽,男子秀雅,若是不知内情之人,还真会认为这是一幅极和谐的画面,只可惜……“唉……”远远走来的人画叹了口气,不得不走进水谢,打破这如画的静谧。

“小姐。”不知旷之云究竟是睡是醒,人画不由得压低了嗓门,“他又来了?”

显然已习惯了这位近日来天天出现的不速之客,名枕秋颔首,头也不抬。

人画顺势看向名枕秋手里正忙的物事,不由大吃一惊,“小姐,你在绣花?”

“怎么了?”绣花有什么不对?

“他就……一直……”人画睁大了眼睛。

慵懒的声音淡淡传来,“你家小姐已绣了两个时辰。”

入画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她没听错吧?这男人竟耐得住看女人绣花?想了想,终于找到个合适的理由,“一定是闷得睡著了。”

他才没有睡著!听到入画的自言自语,名枕秋心道,睡著了还怎能用那样放肆的目光瞧了她一下午,令她不由得鲜红双颊?

旷之云的双眸徐徐睁开,正巧捕捉到了她脸红的可爱模样,不禁莞尔,恍恍忽忽地体味到了梦境在手的感觉——纵然寻梦途中曾有过万千想像,却也比不上直面梦境的一刻真实——真实到变成了生活,有些残酷,有些失落,更有些……动心——是啊,动心!动心得有点窝囊,动心得很容易满足——只要她稍有回应,稍有回应……红云又被他的目光催动,她气恼地偏过脸去,不再看他,转而去观一池游鱼,看它们时散时聚,彷彿……心潮。

入画忍受不了二人的“眉来眼去”,走到二人之间,挡住那道仍在肆虐的涓狂视线,“你光跟著我们小姐有什么用?你怎不去找凶手?”

“谁说我没调查?”旷之云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自从留下来查案,我有哪天是闲著?前两天问遍了那天在场的丫鬟,昨天是厨子,今天连马夫都问过了,难道还不能小憩一会儿?”

听他东拉西扯地报功劳,却没一点循常理,入画斜睨他,“那非要跑到我们小姐这儿来歇著?”

“这你就不懂了,在找著凶手以前,保护你家小姐才是最重要的。”

“说得好听,全府谁不知道你净在小姐旁边晃悠……”入画嘟囔著,谁见过这样查案的?东问问,西逛逛,每天除了来这里,整日都不去别的地方。

“那是因为凶手多半就是府中人。”他有意唬人,“说不定就在小姐和你身边呢!”

“你……你怎可以这样说?”人画果然害怕起来。

他笑,“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外头去药铺查访的人已经回报了,近日来没人买过砒霜。”

“啊?”人画自然不解。

旷之云自也不是说给她听的,边说目光边期待地投向某处,终于如愿见到名枕秋转过头来,连忙继续下去,“这就说明:砒霜是来自名府里面的,又或许是早就买好的。”倘若真是此等处心积虑,可就更加可怕了。看来,名府暗潮汹涌果真是超出意料,而人人都有嫌疑竟也不是一句玩笑。

替她牵肠挂肚,却见她仍是那副置身事外的漠然,听了他的话,似乎并无意外,水眸又转回去随波逐流,然后冷冷而笑,“除了这些呢?可还查到了什么?”总算还没忘他先前的疑问,“有什么是我值得在乎的?”

他一时无言,只默默走近她的身边。

他望著池中争相夺食的鱼儿,渐渐明白了她的冷情。

名枕秋望著二人的倒影,淡淡道:“旷先生你这两天的查访,我也有所耳闻,我劝你还是不要白费力气了,寻找动机、嫌疑自是破案之关键,但在此地、此案……”顿了顿,“人心错杂,千头万绪,怕不是外人一时一刻能够弄清的。”

“谢谢枕秋小姐提醒。”水中他的面孔在微笑,那笑容里竟有种欣慰和温柔的错觉,“小姐不用担心我辛苦——怕也只有小姐你一人认为我在花力气呢。”

他自作多情的毛病怎地一点没改?心里无端地恼,却又无端地暖。

这时,忽然耳边传来了人声,二人不约而同地回过头来,却是名兆□和名和氏。

名枕秋顿时蹩了柳眉,旷之云瞧在眼中,已先她一步迎了上去。

名兆□一见他便嚷嚷起来:“我说旷先生,你叫本少爷来干什么?”

旷之云微微一笑,“旷某是有几个问题想请教名少爷。”

名枕秋这才知道名兆□夫妇的不请自来竟是他的安排,不由冷冷看他,旷之云悠然一笑,表面风轻云淡,胸中却丘壑万千。

“本少爷可忙得很广那头名大少爷还在抱怨。

旷之云充耳不闻,示意一脸冰霜的名枕秋坐定,方才抬眼正视他,“名少爷,旷某要问的可都是有关查案的正事,名老爷也关心得很呢,他还说要亲自来的……”

此言果然灵验,名兆□“哼”了一声,终于住了嘴。

旷之云飘然落座阑干之旁,目光搜寻四下,却并不发问。

“旷先生莫非是嫌我在此碍事?”一直看著名兆□吵嚷的名和氏开了口。

“少夫人哪里的话。”

名和氏一笑,“那旷先生便请问吧,反正那天我也在场,如果我夫君有什么答得不清楚的地方,我也好帮忙补充呢。”

旷之云也笑,“如此也好,旷某本来也是要请教少夫人的。”轻咳了一声,“那我便一块问了,二位在中途歇宴之时,都身在何处?”

名兆呛脸一红,还未出言便先瞪了问话人一眼。

名和氏于是便先他答了话:“我大约是正在回房途中,要不就在房里——我的丫鬟是知道的。”

“哦?”旷之云看著她,“在那样的场合?况且,令郎还独自留在桌边.少夫人竟要急著回房?”

名氏夫妇皆是一愣,连旁听的名枕秋也不免心中一动,想不到这整日邪笑的人竟也可以如此犀利。

半晌,名和氏方垂了头,“先生所言是不差,可先生再设身处地想想,也正是那样的场合,我能持得住吗哦,受得了吗?”说罢忽然抬起眼来,望著面前问话的和旁观的,长睫微动。

的确,被老鸨追债上门,做妻子的甚至比做丈夫的更尴尬,也不知问话的人是否认同,名枕秋不由看向他,只见那双黑眸中淡淡的清光流过,让人捉模不定。

一直沉默的名兆□此时终于开了口:“我当然一直都是在院子里……处理事情。”说著又嘟囔了一句:“我倒是想走,走得了吗?”

旷之云却摇头,“可旷某却听有下人说:名少爷你曾在处理事情的半途中离开过院子。”

“我……”名兆□结结巴巴起来,“我那是回去取钱。”

“哦?”

名兆□似是恼了,“老爷他不肯替我还债,让我自己解决,所以,所以……”

“所以花费了些时间,好不容易才取著?”旷之云笑了。

“你——”名兆□忿忿地又瞪他一眼。

名和氏却打断了他的话,“夫君,事到如今你还要隐瞒些什么?面子重要,还是洗清嫌疑重要?”

名兆□看她一眼,没做声。

于是名和氏便代他答了话:“不瞒旷先生,我夫君最近确实手头拮据月际他身上一文不名,所以就想回房取我的月钱,我也料他有此一手,所以就想抢先回房——旷先生,你现在不会怀疑我为何要急著回房了吧?”

听她不得已讲出如此私密家丑,名枕秋冷然在脸,暗涌在胸,依己本心,本是理应对此讽刺嘲笑,可胸中却为何远没想像中的快意,甚至反有丝伤悲?

名和氏又继续道:“等我夫君也回了房,我便与他争吵起来,但最后,我还是将钱交给了他,并且,还同他一起返回了院子。就因为这一番周折,我夫君才会花费了些时间。旷先生可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吗?”

旷之云挑了挑眉,“没有了,多谢少夫人。”脸上依旧是那抹不经心的笑。

见他这副神情,名兆□又暴躁起来,“你问完了没有?”

“暂时问完了。”旷之云站起身来,“少爷和少夫人,打扰了。”

“那我们便告退了。”名和氏盈盈一福,永远不会少了礼数,他丈夫却已走出去老远。

旷之云负手看著他俩的背影,久久仁立,若有所思。

名枕秋则望著他的背影,心中渐起了波澜。

“小姐?”入画一直站在不远处偷听,这会儿忙神神秘秘地溜到了她身边来,“想不到大少爷和大少女乃女乃也有嫌疑呢,真可怕。”

“别胡说。”她仍凝望著前方那沉思的背影,冷冷道:“刚才你没听出来吗?大少女乃女乃已经把嫌疑都洗月兑了。”

“是吗?”入画本就一知半解,不禁疑惑。

“他们两个人一直都在一块,还有谁能得空去下毒?”她勾了勾唇角。

“可他们乃是相互为证。”那一直远眺的人终于转过了身来,晚霞映照著他的笑脸,那样清明的目光。

亮得她心头一紧,忙掩饰地发问:“难道再没旁人看见他们行踪了吗?”

旷之云摇头,“除了几个丫鬟看见你表嫂回房,便再没有了。而你表哥——当然,他是要去偷拿,自然会避人耳目,没人看见也不算奇怪。”

闻言,名枕秋动了动眉峰,转眸望著池水,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半晌,忽然凄清一笑,“这回可信了我的话?任你再费心,再问讯,又多了解了什么?归根结底还不是一句话:不过是有人不想让我继承名家……”顿了顿,“不想让我快活……”

一阵秋风吹来,吹皱了一池秋水,她的影子在波光里摇曳——即使占尽财富,她拥有的也不过是抹无依的影子——那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那站在高处的少年,那烙于心头的光阴,过往点滴涌上心坎,让他不禁相问:“那以前不在名府的时候呢?你快活吗?”

她一怔,“你怎么知道我并非在府里长大?”

黑眸流露出几许期待,“你想呢?”

粉颊悄悄失了抹血色,“是府里人说的?”

秋风拂动著彼此的衣袂,就连她裙上的飞燕仿佛也忍不住在宛转回眸,她却依旧不解他的真意。想著,黑眸里不禁光彩隐逝,他随口应道:“是啊。”她的身世的确是府里公开的秘密:她曾一直流落在外,半年前才得以回到名府。

般不清他时假时真的笑容,更弄不懂他眼中时现的期待,她低头看著池水微澜,“你问这个是要嘲笑我,还是要同情我?”嘲笑她这个大小姐竟然有著见不得光的出身,同情她金枝玉叶却没过过几天温饱的生活?

他的嘴角扬起丝苦笑,为什么她总把他想得那么恶劣?还是她原本就觉得天下乌鸦一般黑?

她一直没敢抬头,没敢看进他的眼里,不愿当真看到他的嘲笑,更怕得到那一种叫做“怜悯”的施舍,这施舍会让她像个乞丐似的,为了这一点关切,丢掉全部的自尊,任由他敲开心门。

“我只会帮你。”轻漾的笑语里,暖意自肩头顺流而下,一路滑落到心房,她终于鼓足了勇气抬起脸来,跌入那双含笑的黑眸,在那眸中,她没有找到嘲弄或者怜悯,只有一份了解——他知道她很坚强,无须那些同情的空话,她便能够坚持下去——了解得仿佛似曾相识……当她柔弱的双肩终于在他掌下松弛,欣慰的笑容也悄悄浮上了他似乎总没正经的俊颜,闪现出一抹动人的光泽。

这……这是怎么回事?!入画早已愣在二人的“你来我往”里,半晌才回过神来,“小姐,我有事要跟你说!”她不客气地拉过名枕秋,不顾旷之云的目光似要杀人。看上她家小姐财貌的人多了,她可不认为这个一脸邪笑的师爷安了什么好心,真后悔当时心软“引狼人室”!相比之下,她倒觉得那个富态的同知大人比较让人心安。这才想起自己是来干吗的,她急急言道:“小姐,听说同知大人病了!”

“是吗?”名枕秋又恢复了一贯的淡漠,倒是旷之云配合地问了句:“什么时候?”

唉,小姐怎么就不开窍呢?!入画心道,有意提高了嗓门:“听说离开咱府没两天就病了!”刻意加重了某些字的音量。好痴情的男子呀,一定是得了相思病了!

名枕秋依旧无动于衷,旷之云则像是在思考著什么。

看这二人不约而同的默然模样,入画气不打一处来,强压心头火气,仍是耐心劝道:“小姐,你要不要去探望一下?”

“为什么?”名枕秋冷冷反问。

“小姐!”人画不得不说出心中想法,“人家可是为了你,想你想成了相思病!你怎么可以放著人家不管?”

“相思病?!炳!”旷之云忍不住大笑。

“全城都是这么传的”入画不服气地补上一句。

旷之云笑得更邪,“是吗?可我敢保证,会为你家小姐得相思病的,绝不会是他!”

“难道是你不成?”

“人画!”听得人画口不择言,名枕秋轻斥一句,心跳却摹然月兑离了控制,几紧几缓的节奏,依稀是期待的心音……相思已是不曾闲——“是我。”旷之云大方地承认,见人画目瞪口呆,又悠然反问一句:“不行吗?”

天下怎会生出如此厚脸皮的男人!人画看著他,愣了半天,终于有了反驳:“人家陈大人年轻有为,才刚二十有四,和我家小姐正好相配,可你……”她故意盯著他的短须,“你又凑什么热闹——大叔?!”

他有那么老吗?!自尊心严重受挫的旷之云看向名枕秋也忍不住含笑的双眸,若有所思地抚上自己的短髯,“十年前,我也十四……”

“你可终于想起我来了!”陈墨霖讽刺地撇撇嘴,掀开了床上的纱帷,刚与对方打了个照面,就愣住了。

“你怎么了?”旷之云狐疑地拍拍他。他怎么看起来痴痴傻傻的,一个劲地盯著他瞧?莫非……真的病了?

“你真的是专门来看我的?”陈墨霖比他还狐疑。又不是相亲,他做啥把胡子给剥了?光溜溜的脸庞简直俊美得……有些眼熟?

注意到陈墨霖的目光,旷之云总算明白了他的惊愕,俊脸难得一红,不由白他一眼,“病了还要多心?”

“好好好。”陈墨霖识趣地挪开了目光,“其实我没病。”

旷之云早有预料,只是一笑。

陈墨霖知道瞒不过他,只得照实说道:“是衙门里出事了。”

旷之云的双瞳深不见底,“是不是……你把官印傍丢了?”

“你怎么知道?!”

旷之云惬意地倚靠著床柱,悠悠然反问:“我不是早让你缓两天再办赈粮的事吗?”

“你也认为这事和赈粮有关?”这人是怎么知道的?他前脚决定开仓放粮,后脚便失了官印?

旷之云点点头,又问:“出事后你检查过粮仓吗?”

“没有。”至少没有明察,只让人悄悄盯著而已,因为官印一丢,他便隐约有数:赈粮中一定藏了什么秘密,他可没笨到去打草惊蛇。

“那就好。”旷之云舒了口气,可不希望陈墨霖贸然行事重蹈他的覆辙,“听我一句话:赈粮的事,你就趁此别再过问了。”

“这……”陈墨霖不解。

“想不想找回官印?”旷之云淡然发问。他相信官印丢失不过是个警告,陈墨霖若再插手此事,结果恐怕……“当然想!”陈墨霖目光炯炯,“可我总不能因此妥协,放著疑问不查,眼看著灵州百姓无米下锅!”

旷之云的目光随著他的激动而悄然闪烁,“如果你信得过我,这件事就交给我来查办。”见陈墨霖面露疑虑,于是补充道:“我在暗处,又占著地利,查起来应该比你容易。”

“地利?”陈墨霖想了想,“你是说名家?”

旷之云微笑,“还是你告诉我的——江南的米粮离不了名家。”

“你是怀疑赈粮的事与名家有关?”陈墨霖总算弄懂了他的意思,终于点头答允,转念又想到了他丢失的官家:“那官印怎么办?难道等他们自己送回来?”

“他们?”旷之云挑高了一眉。

陈墨霖怒目灼灼,“还不是张师爷一伙!”官场上这样的例子并不罕见,因为兹事体大、关乎性命,被盗的官员无不哑巴吃黄连,既不能捉贼,更不敢声张,只能任人宰割。

“别急——你装了几天病了?”旷之云问,一副事不关己的悠哉模样。

“七天。”陈墨霖可没他的悠闲,这可是他为官的奇耻大辱,明知装病也难再维持下去,却仍不愿意妥协。

闻言,旷之云掐指而算,但笑不语。

陈墨霖撇了撇嘴,他最看不惯这最常挂在那俊脸上的笑容——唇笑眼不笑,邪佞也好,轻忽也罢,绕著弯子等别人开口,自己却云淡风清地仿佛是俯瞰,又好像是逃避。

这厢旷之云却依旧笑若浮云,他很清楚陈墨霖的不满。因为在他身上,他看到了曾经的自己:有话直说,绝不妥协,总爱将一颗心擦得雪亮,直看进别人的灵魂。如今想来却也不免沧桑。在经历了太多的风浪之后,岁月已不知不觉地改变了从前,也改变了他的心态。不知从何时起,他习惯了作为一个看客,习惯了保持沉默,不再为任何人、事停留,只是不变的脚步匆匆,追寻著那个旧梦,期待著有一天他能恬淡闲适地迎接梦的降临。

可是真当梦境变成了真实,他才发觉他原来准备的一切心情竟然全不适用。恬淡、闲适——才真的是场美梦。现实的惊风密雨绞著酸甜苦辣一齐袭来,逼著他认真地直面人生,而渐渐失却了游戏红尘的心情。

“你就等著看我笑话?”陈墨霖的问话拉回了他的思绪。

“当然不。”旷之云难得地露出认真表情,“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就知道他没那么好心。

“把那件事推掉。”

“我又没答应什么!再说,什么理由?”陈墨霖知道他说的是哪桩,看起来却颇有些为难。毕竟人家名门闺秀都肯屈身做妾了,还让他怎么推辞?

“这个我来想办法。”凤眸已经半眯,“你,推掉。”

见他认真,陈墨霖连忙答应:“好。”不过是开个玩笑,他怎会对那样的冰美人感兴趣?

等旷之云终于露出满意的神采,陈墨霖忙问:“你打算怎么做?”

没等对方回答,门外响起了敲门之声,竟是入画的声音,“大人,大人,我家小姐来看你了!”

对面的目光似笑非笑,陈墨霖却已心虚到底,连忙解释:“旷兄,你莫误会,是这样的,名老爷前日派人来说愿捐米粮救济灾民……我想,赈粮又动不得……不如……”

“明白、明白。”旷之云打断他的解释,了解名老爷为了嫁女,还真舍得花本钱。

“今晚……今晚还有宴请……在名家……”陈墨霖偷眼看他,“不如,我推掉?”

“不,不用。”旷之云笑得阳光灿烂,“你正好趁此机会把话跟名老爷说清楚。”顿了顿,更加高深莫测地轻笑,“顺便……也找回你的官印。”

“怎么找?”陈墨霖眼睛都亮了。

“带上钱粮张师爷,还有……印盒。”

“这……”陈墨霖正琢磨著他的意思,还没及细问,只见旷之云已起身走向大门,他只得赶忙披衣跟上,一开门,便见到了有人和他方才一样的错愕表情。

“你……你……”入画盯著旷之云光洁的脸庞,半天回不过神来:他怎么一下子就像变了一个人?修眉及鬓,凤眸幽深,鼻梁高挺,薄唇优雅,再村上一件月白长袍,竟是说不出的清雅出尘——天哪,让她的心跳都快了几分!

旷之云全然无视她的惊奇,只将眸子牢牢锁定了名枕秋的面庞,眼底写满了期待,似潭幽深。

她应该回应他什么吗?名枕秋却依旧不懂他的满怀期许。在他灼热的目光里,她又仔细审视了他的眉,他的眼……尽避心跳渐乱,却还是不明所以。猜他剃须的理由多半是因人画的嘲讽,可他这希望满满的样子却又不像是一句“年轻英俊”就能抚慰的,还有他那句莫名其妙的话——十年前,他也十四——这是什么意思?是为了表明他也与她年纪相当?还是……要提醒她些什么?

眼见著水眸里的疑问越积越深,旷之云也仍维持著优雅的微笑不变的等待,尽避已经心跳难稳。

等等,他的微笑……似乎有些眼熟?难道他们认识?认识在十年以前?不,不可能的!名枕秋急急压下心底的念头——不,她不要记起!她再也不要记起过去!再也不要!

旷之云的微笑终于黯淡在她一如既往的生疏里,胸腔空落而不知所措——原来心底的缺口,是缺了她的……一颗心。看来,他还要更进一步才行。

“我就说嘛,你早该把你那胡子剃了!瞧瞧现在,年轻多了!”陈墨霖打趣地开口,缓解四人尴尬。

名枕秋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别开眼去。

“名小姐此来何事?”陈墨霖问,已能感觉身边某人目光灼人。

“外公担心大人身体,特遣枕秋来探望。”名枕秋道,“若大人不方便的话,今晚的宴席,不妨缓上一缓。”

“不不,本官并无大碍,今晚一定准时。”陈墨霖急忙说道,抬眼看了看目光的主人,见他眉峰微动,迅疾会意,忙来成全他的好事,“哎呀!”突然哀叫一声。

“大人,你怎么了?”无论真心假意,其余三人都问道。

“本官忽觉……不适……”陈墨霖演得尽职尽责。

‘要不要去请大夫?”人画道。

“好好好!”陈墨霖忙道,“那就有劳姑娘了!”

“我?”入画虽然惊异,但看陈墨霖一脸痛苦之色,不觉心软,“好,我这就去,小姐,你在这里等我。”说著,便跑了出去。

入画一走,陈墨霖便见名枕秋澄澈的目光投来,显然已经了然他的做戏,他忙恢复了正常,笑得暧昧,“本官还有事,先去一下。”

“大人,等等……”名枕秋似乎还有话要说,陈墨霖却已溜得无影无踪。

“你有事?”

疏懒的语调在耳边响起,名枕秋在点头中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避开他的贴近。

旷之云满意地瞧著她正好退人了房间,惑人的声音越发不加掩饰,“有话可以跟我说。”

“你决定得了?”她迎头挑战他的自信,掩饰越发慌乱的心跳。

“当然。”他不以为意,步步进逼。

心跳轰响成一片,她看著他身后悄然关闭的房门,惊觉自己仿佛成了只踏进陷阱的小鹿,迷失在他的一举一动中。不觉又向后退,直到后背已顶上了墙壁,她深吸了口气,“刚才在外面我什么都听见了。”开回想找回乎日里冷然的自己,却发现只是徒劳。

“原来……你发现了我们的秘密。”他斜倚在她身旁的墙上,“你想怎么样?”

讨厌他仿佛万事在握的恰然自得,她故意扬眉激地,“你不害怕?如果我将我听到的说出去,可会有人丢脑袋的。”

“你不会的。”他微笑著改变了姿势,用深黑色的影子将她包裹在内,然后慢悠悠地开口:“说出你的条件吧。”

“离我远点儿。”她伸手欲推,手刚碰到他的胸膛,偏巧想起了他的伤,于是凝住了力气,手但在那里进退两难,他却故意又往前探了探,让她的手心元法退却地贴上了他的胸口,从里面清清楚楚地传来了……他的心跳。

不温不恼,他依旧笑意盎然,应道:“可以。”她正自讶异他的爽快,却不料他又含笑补上一句:“我已经让陈大人去回绝你外公了,他自然会离你远远的。”

发现被他耍弄,她气结地加重了手上力道。他却早有预料,大手覆上了她的柔荑,将它牢牢地锁定在胸前,“怎么,你不是这个意思?”他饶有兴趣地挑高了眉梢,“莫非你很想嫁他?”他很相信自己的判断:能让这个冰样佳人屈尊降贵的来谈条件的,无非是她的婚事。

“谁想嫁他?!”她月兑口而出。

在她微恼的回答里,他找到了一丝心安的甜意,愈发笑容可掬,漫不经心地又问:“入画呢?她也听见了?”

一语惊醒了她浑噩的大脑,这才想起有资格讨价还价的应是自己!于是水眸里闪出光来,“怎么,你也有所担心的?”

她就那么在乎那点自尊,即使芳心陷落,仍念念不忘要扳回一城?那她又可知这几天来他的自尊又被她无情摧残了多少次?他轻笑她的倔强,偏又欲罢不能地疼惜这份独特,而若不是这份独特,她又怎会成为他惦念多年的回忆?

“我自会解决。”他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望著他居高临下的眉目,她读出了他的满不在乎。他能解决——但用什么样的方式?收买?灭口?还是……像对她这样?“别打她的主意!”威胁下面却藏著点点酸涩。

想不到她还会吃醋呢!他笑得更加志得意满,“放心,我还没有那么卑劣。”一个头脑简单的丫头,又能听出多少端倪?不想再与她在此问题上纠缠不清,他提醒她:“你的条件,我可已经全盘答应了。”眼里写满了进一步的索求。

回答他的是异常迅速的“谢了。”

料知她达到目的便想走人,低喃已随著“魔掌”一齐侵到她的耳边,“你呢,枕秋?”

她不自觉地用仅剩的一只手捂住了胸口,保卫她这最后的阵地,“我什么?”

“交易可是双方的。”他在她耳边暧昧不明地轻笑,“你欠我一个保证。”

屋中的光影勾勒出他迷离的眼瞳,很眩目,也很诱人,可她更想逃避,于是急急回答:“我不会说出去的。”

“这还不够。”他伸手勾起了她的下颌,深深地看进她的古眸,带著满足和欣慰,仿佛已穷尽二生三世,却还是凝望不够。

方寸已乱,她像是醉了,又像是早被吓愣,只能下意识地更加按紧了心房,好像略一松手,心儿就会被他偷走。

“我还要你帮忙。”他沉声低语。

“帮忙?

“你不都听到了?我的秘密可和你们府有关……”如她如咒的声音已夹著他的气息扑面而来,“所以……”

“嘎?”还未等她反应过来,所有的话语都已被他封住——以他的唇。

红云轰地沸腾在娇颜,朱唇像是触到了一个梦,美丽而温柔,让她的脑际霎时一片空白,只能任由神魂陷落,地裂天崩……迷乱而沉醉中,无意间触到他宽阔的肩膀,忽然一下子安全,带著丝疲倦的安宁,破天荒地放下心防,忘记一切,只是承受,任他掠夺,又仿佛有一种……饮鸩止渴的……恐惧……直到大门洞开的声音伴著几道抽气声一同闯入,她才从云端跌落回人间,四周一下子变得雪亮,雪亮到足以让她看清自己的沦陷。她还未及逃离,他已经挪开了唇瓣,在她耳边邪邪地笑著,“这才是我要的保证。”

可恶!再不管他伤在何处,她给了他当胸一推,拔足飞奔出去。

“小姐?!”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人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愣了愣,才缓过神来追了上去。

原地只剩下被人画请来、搞不清楚状况、偏又什么都瞧见的大夫,以及一脸笑意的陈墨霖,他用力拍了拍旷之云的肩膀,“这下我可真有理由去拒婚了。”

自从一位德高望重的大夫诚实地说出了他的亲眼所见,然后此事又经数次添油加醋再传遍全城之后,名府的气氛便陷人了阴霾。

只是表面上的祥和仍要维持,所以宴请陈墨霖的晚宴也仍照常进行。

饭桌上,众人都只字不提婚姻之事,名老爷也一本正经地和陈墨霖以及同来的张师爷商讨著捐粮事宜。名枕秋自然已不便出席,只有旷之云还没事人似的坐在席间谈笑自若。

酒过三句,旷之云似已微醺,站起身来请辞。

“那你便早些休息吧。”陈墨霖满面通红,也有了几分醉意。

“是,大人。”旷之云笑作一揖,飘然而去。

宴席自然仍在继续,直到不远处闪起了火光。

“又是怎么回事?”名老爷铁青了脸色,不明白为何一请陈墨霖便会出麻烦,联想到己无希望的婚事,不禁感叹也许真有所谓的缘分天定。

名兆□只得硬著头皮站起来,“我去看看。”

“本官也去看看!”陈墨霖好像醉得厉害,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大人,这点小事,如何能劳您大驾?”旁人忙劝。

“不……身为父母官,怎能见……水深火热……而不顾?”陈墨霖已连话都说不周全。

他身边的张师爷没料到他醉得这么厉害,心想多半是情场失意借酒浇愁,不由觉得好笑,却仍要假意关怀,“大人……还是让我们送您回去吧。”

“不……”陈墨霖还在拉拉扯扯。

“大人,您还是先回去休息吧。”张师爷又劝。

“大人人人——你怎么像是我的大人……”陈墨霖醉得语无伦次,将一样东西硬塞进他的手里,“你帮本官看著……本官去去就来……”

“这……”张师爷一见手中物件,不由大惊!这不是……“帮本官看好了!这可是关乎脑袋的大事……”陈墨霖带著醉意,在他肩上重重一拍,“要是丢了印,本官惟你是问!”

“大人”

哪容张师爷多言,陈墨霖已经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名府一干人等只得紧随其后,只剩张师爷傻愣在当场,抱著一只明知空空的印盒……

秋月高悬,长廊逸俪,微风拂动淡淡清波,映出世间万般心情。

旷之云走到池边,正欲将手中的火折扔人水中,火光照亮的水波里却映出了一抹清丽的身影。

“果然是你。”名枕秋淡然开口,洞若观火。

旷之云倒也坦白,“没错。”刚刚的火光的确就是因他点著了柴房,如果没出问题的话,陈墨霖此刻应已将空印盒交给了张师爷,料那张师爷也只能哑巴吃黄连,乖乖的交回官印。

好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解缘由的她虽然不得不暗自佩服他的奇思妙计,但是不论什么原因,纵火也仍是大罪一桩。想著,一只柔荑探出,夺去了他手中的火折,月光和火光同时照亮了她白玉般的面颊,交织成一片光影,冷热不明。

“这次,你又有什么条件?”他知情识趣的任人宰割。

明月皎洁,勾勒出他的云淡风清,她拿不准他是否会在乎她的要挟,却还是决心一赌,“你说过要我帮你。”

“说过。”没想到她会这样开头,他饶有兴趣地挑高了眉。

“那……”她仿佛动用了很大的勇气,“那便让我分享你的秘密:你到底答应了陈大人在这里查什么?

“不就你那桩?”他笑。

“还瞒我?”她冷了瞳。

“你真想知道?”他迟疑了下,“你不害怕?”

“不怕。”她答得斩钉截铁。芳心陷落已是始料未及,再不鼓足勇气放手一搏,她不知自己还能在这漩涡里清醒多久。

倔强的小脸映在眼中,别样惹人疼惜,他忍不住伸出手去,缠绕她耳旁的一缕青丝,“可是……我怕……”

“你怕?”她任愣在他柔声的关怀里,努力抬回的清醒理智又摇摆在小小的方寸之间。

“怕你会和我一样……”他的声音不似刚才的邪魅,反带著缕真实的愁绪,“会受伤。”

“你的伤……是因为这个?”她忙问,想到此时才问已然太迟,竟然生出些海意。

他点点头月。那天他只是无意中对赈粮露出丝怀疑,绕著那批粮食多转了两圈,便招来了杀身之祸。幸亏他还留著点年少时的武功底子,不然……又是血的代价!她不明白人间是否真只余了流血一途?可悲的是,她却还要沿著这路走下去!寒意沿著心底的念头爬升,冰凉的娇躯忍不住靠近他,仿佛这长夜之中,他是惟一的一点灯火、一点温暖,明知不该,却仍是贪婪的想要汲取,仿佛飞蛾扑火。

缓缓的手由耳垂滑落到腰际,他欣然于她的主动接近,顺势拥她人怀,任那一点火光,在她手中、在他身畔,随风起舞、闪烁凄然……远方传来人声嘈杂,隐约听见有人叫嚷:“那边有火光……就在那边!”

她忙从他的怀抱中抽离,他却执起了她手,“跟我走。”

下意识地跟上他的步伐,穿越长桥杨柳,拂掠竹影重楼,不愿停下脚步,任秋夜里的桂香缠绵身侧,将初萌的柔情诉说,忽然好希望这路便是永生永世,永无止境……只是美梦易醒,旷之云忽然发现她手中仍持著火折,不由皱眉,“怎么还不扔了?”难怪总也摆不月兑追逐。

梦碎一地,亦惊醒了她的理智,名枕秋双瞳一紧,用力将手中的火折抛出,火折却在出手的一瞬,被他一道掌风震偏了方向,终是落人了池水,渐渐湮息。

她身子一僵,甩月兑他手,迳自向前走去。

她想干什么?难不成也要放火?旷之云望向火析原本的落点——一片亭台楼阁隐在夜幕之中,无从细辨……身后又传来追兵声响,他忙加快脚步,却见面前已是粉白院墙。

所幸墙不算高,他不假思索地翻上墙头,向她伸出手去。

她却迟疑。他不由在上面邪气地笑开,“若是被人追到,我就说是你放的火。”

她冷瞄他一眼,无奈地接受他的援手,跟著他攀上院墙。

拉上她后,旷之云又当先跃到墙外,仰首张开了管弯,“下来吧。”

浓黑的夜色中,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他展臂的身姿,无端的心跳惴惴。

许久等不到她的回应,他只得加上了威胁,“再不跳下来,可就逃不出去了!”

逃?!一字撞进心坎,竟自黛神染骨。望著身形不变的他,没来由地,她生出股勇气,忘了明日还要面对些什么,也忘了她的人生还有些什么,只想逃离这无奈的处境,投人他的温柔。

飘飞的裙袂仿佛是天河的波光,他稳稳地将她接住。月光霎时黯淡,只因他已将流星纳人怀中,清淡的幽香自她的发肤流人鼻中,远胜过涨满秋风的桂花香甜。微醺的满足中,他不禁忆起了他的旧梦,他的旧梦便是——怀中这个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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