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大家族 第二卷

第10节舍不得不看她

夏童那副完全投入的模样,令人迷醉。

荣必聪瞪着眼,舍不得不看她。

一整晚,他们玩到差不多凌晨一时。

然后夏童回到座位上,伸一伸懒腰,说:“晚了,我们回去睡吧!”

荣必聪看看手表,的确是睡觉时候。

他结了账,夏童跟他道了晚安。

可是,睡在床上的他,竟然仍一直睁着眼睛,睡不着。

他似乎仍看到夏童的脸。

那副专注的表情,是亲切而熟谙的。

为什么?

荣必聪想,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吧!他才是第一次跟夏童这样接触。

荣必聪点燃了一支香烟,吸了一口,然后把香烟轻轻地在手臂上烫,整个人就因微痛而颤动一下。

这证明了不是梦境,是真实。

夏童那个表情之所以亲切,一定是来自记忆,而不是梦幻。

记忆?

那就是代表往事。

往事当然是既遥远又清晰。

他首先从前些日子推想,出现在脑海内的不再是夏童,而是山明水秀环境之内的一个少女。

那是郭慧文。

当年,从重病之中慢慢康复过来,脑子再活动起来时,他首先就看到一张年轻美丽的脸。郭慧文非常专注地替他煎药,捧到他面前,说:“荣先生,你要吃药。”

然后扶起他,让他坐在床上,把一碗药递给他。

“很苦呀!可是,不怕,喝下了,很快就康复,信我。”

荣必聪也就乖乖听话地把药喝下了。

当他喝光了那碗药,抬起头来,看到了郭慧文那副完全投入在照顾他的神情之时,他心上有一份难以言喻的舒畅安全感觉。

有一个意念非常强烈地在荣必聪脑海内闪动,发出了火花,他感觉到眼前人不会出卖自己。

这对荣必聪太重要了。

他是刚刚被庄经世出卖,受着重重苦难之后,第一次对接触自己的人生了信心的。

对方的眼神与表情令荣必聪看到了人生有新的希望,他相信有人会不计较回报地去服侍他照顾他关心他爱护他。

这个信念与感觉实实在在太好,太深刻了。

荣必聪沉醉在回忆之中,脑海里交替地浮现着一些不同背景的画面与脸庞。

那么,肯定除郭慧文之外,还有另一张可爱可亲可信的俏脸,是庄钰茹无疑。

也是当年,在美国纽约的贫民区房子内的饭台旁,庄钰茹将一把长发束在脑后,几绺散发松垂在耳鬓,被汗水紧贴于脸上,一副辛劳模样。她在哄着未满周岁的长女荣宇吃饭。

喂孩子一餐饭所需要的精力,教庄钰茹累透了,她要以双手撑着台面才能站直腰,也许是因为她大了肚子,身体的负荷不轻吧!

庄钰茹忙碌在打点着孩子与丈夫的那顿其实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晚餐,那份忙碌却令人以为她在干着一件非常严谨的大事。

荣必聪是感动的,他才在庄钰萍的忘情绝义中慢慢苏醒复原过来,就承接到庄钰茹那专心一致的纯情挚爱,无法不额外地感动。

同样,两个女人都在他接受了一次沉重的打击之后出现,以一种绝对专注的态度,全心全意地向他做出整体奉献,令他拾回了做人的信念。

于是她们那绝无异志、誓不回头的决绝与投入表情,就如—个烙印,长存于心。

冰慧文与庄钰茹最令他难忘的表情与眼神凝聚成一个脸庞,不自觉地经常出现在荣必聪脑海之内,令他恋恋不舍。

经过了这一阵的回忆,荣必聪蓦地知道夏童是谁。

她是郭慧文与庄钰茹的一个混合影像。换言之,他在夏童身上既看到郭慧文,也看到庄钰茹,然后在她两人之外,还有另—个属于今天的新鲜影像,仍非常有效地令他觉得安全畅快,兼可信赖。

这感觉来自今日荣必聪的下属身上,其实更不简单。

因为商场如战场,劳资关系是应该互相利用、配合和计较的。荣必聪从来都不介意跟他做事的人要回他应得的报酬,甚至贪婪地企图多得一点。他习惯看到对方谋算自己的嘴脸。

从没有一个像夏童这般纯真得不可想象的人,为他荣必聪做过事。

他骇异,更多的是迷惘。

终于找到了夏童的魅力所在,却仍未能解释为什么这女子会发挥这重对荣必聪来说,属于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荣必聪差不多整晚失眠。

翌日,他乘早班飞机回香港去。

不能久留,否则会破坏了很多商务约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影响很大。

他在电话里告知夏童,说:“我这就要到机场去。”

“不送你了,祝你一路顺风。”

对方竟然这样说。

荣必聪当然失望,可是全无办法。

他多么想再见夏童一面,尝试再好好地望她一眼,在光天化日之下,看是不是还会有那种在晚间才出现的心头牵动。

偏就是夏童不给他这个机会。

当然,荣必聪习惯争取,他在飞机未降下启德机场之前,已经写好了字条,一踏进座驾去,就交给秘书,说:“给潘先生的。”

字条上写道:“有公事须与夏童商议,请嘱她待西安的公事告一段落,尽快回港。”

这“尽快回港”四字的力量应该等于十二道金牌,换了别个职员,怕在翌日已经出现在荣氏主席室的大门外,等待训示。

可是,夏童没有立即报告。

非但没有回港,且也不在西安,秘书说她飞到内蒙、西藏那边去公干,一个礼拜后才会回港。

对于这个答复,无疑是令荣必聪不满的。

潘天生就曾问他:“夏童一个礼拜后才回来,不会影响什么大事吧?”

叫荣必聪怎么答呢?

他只好说:“没有非即日解决不可的事,但,这姓夏的也真奇怪,很有点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的味道,是不是?”

潘天生一听老板的口气不妥当,立即知道要如何处理。

苞在这等超级财阀身边多年,经验老到,绝不需要老板发起脾气或拉下脸来,才晓得如何平息干戈。只听一两句话的口气不对,就会马上处理。

笔此,潘天生连夜把电话接到内蒙去,给夏童说:“你跑去住在蒙古包很乐而忘返了,是不是?需不需要十二道金牌才能把你召回港来?荣总有事找你。”

夏童的语气一点不焦急,说:“我在这儿也是替荣家办事,对不对?我告诉你,若果我这西北区的大型商业计划办得成功,荣总根本就恨不得我长期住进蒙古包来。”

“闲话少说,你回来,立即,马上。”

夏童答:“怎么还是个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的世界。”

潘天生没她这么好气,道:“小姐,你很能干,这个我知道,可是别再俏皮了,好不好?”

“好!可是,我没有干爹在航空公司服务,可以让我携张折椅到飞机上去坐。”

“什么意思?”

“意思是航机满额,除非派专机来接,否则,最低限度要等到下星期,才能见我的面。”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现今大陆航机班班都爆满,且有些地区还不是每日有班机飞香港。

柄家开放,外资涌入,很多内陆设备一时间还未能跟得上神速的发展步伐,而产生了种种的不方便,其中航空交通就是一例。

于是潘天生想了一想,决定不把夏童在下星期才会回港的消息告诉荣必聪。

凡是解决不了的疑难,无谓摊到老板跟前去,免更惹他不快,万一忍不住塞自己一句“我以为你有办法解决”,那岂不更糟糕。

就由着荣必聪等,潘天生决定知之为不知,当作是听不懂荣必聪的言外之音就好。

这也是跟大老板的秘诀,能够听得懂上司老板的暗示,办妥事情,必须在第一时间邀功。万一没这番解决问题的本事,就装傻扮懵更上算。

潘天生当然晓得这其中的奥妙。

只可怜了荣必聪在心内暗着急,却无人可以倾诉。

多少年了,他未曾试过等待之苦。

只有别人等他,没有他等别人。

荣必聪觉得烦躁,觉得苦闷,最不好受的是忽而觉得自己卤莽。

怎么会为一个如此这般小女生而着了急?

于是他试行召集了几个重头的业务会议,甚而嘱秘书给他约会了几档重要的饭约。

这几个重要饭约,嘉宾分别包括了行政立法局的议员、新华社香港分社的社长及部长级人物,还有那些亲中新贵。

为什么重要?

是因为从与他们轻松的会谈之中,可以套取或听到甚多特别有用的消息,绝对有可能对业务发展前景有重大的影响力。表面轻松,实际上非集中精神留意每一句话不可。

政治与商业,尤其顶级商务活动,事实上有分不开的关系。

一连两晚分别周旋于中英两方面的核心人物之后,这第三晚的嘉宾比较特别,是一位在新华社退了休回到北京去的元老,刚好随一个国内商务访问团到海外访问,路过香港一天。荣必聪知道这个消息,立即把握时机,把他请到荣府来密谈畅叙。

是夜这位荣府贵宾叫游通元,年纪在六十五上下,依然红光满脸,精神健旺。荣必聪什么其他陪客也不邀请,单独与他晚饭,就是为了有很多特别的消息,可以乘机试探。

别小瞧了游通元以前官阶不算很高,且现在已是在野之身,事实上,他的背景相当复杂。简单点说,后台其实很硬,门路亦极多。

目前,谁也不敢说他在联系海外与国内商务关系的功夫上,是不是比以前的职责更重要。荣必聪知道在很多极重大的商业合作上,不宜硬桥硬马地由在位的国家大员出面跟海外机构与财团洽谈,万一有什么差池,就缺少了转寰的余地。间中有个两方面都信任的人,利用顾问这个可大可小的身份,可以起到衔接齿轮的润滑剂作用。

他相信游通元有这份能力。

实际上他也具备这重身份,据悉他的叔伯父执,全有中南海内领导层的亲密关系。

他退休后的这几年,曾经两度向荣必聪通过消息,都准确得不得了。

美国最优惠国条款会不会有障碍,老早在本城商界代表去华盛顿进行游说之前,荣必聪就已经知道结果,当时游通元在长途电话内给他说了很简单的一句话:“荣兄,我相信不会造成商业困扰。要不要作赌注,我赢了,你来北京请我吃一顿好饭。”

荣必聪听出来是在笑话当中有很踏实的讯息,故而,他的确根据这份信心,赚了不少的钱。

因而特意到北京去面谢游通元,对方模着酒杯底说:“不用谢我,福有攸归,国家对于你倾力支持争取主办奥运的举动,非常地开心。”

明明是应酬客气语,但内裹珠玑,可意会而不可传言。

酒醉饭饱之后,游通元很认真地说:“以后有什么疑难杂症,有我这在野之身可以效劳的,尽避给我联系,我尽力不让你失望。”

这番话,荣必聪记住了。

直至最近,在朱熔基正式出来整顿金融之前的一个礼拜,荣必聪又接到游通元的一个长途电话,内容是令人诧异的。

对方说:“荣兄,想拜托你为我办点小事。”

“好,好,请说。”

“刚有北京的商务访港团在香港,小女希望托他们带回一部最新式的,有电脑自动记录讯息的传真机,可否请你嘱咐下属代买。本来不要这么麻烦你,但怕迟一些,孩子储蓄够了的一点点人民币就会贬掉一半。那时,我可要被家里的那位小姐噜苏了。”

荣必聪把这番委托思量甚久,再配合了各方面的形迹与调查,他知道已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情势,国家的金融体制一定要承受一番严厉的考验与整顿。连续性关系,他立即下了密令给荣氏旗下的财务公司,给那些以大陆资金为背景的机构来个信贷金额的新限制,与此同时,在市场上通过基金把受人民币牵制经济效益的工商股放出去。

这整体的部署源于他个人的机警与敏感。

如果真是为了要托买一部最新式的传真机,游通元的路数多了。

就算他托荣氏中一些跟他熟谙的人去买,都是易如反掌、顺理成章之事。

反而是要开口请荣必聪帮忙,才显得突兀与小题大做。

他怎么会不怕荣必聪思疑他是变相地开口要荣必聪把传真机相赠?这对他的身份和人格都有伤害。相交以来,荣必聪一直发觉游通元不是那种捡小便宜的人,绝不会为小小数目坏了清名与友情。

会不会是通过游通元而对他格外照顾,使他更誓无异志地把信心放在国家之上?这真的不得而知,也实在无须深究。

他只要确定这游通元的消息是有把握的,就可以通过他而有所得益。

极大的可能是,建立了他信任以及依赖游通元的关系,日后就有更多的部署。

这些部署,是双边的。

目前全世界都在以经济挂帅,因而政经不可完全分家。政治辅助经济发展,经济同样支持政治稳定。

荣必聪明白,他除了爱国爱族的一颗赤诚之心是可取之外,他手上拥有的经济条件,绝对有被利用之价值。

双边关系扣得紧,对彼此都有利。

这种凹凸齿轮要运作畅顺,需要润滑剂。

游通元就是润滑剂的一种。

因此,这一次游氏过港,立即相邀晚宴,继而剪烛谈心。

既为事业需要,也好稍缓那种等待夏童回来的焦急情绪。

游通元也说明,他这次逗留香港时间短,什么人都不见,只与荣必聪会面。

吃过了晚饭,荣必聪很破例地把游通元引入他的书室,与他密谈。

游通元坐定了,等待佣人送上香茶之后,荣必聪一下子就纳入了正题,说:“游兄这次到英美去,身负重任,留港这两天要好好休息,养精蓄锐。”

这是荣必聪开了一个头,让对方承接下去。

如果游通元不愿意泄露天机,他不妨当荣必聪刚才那段话是应酬性质,不难打发掉。

如果游通元有意让他知道此行有什么特别的任务,也很容易接得上。

看来,游通元选择了后者。

他说:“是很有点任重道远,故此我也战战兢兢。”

“游兄的经验老到,胆识过人,必定胜任愉快。”

“这阵子办事,跟外国人打交道不容易。他们的心态呢,简单点说,对我们市场的期望是,又要马儿好,又要马儿不吃草。天下哪有这样的便宜事。”

“对的,什么三○—,什么最惠国条款,全是要先行裁抑我们国家的条件势力,可又舍不得不与我们交往。”

“就是这话了,故而,香港才有这番波动,并不排除他们执着香港,是为了榨取包多海外市场的利益。”

“香港人太把集中点放在本土,他们未曾想到中国市场才是目的物,香港只是钓在鱼丝上的饵,大鱼为了不肯错过鱼饵,一口咬紧了,便被逼上钓。”

第1节公司的价值与声望

“我们总有办法应付吧?”荣必聪问。

“以夷制夷,自古以来都有办法。”

游通元呷了一口香浓的铁观音,想了想,才继续说:“这次我带商务访问团去英美两地,目的就是跟他们做大生意。谈成功了,他们就知道两个非常重要之点。

“其一是能与我们合作,他们的前景将如何光明。一纸与中国合资合约所能带动的利益,够得上他们几年的苦苦经营,还因此带动整间公司的价值与声望,股东有信心投资,得益是连续性的。

“其二是让他们清楚了解,若是扰乱了中国的民心官心,所得到的反效果,影响到各项中外合资企业发展,一点好处都没有。”

难怪说是任重道远。

“游兄,你必定有把握。”荣必聪说“看来都是为国为民,量力而为。”

然后,想一想,再解释下去:“我们的难处实在很多,就为外头世界用的是双重标准,美国人可以拿三○一、最优惠国条件跟我们在施行内政上讨价还价,要中国追随他们的政治模式与理想去施政。反过来,我们太过明白地诉说,如果在香港问题上,中英关系弄僵了,对商家不利,这又恐怕被指斥为以商害政,有威胁成分在内,坏了声望。难处就在于此。”

荣必聪点头,表示同意。

一般世情莫不如是,在某些情势之下,有些人是州官,有些人是百姓。看你当时是什么身份角色,决定你能放火,抑或连点灯都惹人非议。

荣必聪感慨地说:“很多时,忌惮越多,故障越大,人们往往是知道你有顾虑,才会苦苦相逼。当然,我是有感而发,是愚见拙行,并不理智。”

“荣兄,你大智若愚。”

“过誉了。”

“有句话想老实地问问你。”

“什么话,我们是没有什么话不能说的,是吧!”

“对,此际九七将至,有没有想过如何进一步地为国为港为民服务?”

这句表面很普通的话,可轻可重,可大可小,不能答得不谨慎。

荣必聪闪电式地把此话过滤之后,很诚恳而慎重地答:“这个兴趣源于责任,随时都在身上,只是总要做得来才成。”

“荣兄的才具,我们一向非常了解及器重。”

这“我们”两个字,荣必聪听得很清楚。众数代表一个群体,或起码超过一个人,等于说,这句话是由游通元代表一撮人讲的。

这一撮人是谁?

游通元不会讲的话,荣必聪也不需问。

这种高层的政治游戏,就是这样玩的。

每个人都晓得把弄玄机。

玄机之所以非有不可,在于有很多时未到时候,不能揭盖,可是又不可不作部署,于是只能作某种程度上的暗示和透露。

且政治最难缠,瞬息万变,话讲死了,没有转寰余地,很不得了。

于是非隐晦不可,又不得不稍露端倪,这就是玄机不能不出现的原因了。

玄机难测,于是听者受者要去模索,从而令传送玄机者受益,或达到他的目的,而不需要一定兑现承诺。

然而,捉错玄机的例子可多了。

就说中国民初军阀割据时代吧,南方的陈济棠拥有重兵,意欲北上,抢夺更大政权。

野心勃勃之余也不无顾忌,万一失败,就得肝脑涂地。那当然不如偏安一隅,做土皇帝,享小江山来得好。

心上十五十六,拿不定主意的人,很自然的会喜欢求神问卜,以壮胆识,陈济棠当然也不例外。

他就请高道行者指点迷津,对方送他四字真言:机不可失陈济棠大喜,机不可失那就很明显地要快快把握时机,否则失之交臂。

于是以为可以大举北上,旗开得胜。

结果呢,陈济棠的手下有将领密谋叛变,把他的空军实力抽走,一辆辆飞机投向敌阵,终于使他一败涂地。

原来,“机不可失”的含义在此。

玄机之所以为玄机,简单一句话,伸缩灵活性大到如一尾滑手的鱼,捉住了也会逃月兑。

荣必聪对那些会讲玄机的顶尖高级人士,总是小心翼翼的。

荣必聪答游通元:“朋友们总是瞧得起我,一直给我鼓励,才有今日的一番成绩。”

游通元立即接嘴,说:“明天应该会更好,你已攀上事业巅峰,可是,山外有山,荣兄对商业以外的领域可有心垂顾?”

荣必聪知道是接触到谈话的核心问题了,他忽然地决定以一个直率的态度去回话,有时应付严肃问题,不能回避太多,免生误解,于是他说:“我还是性近商业,没有想到其他。”

“那可惜呀!”

“也不见得。九七前踊跃为港为国的人多,很坦白说,有这个心就好,碰到什么机缘去尽力是可以的。对未来大位虎视眈眈,刻意求功,那可不一定是好事。”

“荣兄的话画龙点睛,很见雅量大器,国家需要这样的人才。”

“我从来都尽力跟祖国走的路线配合,在商务上如何相辅相成,都愿意,都积极。”

荣必聪的意思很明显了,要他加入政治圈内,为九七年英国人退出香港后掌权而作部署,他不打算干。

环绕在荣必聪身边有太多龙争虎斗的个案,都在为九七之后的政治前景部署,实行各走各的门路。报刊暗示的以及当今政坛的所谓内幕消息,示意着将来可能跃登龙门的那几个热门人物,传说背后都有北京形形色色的后台,看谁走对了路子,叩准了门,就能稳操胜券。

他荣必聪从来没有在这方面稍思染指。

今日,无论游通元是代表个人,向荣必聪发表意见,抑或背后有一撮人指使,荣必聪的答案都是如此决断和清楚的。

他对政治不会直接参与。

除了性近与否的问题之外,最重要是他有一个强烈的信念。

荣必聪对所有人生极严肃的事,都认为是自动自觉的本分,不应该耍手段,用心机去巧取豪夺。

他心目中认为生命中最庄严圣洁的事,就是对民族、对国家、对骨肉和对挚爱女人的感情,以及通过这些感情带动的相应行动。

荣必聪有生以来从未耍过手段去获得一段爱情,爱情对他是在无条件之下产生的互相敬重。同样,爱民族爱国家爱家乡,从而出心出力作贡献,也不应以回报作为大前题,只可以将回报视如连锁的一个可能副作用。

他从来都不曾在严肃问题上让过步。

为了这重坚定不移的信仰,他宁可远离那些政治游戏,避免跟志在权位的人发生对己无益,对祖国对香港有害的矛盾与冲突。他完全愿意在商业,亦即是经济效益上作出他无言而踏实的贡献。

“荣兄这番话很有意义,你随时有什么特别意见,请让我知道,或可稍尽绵力,作出一些令你满意的回应。”

荣必聪点头,忙说:“多谢,多谢。”

实则上,荣必聪只打算在游通元身上得到一些有利于商业的资料,所谓取诸社会用诸社会,他利用了有价讯息在商场上胜出了,到头来,还是对国家的贡献良多。

但,要他接受游通元的暗示,把重点由商场转移至政坛,这可不是他的立心与立场。

无论如何,他跟游通元谈得还是相当愉快的。

只在游通元临走时提起的一件事,令他稍微不安。

游通元说:“听说你在中国西北部大展鸿图,有一个整体的商务大型计划。”

“对,我不打算堵在广东与上海凑热闹,觉得可以挑一些还未发展得很充足的省份来看自己的机会与能力。”

“你是让戚继勋给你挑大梁,是吧?”

“对,他年轻且老实,也勤奋。”

“跟你的关系也亲密,所以你愿意竭心尽力地栽培。”

“是的,游兄你神通广大,什么都知道。”

无可否认,游通元好像知道内情很多似的。

这并不出奇,来者并非等闲之辈。

至于游通元是否知道真相,抑或洞悉真情的几分之几,那更不必去想了。

反正憾事已经造成,市场的传言好坏已不可避免。

信任发自人们的内心,而不来自缜密与花巧的解释。

况且,邹小玉这三个字,他不愿意再提起了。

游通元被他这么一说,也就不再好意思把话说下去了。

他走了之后,荣必聪独自呆坐书室之内,思考刚才的情景,细味刚才的对话。

他依然坚持自己的操守与原则。

他从来分清楚分内责任与分外人情。

前者是履行。

后者是争取。

前者是一生一世,后者是一朝一夕。

别说民族自尊、国家大事、社会前途,就算是个人情爱,他抱的态度也一样。

荣必聪想,这一两天夏童要是回来香港向自己述职,也不过是填塞了自己无由而来的想念罢了。

要他出手去把对方吸引过来,他绝对不会干。

这不是荣必聪的作风。

怎么又忽尔把思维扯到夏童身上去了?

荣必聪苦笑,心情怪怪的。

对于夏童的感觉,他其实不辨悲喜。

荣必聪并没有想过在庄钰茹和郭慧文去世之后,仍有情怀牵动的一日。

他以为世界上再没有女人有这种超然的魅力。

夏童的出现是意外。

当然,除夏童之外,女人,形形色色的上品女人在他荣必聪丧妻之后,庄钰茹未过三七时,就已经在他的生活圈内涌现。对城内女人而言,那个悬空的荣府女主人宝座,就等于九七年上任的本港行政首长大位对男人之吸引,正是各出奇谋,中原逐鹿,看看鹿死谁手。

荣必聪一直抱着悠闲的心,看这连场的好戏上演。

他对这些富与贵,女人与男人荣耀名望的顶级争夺战,很有兴趣冷眼旁观。世纪末的今天,在本城正举行着人性展览会,五花八门,目不暇给,不只可以怡情,且能励志,岂容错过。

夏童终于回到香港来了。

她叩了荣氏主席室的门,报到。

荣必聪定睛看着夏童。

像见一个小顽童,毫无愧色地站到家长面前去,摆一副你拿我怎么样的模样出来。

“你到底回来了。”

“是的,办完了应办的公事就回来。”夏童说。

“办不完呢?”

“还是办完才回来。”

“你不知我要你回来,另有任务?”

“我知道你要我回来,却不知你另有指派。信息不全面,会误导我的决定。”

夏童在工作岗位上原来是只小辣椒,她并不买账。

一切以工作为主。

“老板,”她又叫他老板:“有什么事要吩咐?”

这下可难倒荣必聪了,根本就没有什么要紧事。

最要紧的莫如荣必聪想念夏童,想再见她。

再见她,可以确定自己的感情,这当然是刻不容缓的。

可是,不能向夏童如此表白。

于是,他只好答:“要做的事,来不及等你,派给别人担当了。”

“那好极了。”

夏童一听,轻快得差点回过头来就想走。

荣必聪大出意外,他以为这个说法会令夏童不快,认定自己错过良机。

“你不会失望?”

“为什么失望?公司内难得有可以取代我做妥事的人,应该庆幸。”

“你不紧张在荣氏的前景?”

夏童听见此言,有点迷惘,说:“在荣氏的前景应该值得紧张吗?凡事尽心尽力,缘来无怨,缘去无惧,这就是我的打工之道。”

荣必聪听呆了,只得讷讷地答:“对,是这样才好。”

“我可以告退了吧?”

这是夏童站在荣必聪跟前未到十分钟就提出了的第二次要离去。

“可以。我今个晚上碰巧有空,跟你吃顿晚饭,好好地听你汇报工作情况。”

荣必聪自承这么说是有身份的。

只是没想到夏童回答得更有气派,她说:“碰巧我今天晚上有约,明天早上吧,我一早就可以开始工作。

荣必聪为之气结。

差不多有生以来,未曾试过约女人会约不到,更未曾试过嘱咐下属陪自己在工余见面会被拒绝。

这个夏童,既是女人,又是下属,竟如此刁钻。

荣必聪除了说一声“好”之后,并不能再有别个选择。

夏童退出主席室之后,荣必聪细细环视这个能掌握着极多金融企业计划的发源地,忽然觉得像广寒宫,高处不胜寒,平民百姓都不喜欢在此勾留,纵有财帛权位,也还嫌不够温暖。

不能怪夏童。

曾经听过《皇帝的新衣》这个故事,其中道理其实与跟前的事实一样,只有孩童或尚存赤子之心的人,才敢直言他的所见所闻所感,那怕对方是皇帝。

夏童是《皇帝的新衣》故事内那个直言无讳的小童。

她始终是可爱的。

荣必聪伸手把背后的一大幅窗帘拉开,一大片茶色玻璃窗之外,就是举世驰名的美丽的维多利亚海港,富贵荣华把她打扮得极有气派。在这份架势之内,成功人士有享用不绝的物质文明,可是,心灵上的依归呢?

他荣必聪在庄钰茹和郭慧文还没有离开人间之前,他是满足的。因为除了高度物质的唾手可得之外,他还确定自己拥有着两份无瑕的情爱。她们是在他没有拥有一切时,就心甘情愿以拥有荣必聪为荣为慰。

第2节一百分的满意人生

外间的人并不知道这种感觉对荣必聪产生多大的安全感。

除了郭慧文与庄钰茹,任何人,包括荣坤、荣宇与荣宙在内,都没法子令荣必聪感到自己是在无交换条件之下深深被爱宠着,令他确信自己生存的价值是属于个人的,而不是由他所掌握的权势财富发挥出来。

说得直接一点,他的一妻一妾令荣必聪深信,假使一日,他不是坐在这荣氏办公大楼的顶楼,面对着整个华美的维多利亚港,而只是蹲在中环巍峨商厦旁的一个讨饭的,仍会有起码两个女人心甘情愿地跟着他、信服他、歌颂他、敬爱他。

这种感觉原本令荣必聪自觉有个一百分的满意人生。直至妻妾相继去世了,他无意无形无声无息的忽尔失落了,在一段日子过去之后,才慢慢觉得心态的不平衡与心灵的空虚。

就在这时候,夏童出现了。

她是不是—个合适的填补那个遗缺、为荣必聪生命产生踏实感觉的—个人?她会不会为他带来最最需要而不自觉需要的安全感?

这确实是荣必聪打算寻找的答案。

荣必聪回转身来,不再发疑发呆了。

这种浪费时间精神的傻想,对荣必聪而言是一项绝对的浪费,他竭力控制自己,重新回到工作的轨道上去。

荣必聪按动对讲机,给潘天生说:“老潘,一号计划进行得怎么样了?”

荣必聪明显地在问一件非常机密的业务计划,凡是他以代号提及的,一定是绝不能对外宣扬的大计。

潘天生始终是荣必聪的左右手,他当然知道,并随即作答:“在搭天地线,恐防有对手。”

“谁?”

“澳洲帮。”

“有背景吗?”

“难说了,澳洲与英国的关系,是人所共知的。”

“那更加志在必得。”

“我会尽力,可是,今时不同往日,商外有政,情况复杂。”

“我明白。”

“放心,老板你鸿福齐天。”

“谢谢。”

“荣宙并不知道一号计划,想过什么时候让他知道吗?”

不能让荣宇与荣宙知道,他们只会破坏,没有建设。“

“知道了。”

“有荣宇的消息吗?”荣必聪问。

“你没有见过夏童?”

“见过。这有关系吗?”

“夏童跟荣宇见过面,她们是同一组工作的,因而我以为她会向你报告。”

“我明早问她。”

翌晨,荣必聪把夏童接到自己的游艇上去。

这是荣必聪的习惯,如果他打算海浴的话,他会在早一晚住到石澳与大浪湾之间的别墅去,把私家游艇停泊在大浪湾,翌晨一早上船,泳罢,直接坐船出中环的皇后码头,从那儿再回荣氏办公大楼去。

他打算在夏童跟前摆一下大老板的架子,她让他苦候了多天了。今日就让她在船上候着,待自己游完早泳,再跟她一边吃早餐,一边谈公事。

要夏童尝试一下等待的滋味,从而体会到等候的人的权威。

他嘱秘书通知夏童,晨早在大浪湾岸上等候上船。快艇把夏童载到船上去时,船长很恭敬地对她说:“夏小姐请坐,荣先生刚下水在游泳。”

“啊!是吗?”夏童欣悦地走到船的栏杆眺望,果见荣必聪在游泳。

她随即回转身来,对船长说:“船上有女装泳衣的,对不对?”

这差不多是肯定的了。有哪一艘富豪用的游船会不配备客人可用的泳衣?

船长因而立即向夏童提供了。

不消三分钟,夏童已经卜通一声跳到海里去,管自用各种不同的花式,绕着游艇玩乐去。

她游经荣必聪身边时,还兴高采烈地向他打招呼,叫了一声:“老板,早晨。”

然后向他摆摆手,再说:“你什么时候要上船了,叫船员向我大叫一声,我会得立即游回来,不会让你久候。我们是有公事要谈的,是吧?”

荣必聪为之气结。

她是如此不羁、任性、自然,可又自由自在的一个非常吸引人的女人。

在她的言行中,荣必聪似乎看到了一点。

这女子无求、无欲,因而她并不造作,也不怕他,不买他的任何情面,无疑难得之至。

就是这一点不住地牵引着荣必聪的感情,始终要跟着夏童,寻找谜底答案。

当荣必聪在游船的餐桌前坐下,面对开心地大吃早餐的夏童时,他失笑了。

这眼前的女子活月兑月兑像齐天大圣,把他这个高高在上的玉皇大帝弄得头晕眼花,无奈其何。

“荣宇怎么样?”荣必聪干脆直截了当地打开话题。

“难缠。”

这两字出于夏童之口,一点思索都没有。

荣必聪无疑是骇异的。

“怎么个难缠法?”

“最大的矛盾是名位与才干不符,因而产生很多工作上的为难,为公司上层惹来数之不尽的困扰。”

荣必聪凝望夏童,没有做声。

一会,他才说:“情况严重吗?”

“严重到我敢在你跟前直言不讳。”

“我以为你一直是没有任何忌惮的实干派。”

“讲对了一半,实干是如假包换,忌惮呢,总难避免。我虽流于幼稚,但仍知道轻重。”

夏童的分析实在很见分寸,很识大体。

荣必聪重重地叹一口气:“荣宇在香港荣氏的表现还是中规中矩的。”

“有你在她身边的缘故。而且,今非昔比。”

荣必聪听到夏童这句话,略为警惕。

他知道夏童所指。

她手上掌握有庄钰茹给她留下来的荣氏股权,分量相当可观;且将在外,就如月兑绑的猴子。

在荣必聪身边,荣宇的优质已被提炼至顶,也不过如是。

一旦没有了父亲严峻的束缚,荣宇的劣根性很容易一发不可收拾。

于是,对比之下就出现了夏童口中所说的情状,实在是不难理解的。

荣必聪问:“那么戚继勋呢?”

“非常勤奋,而且日有进步。”

荣必聪点头称善,两个自己关顾的人,总算有一个没有令自己失望。

夏童还多加一句:“文穷而后工,家贫出孝子。戚总收拾哀痛,寄情事业,最是见效。我相信他不会令你失望。”

“依你看,他已能统领三军,不必有个缓冲人物在他身边了。”

“江山已经大定,将领不服的危险期老早度过了,适宜慢慢地把他在众人心目中的形象清晰化,确定他独当一面的能力与地位。”

夏童能有这番体会,可见她的胸襟。

史有前例,那些辅助幼主的顾命大臣,老是一朝掌权,就舍不得放下。直到幼主成长,要千方百计地展开权力争霸战,结果弄出了所谓辜恩负义的宫闱惨案出来,无非是受托孤者抵受不了权欲的引诱,措置失当所致。

夏童一直明了她的角色,她演好戏分之外,还知道什么时候上场,什么时候下场,这是绝对难得的。

荣必聪说:“行动是不宜过急的,而且在荣氏将有一个特别规模的计划需要你回来助我一臂之力,我认为你是个合适的人选,只是目前还在成形的阶段,一旦有了雏形,我就要你全神投入了。”

夏童没有追问那个是什么计划,她明白能让她在现阶段就知道的事,荣必聪自然会说。

于是,她只是欢喜地连连点着头。

这个动静无疑是有趣的。

像个乖乖孩童在听完一段动人故事后,不住晃着她的脑袋瓜,表现满心的喜悦。

荣必聪忽然忍不住问“夏童,你有什么要求?”

“我?”

“对。你为荣氏做了很多事,而且在我们预计的时间之内完成的成绩超乎所料,应该有所回报。只要你提出要求来,我会尽力令你满意。”

话出自荣必聪之口,真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恩惠。

夏童也实实在在喜形于色地慌忙答:“放假。”

“什么?”荣必聪问。

“给我放假,可以吗?”夏童睁着眼睛看荣必聪,那神情的热炽,跟一般跑到荣必聪跟前来求恳恩惠的人,其实没有两样。

分别只在于夏童要求的只是放假。

一时间,荣必聪不晓得答。

面对着这个令他越来越迷惑,越来越陶醉的女子,他开始头脑浑噩,手足无措。

夏童的要求简单而真挚得令人难以置信。

是她本人说过的智慧之语:“很多事实令人难以置信。”

因而世间上有重重疑案,甚至造成冤狱。

对于夏童,荣必聪始终信赖,他有的只是惊异。

看到夏童仍在等待答复的模样,荣必聪笑起来,道:“没问题,由我来安排。”

忽然,灵机一触,荣必聪问:“你喜欢到什么地方度假?”

“世外桃源。”夏童答:“那个地方一定不会有电话、传真机、电视机、录影机、收音机、报纸、杂志。总之,与世隔绝,别人找不到我,我也找不到人。”

然后夏童哈哈大笑:“十二道金牌传召也不管用,我压根儿收不到。”

七天之后,荣氏集团的行政部门,将一张飞赴菲律宾马尼拉的头等机票送于夏童,并对她说:“夏小姐,你抵达马尼拉之后,在机场立即会有专机将你送到其中一个小岛上去,那儿是荣总的产业,岛上除了岛民,只有一幢别墅,你可以在那儿度假。”

夏童开心地叫起来,说:“真的?”

行政部的主任麦秀珍微笑着礼貌地答:“明天一早,公司会派车到你家来接你赴机场去。”

夏童来不及回家去,已经边走边欢呼。

在她背后的行政部同事,开始窃窃私语。

“你们信不信有人会如此天真?”

“这年头,天真的人全不超过十岁。”

“少一点机心,缺一点手段,能站到今时今日的高位去?见它的大头鬼。”

“棒的地方是人家的长相与演技均属一流,扮天真烂漫一点都不突兀,这就是本事。”

“男人喜欢新鲜,太多浓妆艳抹,手段高强,总得转换胃口。”

“嘘!别说得这么难听,传出去会出事。”

“难听得过邹小玉那件案子?”

“这姓夏的就比姓邹的高明很多了,听说,连荣宇都不是她的对手,被整治了。”

常说谣言有几分真,这句话就是最最最害人的地方。

那几分真全自双重标准,断章取义而来,真是可以冤枉得人欲哭无泪。

荣宇是的确被召回香港来,且让荣必聪狠狠地训了一顿。

荣必聪当然不只是听一面之辞,就对荣宇加以责难。他是从夏童的报告中得着了大前提,然后把细节打探出来,才大发雷霆的。

荣必聪的语调严峻,道:“荣宇,答复我,为什么四川成都的商业城要转换合作单位?”

荣宇没有做声。

“是合作条件更有利可图,抑或是先前说好了的合伙对象有什么令我们不满意之处?”

荣宇显然无辞以对。

“为什么不说话?”

“爸爸,你不是说放手让我去干的吗?”

“你要从荣氏四十八层大楼跳下去,我也让你放手去干,是不是?”

“我并非姓邹。”

“你住嘴!”荣必聪差一点点就要抬起手来给荣宇一记耳光:“你再提旧事,以后别再姓荣!”

“街知巷闻的事,为什么不能提?为了邹小玉而栽培戚继勋,他办的事是事,我办的就不是,为什么?”荣宇开始顽抗。

荣必聪的死门是不是就在邹小玉身上?

丙然把他的狂怒压下了一点点。

因而荣宇继续说:“抑或小戚身边还有个极之关照他,而又在你身上下足了功夫的人?”

“从什么时候开始,你有了含血喷人的习惯?夏童的表现跟你的相去十万八千里。人家是苦苦地钻营正常正经正确途径跟中央与省政府联手合作。你呢,受人吹捧,瞎了眼睛,胡乱把已作的承诺推翻。这张新签的草约,漏洞之多,可能引致将来的麻烦之大,你都没有本事分析得出来。荣宇,我嘱你到中国西北去是学习,是跟戚继勋与夏童联盟应变,不是叫你去伸张霸权,自把自为,独当一面。老实说,你还没有这番资格,差太远了。”

“夏童呢?”

“强多了。你简直望尘莫及。”

“是比我强多了,还是比邹小玉强多了?”

“荣宇,凭什么你敢用这个态度跟我说话?”

“凭你伤害了我的自尊。你把我在成都签的草约废掉,十万火急地把我传召回港,处处都没有为我留半分情面,完全是因为你信了谗言。”

“荣宇,谣言止于智者。你的无能与狂妄,实实在在地证据确凿。如果我是你,我会躲起来,韬光养晦,静坐思过,然后再战江湖,带罪立功去。

荣宇冷笑:“爸爸,这是你的建议?”

“当然。”

“除了菲律宾,你还在哪儿拥有小岛,可以让我躲起来韬光养晦,静坐思过?”‘说罢了,荣宇掉头便走。

荣必聪被气得七窍生烟,久久说不出话来,直至秘书从对讲机内传来声音,对他说:“大陆来的长途电话,是戚继勋。”

荣必聪回一回气,抓起了电话接听。

“荣总,我是继勋。”

荣必聪已恢复平静,说:“听说你诸事顺利,日有进步,我看了你的报告,的确很放心。”

第3节云泥之别

“还有很多困阻需要克服。”

“对你,是为难事吗?”

“那又不至于,只不过想速战速决。”

这到是信心的表示,夏童形容得对,继勋的进步最显著之点在乎已恢复自信。

一个人,尤其男人,缺乏了自信,就什么也别说了。

“有些事需要快刀斩乱麻,有些却需要谋定而后动,继勋,你要分析得仔细才好。”

“对,学习的就是如何拿得准,猜得中。”

只这几句话,跟戚继勋赴西北履新之前,表现就有云泥之别了。

荣必聪是快慰的。

“荣总,对荣宇的处理不宜过分严峻,彼此都在学习阶段。”

“拿股东的钱来交学费要有个限度,对不对?”

“是的,可是,荣宇并不存心浪费股东的盈利,她本身也是大股东。”

“就是这重身份惯坏了她,我要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谁才是荣氏的掌舵人,不是她分了她母亲一点遗产,就可以如此胡作非为。她把到手的钱,买起全个置地与太古广场内的服装与首饰,我可以不管;但她以为可以作主签署对集团有害而无益的合约,我不会让步。”

“荣总,你不必生气,成长总有一个过程。”

“你这话是我的一个很大的安慰。继勋,你好好地干下去。”

“我会。”

“对于荣宇在成都草签的事,你得作善后处理。”

“放心。我尽量化繁为简,而且不让对方过分抱怨,说到底也有他们的关系,不好让荣氏结怨。正规的合约依然按照我和夏童给你报告的,在尊重省政府意见与协调中央意见之下进行。”

“就是这话了。”

“荣总,你有空便多放心、多休息,别把荣宇的事太上心。”

“我会。正准备度假几天去,这儿的事天生会打理,有他与其他的老臣子在,荣宙也不会出什么乱子,我没有不放心的。只是,你现今正正是一夫当关了,要仔细。”

“我会。”

夏童放假,荣宇被撤,展荣企业在西北各省的业务就归戚继勋一人管辖。这正是测试他能力与信誉的时机,也是荣必聪的巧意安排。

适逢遇上了荣宇的事,令荣必聪心头有股翳闷之气,极需要发泄掉,因而,他也想歇一歇,放下一切烦恼,度假去。

他把潘天生叫到跟前来,说:“一号计划要重托你了。”

“荣总,你一回来准有进一步消息,其时你再亲身出马。”

“好。情势颇难缠,是不是?”

“可以这么说。现今这后过渡期,各怀鬼胎,或者应该说各为其主,也是很难避免的事。”

荣必聪当然明白潘天生所指。

他还嘱咐:“别认为荣宇与荣宙是今时不同往日,他们始终是你的后辈,不必对他们过分客气,一切公事公办,我必定站在你的一边。”

“放心。少年气盛,以致措置失当,总是有的,经此一役,他们会得改善过来了。”

“美国与德国方面的投资,会拉低集团今年的盈利率,这点你得预早跟财务部有个方案出来,共同研究。”

“已经在进行中了。”

荣必聪拍拍潘天生的肩膊:“真亏有你,否则连度假都没有资格。”

“好好玩几天吧!准备到哪儿去?”

“世外桃源。”荣必聪笑:“那儿没有电话、传真机、电视机、录影机、报纸、刊物等等,与世隔绝。”

是真有这么个地方的。

离香港不远,只两小时飞机到马尼拉,立即有荣氏的私人飞机在等候着,把他接载到千岛之国的其中一个小岛之上。

小岛比大屿山还小很多倍,只住了土人,他们务农打渔为生,也有部分是荣氏的家仆,给他看管那间建筑在海边的巨型别墅。

从飞机降落处到海边,是另外半小时,因为别墅在小岛的另一边,名副其实的与世隔绝。

傍荣氏别墅管家的是一个福建籍的老华侨,叫郑环。他三代在菲律宾土生土长,却出奇地仍然晓得中国语言。据郑环说,他曾祖父移民至此,坚持小孩子—出生就跟他讲福建话和国语,家训是“数典不忘祖”,这几个大字由曾祖父郑平手书,至今仍高悬在郑家客厅之内。

荣必聪在菲律宾并没有大投资,但总有少许股份加在当地商界朋友的大规模企业内,算是支持。故而,郑环与妻在小岛上为荣氏管家,他们的儿女却被安排到荣氏有份投资的企业内任事,长居马尼拉。

对于家主人对后生一代的提携,郑环夫妇是很感激的,故而非常悉心尽力地去为荣必聪打理这个小岛上的别墅,同时殷勤招呼来访的荣府贵客。

荣必聪本人是很少来小岛度假的。

笔而,今次见到了荣必聪,郑环是由衷地兴奋起来。

荣必聪拍着郑环的双臂说:“你呀!老当益壮,今年有六十岁了没有?”

“荣先生,你别逗我高兴了,今年年底过了圣诞,我足龄六十九了。”

“怎么看也不像是望七之年。”

“哎呀!”环婶哈哈大笑:“你若不是我们主人,就要好好地请你吃一顿饭,多谢你逗得我们阿环开透了心了。”

“成呀!你是个好厨子,今儿个晚上,你得烧几味好吃的来谢我。”荣必聪沿途跟郑环夫妇俩有讲有笑。

“荣先生,我妻是宝刀未老,每天烧的菜,吃得那位夏小姐眉飞色舞,她说来了三天,长了几磅肉,都是拜我妻所赐。”

“夏小姐在这儿住得开心吗?”荣必聪问。

郑环妻立即答:“我们从没有见过那么快乐的人呢,她简直像天使。”

郑环也不甘后人,抢着说:“从未见过这么快乐与这么漂亮的娃儿。荣先生,来这儿度假的客人真叫我大开眼界。上一回,以为那邹小姐已是天仙化人,谁知道跟夏小姐一比,是差太远了,而且夏小姐为人和蔼善良。”

乡间小岛,不染都市尘埃的人会得如此批评,准绳是有的。

荣必聪听到任何人提起邹小玉来,都必然变色,只有这一次例外。

他忽然心血来潮,问郑环:“邹小姐那次来小住,是用哪一间睡房?”

“是二楼左面第一间客房。她临走时说过很快就要回来,嘱我们留着别给人使用。我们看反正睡房有二十多间,也就把她的一间锁起来了,她好像还有一些衣物存放着。可是,这以后就没有回来了。”

荣必聪答:“邹小姐不会回来了,你把她的衣物检验妥当,交给我带回去。”

郑环妻立即答应。

“夏小姐是不是住进了我指定的房间?”荣必聪又问。

“对呀!那是全间别墅中,最美丽的。”

“夏小姐一走进去,在房间内跳跳蹦蹦的,兴奋得不得了。她告诉我,”郑环妻说:“第一晚她整夜舍不得睡,躺在床上看星星、月亮,听海涛声,然后晨光微明,就见东面一轮红日高升,她以为自己在做梦。”

郑环说:“你说这位夏小姐可爱不可爱?”

荣必聪没有讲话,如果他觉得夏童不可爱,根本就不会来度假,或者不必来这儿度假。

是他匠心独运地安排这一切。

连给夏童住的那间睡房都是最最特别的。

除非由荣必聪特别指定,否则,荣宇、荣宙以及荣氏企业的董事,以至庄氏家族的人跟他们的嘉宾来使用别墅,都不可以占用这间美丽得一如仙境的睡房。

这睡房活像个温室。三面都是一大片玻璃窗,平日不是遇上风季,玻璃窗根本开敞着,直接连着台阶,带到海滩。睡房的屋顶也是一大片的玻璃窗,躺在那张面对着一大片海洋的床上,头顶是片片白云,是颗颗繁星;是一轮明月,叫人以为已睡于天上,不知人间何世。

荣必聪让夏童使用了这间睡房。

他完全有心成全夏童有一个如梦似幻的度假仙境。

夏童甚至不知道荣必聪会突然而至。

荣必聪抵埠之后,他迫不及待地找夏童去。

夏童并不在那美丽绝伦的睡房之内,更不在游泳池畔,以及别墅内其他的休息游戏所在。

荣必聪只好从睡房走出海滩,找寻夏童的影踪。

潮水在微涨,浸淹上来似不再想后退,弄得荣必聪双脚陷在湿濡的细沙之上。他干脆把鞋子月兑掉了,光着脚,卷起衣袖与裤管,一直沿着海岸线向前走。

沙滩的其中一边尽头是岩石,另一边是丛林。

荣必聪遥望岩石上没有夏童的踪影,因此他决定朝丛林进发。

茂密的丛林,有一份凉爽的感觉,教人走在其间不觉闷热。

荣必聪忽然胸怀舒朗,他决定高声叫喊:“夏童,夏童,你在哪儿?”

这几句话正正是他心底里的语言,吐出来,整个人都倍觉轻快。

在这儿,他可以呼唤一个隐藏在心里头的名字。

这个名字代表一种希望。

这个名字也代表一种渴求。

他以为自己已经失去的,现在只要高声呼唤,就有机会找回来。

自从郭慧文患病而后逝世,再到庄钰茹发现癌症,到撒手尘寰,先后差不多三年,他没有像如今的开心过。

荣必聪从来未曾幻想过自己会有资格纵情地叫喊一个女人的名字。

“夏童,夏童,你在哪儿?”

“准?谁喊我?我在这里。”

是夏童的声音。

他得着了回应。

随着声响,他飞奔过去。

丙然,远处在一片苍绿的树木之中,浮动着清晰的一点白。

那就是夏童。

夏童穿着白色的牛仔裤,穿一件宽宽的白色恤衫,而且,她也是赤足。

夏童看到荣必聪时,脸上有着一份意想不到的喜悦,她嚷:“喔,怎么会是你?”

荣必聪没有答她的这个问题,只道:“你来这儿干什么?”

“探我的新朋友。”

“什么?”

“来,我带你去看看它们。”

然后,夏童伸手拖住荣必聪,跳过了两座树根头,到了一大堆矮树旁边。夏童说:“像我,稍稍垫高脚,你就能看到它们。”

夏童以脚尖踩在地上,探头往小树丛看去,并用手指指引荣必聪的视线。

看到了。

是一个筑得坚固的雀巢,里面住了三只还没有羽毛,且紧闭着眼睛的小鸟儿。

荣必聪问:“它们就是你的朋友?”

“对,我在来这儿的第一天就已经发现它们,今天它们已经长出了女敕毛来,或者当我度假完,最后一天来看它们时,已经长成羽翼,可以振翅高飞了。”

“你可以等到它们成长之后才离去,这样,你比较安心,是吗?”

“我真的可以吗?老板。”

“可以的,不过,有交换条件。”

“这原本就是公平交易的世界。”夏童这么说。

“请别叫我老板,最低限度在这小岛上不要如此称呼我。”

“好的,老板。”

“下一句应该问我:那我应该怎么样称呼你才好,老板?”荣必聪自己先笑起来了。

“你不会怪我?”

“怎么会。来,我们回去了,我在飞机上并没有吃饭。今儿个晚上,我们要好好地吃一顿。”

“不。”

“为什么?”

“我还要等小鸟的父母飞回来,我喜欢看一家大小欢乐的模样;而且我不吃晚饭了,我要看日落。”

荣必聪有点不高兴,说:“你并不打算迁就我?”

“可是,你现在还是老板吗?”

是,度假期间,那就不是宾主关系了。

况且,问问良心吧!荣必聪这么一出现,本就已经用行动抹煞了做老板的权威与尊严。

夏童即使真是个天真的小孩,她也是冰雪聪明的。

荣必聪没有再反抗,他只好答:“好,陪你。”

结果没有等到小鸟的父母回巢,却真正的看到了红日西沉,把天边染成彩虹似的缤纷壮丽场面。

荣必聪忽然想,如果一代巨星殒落之日,可以有如这个万丈光芒遽然引退,依然霞彩四溢,弥漫着所有静静观赏者的整个心,控制着默默仰望者的全神全绪,会是多么无憾的一个收场。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与荣必聪并排坐在岩石上观日落的夏童忽然这么说。

第4节她那美丽的睡房

“你绝顶聪明,当然可以想象得到。”

“我从来不认为自己聪明。”

“为什么?”

“自认为聪明的人其实最笨。”夏童扮个鬼脸。然后她回一回气,才继续说:“你还是说对了。”

“那么,告诉我,我在想什么?”

“你在想炎炎红日,原本哺育大地,权威极盛,然而,转眼就已西沉,未免有点可惜。”夏童举起手来,摆一副很一本正经、宣誓似的严肃样子,继续说:“可是,不必怕,只要安然度过了黑夜,又是黎明,又是显赫的时候了。”

荣必聪大笑。

“你笑什么?我猜错了?”

“不是猜错,而是猜得太简单,带一点点江湖术士的味道。”

“原本就是在江湖上胡乱混口饭吃的人嘛。”

“你是么?”

“谁又不是了?”

“夏童,我现在才知道真有大智若愚这回事,我从你身上看到了。”

“如果凡事随和的、不计较的、无是非的愚钝人士,一律冠以大智能人的美名,我也叨叨光,绝不介意。”

“为什么要如此随和,因为无所求?”

“不是无求,而是要求很低。凡事量力而为,有一日人做一日事,就这么简单。”

“难以置信。”

此话才说出口来,荣必聪与夏童差不多同时说:“事实往往是令人难以置信的。”

继而他俩哈哈大笑。

“现在你信了?”夏童问。

“我没有理由不相信,因为我一直抓不到你有半点不真实的地方。”

夏童吁了长长的一口气,忽而欲言又止。

荣必聪说:“为什么会抓不到漏洞呢?答案只可能有一个,就是根本毫无漏洞。你是个完全真诚的人,这才变得铜皮铁骨,无懈可击。”

夏童那双美丽得有如洋囡囡的大眼睛,不停地眨动,闪烁着水灵灵的光芒。

荣必聪看见了,忽然诧异地问:“你有话要说?”

“我想说,单为你刚才对我说的那番话,而令自己爱上你,也是不足为奇的。”

“啊,是么?”

荣必聪随意地答。

之后,二人无话,直至日落。

有一些惊讶、喜悦、悲哀,都是要经过一小段时光让领受者慢慢消化掉,才会有正常正确的反应的。

夏童的那句说话之于荣必聪,正正是这个境况。

荣必聪一直没有作出任何反应。

直至到晚饭之后,他陪着夏童坐在她那美丽的睡房前一系列台阶之上,静听海浪声,仰观天际的皓月繁星时,他才说:“夏童,你是不是真的爱上我?”

夏童把头仰着,干脆就拿个软垫放在高一级的台阶上,枕下去。

她觉得这样对着星月讲话,比较舒适,比较有信心。

她说:“在一个特定的时间与一个特定的环境内爱一个人,是很容易真心诚意的。”

说得太坦率。

也实在说得太残忍了。

两情若是真诚时,不在于朝朝暮暮,而在于生生世世。

哪儿来这么多的生生世世。

就算能有很多很多个真心诚意的朝朝暮暮,已经极之难得了。

夏童淡淡然地说:“此情此景,面对着风花雪月,更添富贵逼人,安康舒泰,要爱上一个人,尤其是像你这么样的一个人,又有何难。一个短时间之内的真心诚意是不太值钱的。”

“纵使并非价值连城,也已弥足珍贵,最低限度你感动了,是不是?”

“是的,我感动了。”

夏童坐起身来,细细的凝望荣必聪,再说:“任何人为我作了如此细意的一切安排,我都感动。任何人能说出刚才你说的那番话,我都感激。

“你知道吗?事实永远令人难以置信,故此没有人会信任我的童真,我的坦诚,我的尽责,我的很低很低很低的起码的人生与渴求。”

夏童的双眼分明含泪,只消她一闭上,就会满溢,流泻一脸。

她幽幽地说:“我经常地、长期地备受冤枉。”

夏童终于忍无可忍,闭上了她那双美丽绝伦的眼睛。

荣必聪伸手为她揩去腮边的眼泪。

“是的,我明白,被冤枉了,无由倾诉,无法表白,无能澄清的滋味是很难很难很难受。”

重新睁开了眼睛,夏童接触到的是一张深情而满是内涵的脸孔。

那个“我明白一切了”的表情,像一双有魔力的手,轻轻的安抚着夏童心灵最底层的一道创痕,让刚受到张力而裂开淌血的伤口,得以润泽,再慢慢地愈合起来。

她开始奇怪为什么对方有这种出乎意表的神奇力量。

荣必聪所拥有的,似乎比夏童所预计与知晓的还多。

“为什么?”她不期然地发问。

“你将来会知道。”

“现在你就已明白我的话,为什么要等将来才让我去了解你?”夏童问。

“因为我比你聪明之故。”

“我不信。”

“你不信?让我告诉你,为什么人们不承认你有童真,因为他们早已被世情污染,满身的沧桑,依然挣扎在世涛俗浪之中,企图游上他们心目中的黄金海岸。他们不相信有人肯散发扁舟,不管何时可抵彼岸。

“人们不重视你的坦诚,因为每天每夜,他们不敢面对自己、面对现实。当人人都在企图收藏自己的弱点,而又同时努力发掘别人的缺憾之际,不可能认为活着的世界再有坦诚相向这回事。

“世人的责任越来越轻,义务越来越少,而需索的回报越来越重,渴求的越来越多。当他们看到有人会不计较物质名誉而埋首苦干,肩承责任时,只可能有一个令他们满意的解释,就是这人是空前绝后的虚伪。

“夏童,我是否已经洞悉了你心底的每一个难言的苦衷?”

夏童感动得扑过去,紧紧地拥抱着荣必聪。

可怜的小夏童。

荣必聪一直抚扫着她那头短发,暖流开始在体内扩散。

如果荣必聪再不把怀中的夏童推开,他一定会有所行动,最低限度会是一个冗长的吻。

笔而,他奋力地轻轻推开她,用双手紧握着对方的双臂,以这个姿势跟对方保持了一个距离。

“夏童,别难过。”

“我可以吗?”

“当然可以,如果你坚持你的诚意,你对人生不过有一些最低要求,你只愿意随着你的直觉与良知而生活,你就要接受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孤独,没有人会是你族类。”

不消说,世界已不可能是歌颂诚意,淡薄名利的世界。

谁打算在世纪末的横流人欲之中,保持淡素的真我,无疑是倒行逆施。人们甚至不会将之视为怪物,压根儿只会指责对方太有机心、太有心计、太有城府、太有手段。

荣必聪之所以对夏童说出这番肺腑之言,其实是夏童在很久之前,给过他一句提示。

夏童说:“事实总是令人难以置信的。”

人们太习惯推测分析假设判断,而不肯接受表面的很多现象与表现。

荣必聪原本也不例外。

只为夏童的那句话令荣必聪蓦然决定,从正面去看她的言行举止,不作无谓的揣度测试。简单点说,不去思疑一个孩子撒谎,循着他说的不符合他年龄身份知识的话去发现真相,果然没有令他失望。

只此而已。

于是就赢得了夏童的感恩与欢呼。

夏童说:“我会坚持,我宁可寂寞,我宁可无伴,我宁可被冤枉。”

“那很好,那才是个值得怜爱痛惜的好孩子。做对了的事情,不能因为没有奖赏而将它改变,对不对?”

“对。”夏童说:“你要听我的许许多多故事吗?我的意思是那些我被人冤屈了的故事。”

“那需要起码一千零一夜的时间,我们有吗?”

夏童笑了。

“你终于回复正常。”荣必聪逗她。

“你知道为什么?”

“什么?”

“我的意思是为什么我笑了?”

“因为流眼泪很不好看。”

“不、不。”夏童摇头,拼命地摇头,甩着她的那头短发。

“那是为了什么?”

“因为我今夜可以死而无憾。”

“你说什么?”荣必聪吓了一跳。

“不是说得一知己,死而无憾?”

“天!明天又如何?”

“明天,谁担保明天你仍了解我?”

荣必聪听到这句话,真教他伤感。如此可爱的一个女孩子,要经历多少人情变故、江湖沧桑,才令到她变得对人、对事、对世界、对明朝如此地没有信心。

他不能在夏童跟前说出他的感触,他只可以简简单单地说:“夏童,你实实在在很可爱。”

“嗯,我信。”

夏童伸了个懒腰,显得无比舒畅,然后她就这样抱枕睡在台阶上。

很快就沉沉入睡,那均匀的鼻息,导致坐在她身旁的荣必聪不期然地俯身望向她,但见那薄薄麻纱白衬衫内,丰满的胸脯随着呼吸微微颤动,不疾不缓,甚有节奏,因而更添吸引。

荣必聪长长地吁一口气。

晚风拂面,他多么需要它来把自己唤醒,吹散那凝聚在身旁的那股快闷热至沸腾的空气。

的确是夜凉如水。

荣必聪再看熟睡的小夏童一眼,下了一个决定。

他伸手一把将她抱起,步回睡房去。

将夏童轻轻地放在床上,为她盖好了被,再在她额上轻吻一下,然后,荣必聪走到落地玻璃窗前,把窗关起来,再放轻脚步,走回自己的睡房去。

他躺在床上时,满身的疲累,却是满心的欢喜。

上的一张一弛,几番挣扎,似有一点点的虚月兑,人倦得不成话。

精神上呢,他是轻松活泼的,因为他把自己带回很久很久之前的年代去。

曾有雷同情景的一次,在乡间,那时他年轻,血气方刚,一样在月色微明的良辰美景之下,管自独个儿坐在郭慧文的屋前空地上直至天亮。

他不是不可以走进郭慧文的房间里去的。

可是,他没有。

他选择一个初时回想以为很愚蠢很呆笨的行动。

及后过了这么多年,他却以这番愚不可及似的抉择,作为终生炫耀之心头畅快事。

他,荣必聪并不曾利用客观环境去巧取豪夺一些他可以在对方出于意愿之下而获得的奉献。

毫无疑问,他值得引以自豪。

多少年后的今夜,他依然做到了。

不敢肯定他会不会有所得,但面对着这么一个对人生已不存很大信心的小女孩,他不忍在她身上做错任何一桩事,引致她对生活对生命有更大的失望。

他对一个这么可爱的小女孩,也下不了这私欲的手。

在心底深处浮泛着的一层爱意,使荣必聪更觉得要尊重夏童,尊重自己,尊重他俩刚好建立下来的一种新的、难能可贵的、无可解释与置疑的美妙关系。

荣必聪全心全意地陪夏童度过她称心如意的三天假期。

翌日,夏童就已了却她的一桩心事。

她偕荣必聪在丛林里终于候到了那巢小鸟的父母飞回来探视子女。

夏童与荣必聪牵着手,肩并肩地看见它们一家五口欢悦地叽叽喳喳的叫喊着,然后,就先后一只接着一只振翅高飞。

“这么快就已羽翼成长。”夏童说。

“你安心了?”

“嗯!明年此际就该是那三只小鸟为自己的小孩筑巢的时候了。”

“好,明年我们再来。”

夏童只是笑。

她笑,无疑代表开心。

除了看鸟,她还看鱼。

没想到荣必聪也能像活泼好动的夏童一样,晓得潜水。

他俩坐了游艇出海,然后卜通一声,直沉到海底去。

荣必聪示意应该贴着崖石游,比较安全。可是,夏童实实在在太兴奋了,她一看到有一群五彩的美丽鱼儿,就着了迷,跟着游过去。

荣必聪拉也拉不住,只好与她同行。

在水中,夏童本人就活像一尾色彩缤纷的鱼儿,矫捷健美,令人眼花缭乱,却又心花怒放。

夏童在享受着烛光晚餐,欣赏周围热带花草所带来的阵阵芬芳时,她忽然对荣必聪说:“能嫁一个有钱人总是好的,这没有错吧!真不必要为了表示清高而故意挑个苦力去成其眷属。”

这两句话教荣必聪笑得差点呛死。

夏童有一种魅力是别的女人所没有的,不由得荣必聪不佩服。

第5节正常女人的心态

环绕在荣必聪身边的女人,历年来说多少就有多少,都潜意识或摆明车马地希望自己摇身一变而成荣必聪的女人,名正言顺固佳,就是金屋藏娇也无妨。她们用尽所有的方式去试探、暗示、坦白、争取,终归都失败,主要是给了荣必聪一个伧俗的、别有用心的印象,抹煞了把这个女人据为己有的意欲。

只有夏童,可以如此面对面地把自己的感觉说出来,而没有令荣必聪怀疑她的诚意,甚至应该说没有令荣必聪认为她想跟自己有进一步的男女关系。

夏童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在荣必聪的感觉上是属于一个小天使的。

他甚至想加问一句:“夏童,你是否真的想嫁我?”

但他不敢问,因为他不敢面对那个可能的答案。

夏童绝对有本事抬起头,茫然地望着他,答:“没有,我不是这番意思。”

无疑,从未试过患得患失的荣必聪,很不能自控地迷恋起夏童来了。

这是他始料不及的。

结束假期回香港去的最后一晚是最最最难过的。

不但荣必聪难过,夏童也如此。

他们一直相对无语,彼此以沉默承认有万般心事。

荣必聪告诉自己,决不会在这一晚破坏了整个欢乐假期的气氛。

他不敢肯定这日之后,夏童会对他的感情如何处理,但却敢赌,就算今儿个晚上,他留在夏童的房间内不走,对方也不会下逐客令。

然而,他不打算如此,活像不愿意为了一时大意,或一时贪念而玷污了一幅无懈可击的图画,留下了污点似的。

荣必聪想:“过了三十多年,又来傻这第二次。”

是的,就是这个傻乎乎的、不做一般男人所会做的事的感觉令他受用。

他从没有忘记,毕生最快乐时光有两次。

第一次,郭慧文于月夜,轻敲他的房门,走进来。

第二次,同样是星光灿烂,进房来的是庄钰茹。

他渴望有第三次。

如果今年今日今夜的夏童不会如此,那么就随得她去吧!

夏童呢,她的感觉很怪。

不错,任何一个成熟的,稍有智慧的女人都不会看不出这一切的布置与安排是怎么一回事。

不会幼稚到真的视之为一个老板对一个员工的鼓励与奖赏。

当夏童来到菲律宾的当晚,她就等待荣必聪的出现。

如果他就这样为她安排了一个如仙如梦的甜蜜假期而不出现,夏童知道自己的反应是什么。

若真如此,她回到香港去第一件事就是直闯荣必聪的办公室,拍起台来怪叫:“姓荣的,你怎么这样子看不起我?”

毕竟这是一个正常女人的心态与回答。

荣必聪的出现,没有为夏童带来惊骇,只是荣必聪真真正正地陪她玩乐了三天而无其他,才叫夏童由衷的佩服起对方来。

这可不能算是对夏童的侮辱,她看得出那是荣必聪对她感情的极端尊重。

也可以看得出来,荣必聪是非常非常骄傲的人。

夏童在荣必聪抵达小岛的第一个晚上,朦胧之间,她知道荣必聪把自己抱回床上去。

那夜如果荣必聪没有回到他的房间去而留了下来,夏童是会接受的。

她已经在这段日子内培养了对荣必聪的好感。

她觉得荣必聪不但不讨厌,而且有很多过人之处,是要通过直接交手与接触才能体会得到的。

其实,令夏童不会拒绝荣必聪的最最最大原因,是夏童的心太疲倦了。

自出道以来,都是靠着自己的能力拼搏苦干,偏就是在她得到合理回报时,人们就会在背后掩着嘴笑:“不要看轻女人,她们的原始本钱战胜一切。”

她夏童从一个中型出入口公司的行政见习擢升到在杜柏和的杜氏企业内的高级经理,掌握集团内所有业务发展行动,期间经历过很多阶段。每一个阶段的跃进,实质上是她全心全力地把自己的才能学识发挥到尽头的成绩,然而,总是被旁的一总人视为她出卖以至人格的成效。因为人们不愿意承认她的干练与才华的同时,再找不到别的理由去解释她在事业上的称心如意。

为夏童冠一个罪名,对那些境况不如她的人,是一服安慰志大才疏的灵丹妙药。

直至夏童离开杜氏企业之前,市场上仍在盛传她跟叶骏豪有过一段情。

叶骏豪的父亲叶启贤是杜柏和多年的生意拍档,叶启贤于三年前去世了,在杜氏的股份就名正言顺地交到长子叶骏豪手上,他也就由杜氏的高级经理提升到董事局里去,填补他父亲的遗缺。

叶骏豪不是个没有本事的二世祖,少了父亲在幕后的操纵,反而更能把新一代的生意营运手腕,灵活运用在杜氏企业之内,单是辖下的货运生意额,就在他改良政策下得到全速发展。因此,很受杜柏和赏识,在机构内的声望日隆。

夏童加入杜氏,很快被编派到叶骏豪门下去服务,跟这顶头上司的很多新颖营业意见不谋而合,故而相处得很好。

夏童在叶骏豪的赏识与支持下,工作表现更是神速,因而,公司内开始有微言,随着夏童的大红大紫,市场内的谣传日重。

其实,只要跟夏童交过手的,都不能埋没良心去否认她的才具。然而,纵使跟她通过工作有所认识,也不能完全否定她是否靠与叶骏豪的特殊关系,把自己在杜氏的地位稳固下来。

连杜氏大老板杜柏和都不敢作担保,何况旁的人。

及后,夏童跟叶骏豪发生私交上的不协调,似乎是事实,内情没有人知晓,也无人有兴趣探知真相。人们只顺着一向的市场谣言,给故事一个结尾,就是夏童跟自己的靠山闹翻,她在杜氏的日子不长了。

一到夏童宣布过档到荣氏集团去时,那些造谣人士都兴奋地庆祝自己编的故事编对了。

人们又开始预言,说:“放心,这女人到哪一个地盘去都会风生水起。荣必聪也是男人,且新近丧偶。”

夏童对这一总的人言,不是生气,而是厌倦。她知道,除非她在事业上全面崩溃,否则,这种企图伤害她的传言,还是会一直创作与推广下去。

她忽然打算好好地成全他们一次。

夏童想,给别人冤枉得变成气馁与疲倦的时候,惟一釜底抽薪的办法就是成全对方,自己就可以大大放松一口气了。

曾有过一个这样的真实故事,给夏童一种很特别的启发。

笔事是在澳洲发生的。费力与他的合伙人佐治在墨而本做出入口生意,赚了很多钱,忽尔,费力发觉银行户口内的账目不对劲,一大笔应收的款项不但没有存进去,剩余在户口内的现金都被取走了。他在吃惊之余,慌忙找寻佐治。

佐治不见人影,怎样翻也翻不出来。正在犹豫时,佐治的妻子带了警员来把费力抓去查问,说他有杀害了佐治的嫌疑。

此桩谋杀诉讼案经过了一个长时期的调查与审讯,终于判了费力罪名成立,只因没有找到尸体,故而判以误杀,囚禁二十年。

费力坐牢二十年,重出生天后,他就竭尽所能地去找寻佐治。不管天涯海角,费力誓要翻出佐治的下落而后已。

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费力在南非把佐治寻到了。佐治之所以躲在南非,是他当年与情人夹带公款私逃,既背叛了生意拍档费力,也乘机摆月兑不肯离婚的妻子,以为可以躲到天脚底去重新生活。他明知道费力被冤枉与被判刑,也都不回澳洲去作证。

费力穷九牛二虎之力寻到了佐治,再千山万水地把他押回澳洲去。当他把佐治带到墨尔本的警局去,寻着那个负责起诉他的警官时,说:“看,这就是那位你们证实我杀死了的佐治。”

说罢,他忽然拔枪,向准佐治的脑袋一枪打过去,当场杀了他。

“这个人反正是我杀死的,只不过我预先服了刑,现在才来实现我的罪行。”

当全世界的传媒去给费力做访问时,他述说他的心态:“我受冤枉二十年。当年警方为了证实他们英勇破案而顶证我,佐治之妻为了掩饰她的被遗弃而证实丈夫已死,保险公司为了避免赔偿而制造舆论,法庭内的法官、陪审员与律师为了显示他们的英明神武而判我有罪,每个人都有他们个别私有的原因而不曾给予我是无罪的疑窦。我相信,就算我今日把佐治寻了出来,证实了我的冤屈,对这一班人,极其量是一两天的歉疚,便过眼云烟了。惟其我彻底成全他们的错误判断,才能让他们嗅到自己手上因冤枉别人而染有的血腥味,才会一生一世的后悔与自疚。”

费力再微笑着说:“我牺牲了人生中最宝贵的二十年,犹在其次。精神上备受的冤屈,不是政府与法庭向我认句错,传媒给我十天八天的大事报道,群众一阵子的叹息声就可以补偿过来。我终于杀了佐治,是最能把冤狱翻案的,因为从今日起,我没有被冤枉的感觉,我那二十年的判刑是罪有应得的。”

无疑是个极具震撼力的故事。

夏童读了这段新闻之后,上了心了。

是的,这才是个釜底抽薪、平反冤狱的方式。

而且,夏童在奇怪,是不是女人一旦利用了男女关系做平步青云的阶梯,就能舒舒服服地名成利就了?

这些年,夏童也真是太辛苦了。

在商场上拼搏不是女子所为,她真的有点疲倦得不介意如何可以不用出心出力,就高官厚禄袋袋平安。

再把实况持续下去,夏童是要在精神上无休止地努力潇洒,以对抗四周热炽的妒忌与不忿;在上无止境地尽心苦干,以应付周遭沉重的责任与职务。

夏童不敢轻言不以此为苦,但也感受到一点恐惧,会不会终有一日,自己不敌,洒月兑不再,魄力不继,以至于全面崩溃。

在现阶段就想办法松弛下来,未尝不可取。

荣必聪若是襄王有梦,那么她夏童就豁出去,当个有心的神女,两相配合,开创一个新的、容她躲懒、容她歇息的局面就好。

夏童是抱了这个心态去迎迓荣必聪的。

可是,荣必聪只在她额上轻吻,就放缓脚步,静静离开她的房间去。

为什么?

夏童知道原因。

只为她没有向荣必聪提出要求,荣必聪是无功不受禄,这是他骄傲的表现。

除非荣必聪确定夏童真正地爱他,或者他确知自己真正地爱夏童。

还是要那种生生世世的爱恋,而非朝朝暮暮。

一定是这副心肠,才使荣必聪在上悬崖勒马。

与此同时,也正好表示出荣必聪对夏童是慎重紧张而认真的,没有半丁点儿的儿戏。

这叫夏童始料不及,而且满心欢喜。

在逗留在小岛上的最后一夜,夏童把出道以来的所有事情,重新检阅一次,再面对自己的感情与感觉,然后,她问自己一个问题:“荣必聪若不走进房间来的话,我要不要走过去?”

答案是:“不要。”

如果荣必聪不走进来,是因为他尊重彼此可能发生或已经发生了而未敢确定的感情。

夏童就应该珍惜这难能可贵的机缘,千万别揠苗助长。

从夏童来时,怀抱着的那颗仓皇得寻求一个畸形的、极端的解决的心,到现在离去,她重新看到了人生有一线希望,是一个难以形容的大进步。

夏童是不能不好好珍惜这份进展的。

因而她舒舒服服地睡至天亮。

一旦天亮,她就知道,她和荣必聪都已过了自己的第一关了。

坐在航机上,飞回香港去时,夏童如假包换是个度假完毕,身心焕然一新的女子。

她的确对人、对生活、对一切都重拾了信心。

这是荣必聪赐予的。

她由衷感谢。

夏童曾想过,在他们下机之后,市场内会有什么新的关于荣必聪和她的传言。

避他们呢!

事实往往是令人难以置信的。

笔此,解释与忧虑都纯属多余。

夏童的思路畅顺无阻,而且是一路春风。

荣必聪坐在夏童身边已经开始投入工作了,夏童瞥见他全神贯注于一叠文件上。

荣必聪正在翻阅的是从管家手上拿回来的,留在邹小玉曾住饼的房间内的文件与信札。

无疑,荣必聪一定在其中有新鲜而严重的发现,否则,他的神情不会由平静而渐变为紧张、凝重,且微带愤怒。

荣必聪盖上了手上的档案,把头枕在椅背,闭上眼睛,分明在沉思。

饼了一阵子,荣必聪睁开眼睛,喊了一声:“夏童。”

夏童回过头来,望着荣必聪。

她知道他有要紧话要对自己讲,因为他的神色异常庄严肃穆。

第6节他都把她据为己有

“是的。”

“你听着,且听清楚,我有一个秘密任务给你。”

“是的,老板。”

她仍称呼他作老板,可是,这一回荣必聪再没有在意,显然他俩的关系已回复到宾主的轨道上去。

荣必聪开始很详细地向夏童解释他需要的资料和真相。

“我知道你不是私家侦探,但这些商场上的事情并不是一般私家侦探所容易洞悉的,我对你有这个信心。”荣必聪这样说。

“多谢你的信任,从你提供的资料与线索看来,我并不认为查个水落石出是太困难的事。”

“最艰难的在于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是我指使你去调查。”

夏童点头。

“就算我最最亲近的人,包括潘天生在内,也不可以预闻一丁点儿这件事。

夏童问:“那也包括荣宇、荣宙?”

“当然包括他们,尤其包括他们。”

夏童慎重地点头,再说:“你给我多少时间?”

“尽快。在此事之后,我还要安排你做别个巨型商务计划。这个计划是否可行,很快就会有结果。”荣必聪凝视夏童:“以后你的责任会越来越重。”

“那么,我再不用回中国西北部去?”

“遥控足矣。我会吩咐戚继勋,他有什么难题,找你商量,用长途电话与传真机为他解决问题好了。”

“他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给他一个独当一面的机会,更会催谷他成熟。我不担这个心。”

“很好!”

荣必聪忽尔握住了夏童的手,道:“上天让你出现,要帮我很多忙。真的,请相信我这句话。”

夏童意识到荣必聪要她调查的答案,对他举足轻重,于是答:“我会尽力。那么说,我抵港后,就只以调查此事为工作重点?”

“对。”

“公司内的人查问起我的新工作范围呢?”

“一回去,我就宣布,你成为我的私人特别助理。”

夏童点头。

“夏童。”荣必聪喊了一声,有一点点欲言又止。

“什么事?”

“你有可能为了帮我而要受—些无妄之灾或程度比较深的委屈。”

“任何一个职员与朋友,都会有这种不愉快的遭遇,但可以由责任完成的满足感补偿过来。”

“谢谢你。”

“不谢,应该由我说多谢,因为我的确有个异常愉快的假期。”

“希望不久将来,我们会有另一个更完美的假期。”

希望永远是甜美的,现实却不。

当荣必聪向集团宣布夏童的新身份,以及她那个执行荣氏主席特别任务的专责任务之后,市场内立即谣传四起。

荣必聪的新欢是夏童。

表面的证据完全成立。

他俩在荣必聪的私人小岛共度假期。

之后,连公事上,他都把她据为己有。

一般人认为他们很聪明,不难想象出大亨的女性私人特别助理的职务究竟是什么。

有心装载是非者已留意到夏童度假回来后,容光焕发,满心欢喜,连笑容都灿烂得活像海岛上的阳光。而且她开始游手好闲,日间只在荣氏写字楼转个圈,便跑到外头去买买股票,逛逛街,约会各色商场朋友喝喝茶和吃吃饭。

这样子的私人特别助理实际上担当什么角色,不言而喻了吧!

夏童对人们的揣测,一笑置之。

倒是跟随她工作好一段日子的小秘书杨笑娟有日对她讲的话,令她稍稍地上了心。

杨笑娟趁夏童在办公室内闲坐,翻杂志时,就跑进来跟她说:“老板,我能跟你说几句话吗?”

杨笑娟称呼夏童做老板,夏童答应得很爽快,她曾经对笑娟说过:“老板这两个字是尊称,是打工仔对衣食父母的致敬。我敬人时人敬我,相当好呀。”

于是夏童一听笑娟如此称呼,先就和颜悦色,对她说:“坐吧!我们可以好好地谈一会,我才下班去吃晚饭。”

“老板。”杨笑娟又叫了一声,却没有话接下去。

“干么吞吞吐吐的?这不是我们之间应有的现象,是吧?”

“老板,市场内又有关于你的谣言。”杨笑娟叹口气。

“市场上什么时候试过没有关于我的谣言了?你紧张些什么?”

“这次更严重。”

“何以见得?”

“他们说你越爬越高,由叶骏豪变为荣必聪是十级跳。”

“承他们的贵言。”夏童开心地俯身向前,压低声线说:“你知道我那老板原来真有甚多过人之处,相当吸引。”

“你真的喜欢他?”

“嗯,我想我是的。”

“那就无话可说了。”

“无话可说就不要说,我们从来都心照不宣。”

“可是,你知道市场内对荣必聪的批评吗?”

“什么批评?”

“最近最严重的一桩事件是邹小玉。他令一个无辜的女人跳楼自杀,这个女人是他职员的妻子,这职员的父亲于他有救命之恩,而且,这女人已有身孕。荣必聪是始乱终弃。”

“唧唧唧……”夏童以语音禁止杨笑娟说下去。

“老板,你不以为然,你在盲目信任他了,是不是?我最担心的还是这种情况。我相信你不会为权位名利而喜欢荣必聪,可是,他可以欺骗你,而你可以被欺骗。”

“笑娟,听我说。”

夏童坐直了身子,清一清喉咙,说:“如果你不是本着爱护我的心来跟我说这番话,我不劳向你分析。笑娟,你冷静地想一想,一个成年的女人,百分之一百被人欺骗的可能性有多高?今时今日,一个女人因怀孕而引致不能解决的难题有多大?她没有事前的准备,只有事后的仓皇,理由安在?这些都是很残忍的现实问题,但不容我们不好好面对、考虑、分析。”

夏童迟疑了一会,又道:“再说,感情上受到创伤而痛不欲生,死的方法有很多,为什么要在当事人的地方内闹事?多少带点仇恨的味道,这已经玷污了一段纯情,变为输赢一场仗上的最后一步报复棋子,我并不能予以同情。”

“你对荣必聪的行为有信心?”

“或许是吧!对他的信心来自对邹小玉所为的缺乏信心,二者是相对的。”

未看其人,先睹其敌,道理是一样的。

“你常说,女人要帮女人。”

“对。可是,有些女人很不争气。”

“荣总如果待薄你?”

“笑娟,信我,还未到那个地步。而且,我们要想一想,当你听到市场上有那么多关于他的坏话时,会不会他也同样听到有关我的贬辞?我相信他比我应付得还漂亮。笑娟,如果我们需要别人信任我们,我们也要信任对方,对不对?”

杨笑娟茫然地望着夏童。

“况且,笑娟,你或多或少都知道我的事情,你知道世界上每天每时都有很多误解,无法澄清的,对吗?”

杨笑娟终于微笑地点头。

夏童的推测一点都没有错。

跑到荣必聪跟前去造她谣的人实实在在不少。

杜柏和在香港会所碰见了荣必聪,立即把他拉到一角,凝重地说:“我们是老朋友,有话不怕直说,我曾经提示过你,夏童这女人是好职员,未必会是好情人。”

荣必聪笑着拍拍杜柏和的肩膊,说:“她是好职员,我已有足够的证明;是否好情人,我还未有经验。”

这个答案令杜柏和一时不知如何搭腔,究竟荣必聪有没有承认他和夏童的关系,他也搞不清楚。

“我听说,她在杜氏任职时,叶骏豪要跟她断绝也并不容易,叶骏豪之前还有其他人。”

“他们今日不仍是活得好好的。”荣必聪笑着说:“放心,我会生存下去。”

对于杜柏和,荣必聪只能用这番和颜悦色,说到底是平辈朋友,且也不能抹煞对方的善意关心。

可是,当荣宙在他跟前谈论这件事的时候,荣必聪的态度就不从容了。

他对荣宙的语调异常反感,这个儿子从没有敢在他面前作过分的抗议。

可是,如今荣宙说:“我并不认为夏童天真,更不觉得她纯情。她是假借无邪的脸孔,来掩饰她的城府,更利用坦率的言行,来调度她的机心。她旨在荣氏整个王国。”

“荣宙,在你讲这番话之前,有没有考虑过,这个想法是过分高估了夏童,而又非常地低估了我?”

“男人总有意乱情迷的时刻。”

“所以,你也有。”

荣宙微微一愕,并不退缩。

“今日我们要讨论的是你的事情。”

“什么时候开始,我的事轮到你来讨论?”

“你的举止失当,会影响家族与股东利益,我是双重身份的成员。”

“荒谬!”

“爸爸,夏童有过很多男人。”

“我也有过很多女人。”

“你不是打算娶她吧?”

“怎么?夏童有这个力量叫你担心我要正式娶她为妻?”

“力量也有正邪之别,爸爸,别只往好的一方面去猜测夏童。”

“多谢你的提点,这让我更进一步了解你。如果没有别的事,我们今日的谈话到此为止。”

“爸爸,我会反对夏童成为我的继母,甚至会反对她被你提名入董事局。”

荣必聪盛怒:“荣宙,你千万别让我发觉你在商场上一如在情场上的不羁不负责任。否则,我告诉你,我先把你踢出荣氏董事局去,再把你的空缺双手送给夏童。你清楚了没有?如果你不需要我把这番话重复一次,请你立即离开。”

对于荣宙与荣宇这两个孩子,荣必聪的失望是深刻的。

他并不明白庄钰茹跟自己为什么会养出如此质素的孩子来。

实实在在的痛心。

名利与权位真如烈酒,容纳与控制不好的人,非但不能收行气补血之功,反而一定被连累得酩酊大醉,举止失当。荣宇与荣宙是很好的例子。

令荣必聪骇异的是,荣宇并没有像荣宙一样,跑到自己的跟前来,对夏童提出抗议。

他并不知道,在暗地里,荣宇更深谋远虑地要联合荣宙去对付他。

荣宇在周日把荣宙约到沙田马会的咖啡室去,开门见山地说:“荣宙,我告诉你,我压根儿就没有把夏童放在眼内,因而我不屑在父亲面前提起她。”

“你可能轻敌。”

“我会吗?”

“外间传言说夏童的手段非凡,她跟叶骏豪闹翻了,吵得天翻地覆,姓叶的不知要赔了多少钱,她才肯离去。我们那宝贝父亲以为凉手拣了个热馍馍,找到了个名重江湖的行政老手去扶助小戚。她为什么肯当小戚的副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完全为了要令我们的父亲感动。”

“父亲果然感动。”

“她现在的客观条件好到不得了。”

“你是指夏童今次不但想沾点荣家的油水,而且打算使出浑身解数,正位荣家,勇夺填房的宝座?”

“如果你是她,你会怎么样?”

“天时地利人和,岂容错过,这不知是多少城中女人梦寐以求的机缘。我是正常人,只作正常之想。你呢?”

“一样。反正是拼了自己在江湖上混,要怎样辛劳卖命才能成为几百亿资产的集团掌舵人之一。就此放弃,你以为我是白痴儿。”

众人的正常反应就是全人类的行为指标,就是冤枉,也不过是牺牲了一小撮反常的人罢了。

世界原本就是否决了众人皆醉我独醒的世界。

夏童的固执,肯定要付出代价。

荣宇继续跟她的弟弟说:“荣宙,你很笨。”

“为什么?”

“跑到父亲跟前,泼妇骂街似的,不但影响了自己的身份,且于事无补。”

“但求发泄!案亲老以为他做的事是百分之一百的对。”

“他不会痛悟前非,除非他受到严重的教训。”

“例如?”

“那要看准时机,才能决定方式。”

“你准备予他教训?”

“既为要他清醒,且为促全我们荣家的财产。你愿意跟那姓夏的女人分享?”

“当然不。只是她真有这番资格吗?”

“纵使夏童不是威胁我们利益的对手,可是,她最低限度是我们采取行动的最佳借口。”

第7节弑君篡位

荣宙没有即时作答。

荣宇再多加一句:“你明白吗?”

这么一提,荣宙就会意过来了。

弑君篡位,要震慑万民,得借口废掉的是昏君,铲除的是奸妃;再下来,是重整朝纲,这就臣民信服,拥戴惟恐不及了。

所以,无论君主昏庸的程度如何,只要他身旁一有妖风阵阵,就手起刀落,以护驾保江山为口号目标,将朝政揽过来,岂不是仁义之师,名正言顺之举。

想想,荣宇真是聪明。

荣宙翘起大拇指赞:“大姐,你是女中豪杰,则天再世。”

荣宇笑,拍拍她弟弟的肩膊,道:“等着瞧,只要你听我的,不会不成功。”

“我怎么会不听你的,第一,我才具智慧均不如你;第二,你是我惟一的亲人,不信你,信谁去?”

荣宇与荣宙都哈哈大笑起来。

荣宇开心,是因为成竹在胸,而且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还有什么比备受盟友手足赞扬更舒服。何况,听荣宙的口气,就是他对自己将言听计从,任由摆布,这正大大地满足了她的领袖。

至于荣宙,他也乐不可支,非但因为可以有机会早日奠定江山,更为有荣宇这种喜欢强出头的女人为他筹谋策动,真是最好不过的。

他荣宙在商场上的历练不算太深,但借刀杀人,躲在幕后让人家做替死鬼的一总事,对他并不陌生,老早就被认定是如意算盘了。

荣宙可能并不绝顶聪明,可是他的确阴险。他谨记世界上有四类人,第一种外表是老虎,里面也是老虎。第二种外表是老虎,里面却是猪。第三种外表是猪,且表里一致。第四种外表是猪,里头是如假包换的吊睛白额虎。

他认为自己的父亲是第一种,其姊亦然。

这并不比他好,他可以装傻扮懵,站在正邪之间,然后,乘人不备,就张开狮虎般的血盆大口,将对方吞掉,再伸长舌头舐掉嘴角的血迹,然后若无其事地像头蠢猪般活下去。

荣宙认为这才是最高的成就。

他正朝着这个做人处事的方向进发,不能说全无荆棘,可是遇到的困难还是无伤大雅,结总账时老是自己着数的多。

姊弟俩的串谋还是在初步计划,当然不会外泄。

荣必聪认定了荣宇没有像荣宙般跑到他跟前来大兴问罪之师,怕是还在跟自己怄气。

自从把荣宇从西北部的中国生意网中撤回之后,这孩子就没有来跟自己好好说过话。

荣必聪只好由着她去吧!

他有一个古怪心理,认为自己半生顺遂,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有荣宇、荣宙以及荣坤这三个孩子,算是补偿吧!

想起荣坤,荣必聪禁不住奇怪,这女儿没有来滋扰好一段日子了。

是冷战重开,抑或什么原因了?

这天,他跟夏童在作例行工作报告与分析,夏童给他说:“你要调查的事,很快就会水落石出。”

“很好。现阶段不能透露吗?”

“正在作拼图游戏,怕凑合不了,得出一个错误的画面反而不好,你耐心地再等一会吧。”

“好,都听你的。”

“谢谢。”

“这么说,你的工作效率神速,不多久就完成任务了,是不是?”

“是。你在作飞鸟尽,良弓藏的准备吗?”

荣必聪哈哈大笑:“飞鸟一如野草,春风吹又生,你休想退下来歇一歇。我正要告诉你,又有另外一个任务,要你帮忙。”

“难得有永远做不完的任务,那是受薪一族的莫大喜讯。老板,请吩咐。”

“设法去认识那个在电视台工作的荣坤,并且试行跟她相处。”

“荣坤我根本就认识,只是不算深交。”

“他们说你只要有心结纳,谁都会喜欢你。”

“连你都相信起谣言来?”

“我只挑对我有利的,寄以厚望。在荣坤身上,我真想你能发挥这种魅力。坦白讲,荣坤不好应付。”

“不好应付而要应付不是问题。只是,老板,跟她好好相处对业务发展有关系吗?”

“有,太大了。”

“好。”

“你不要求解释?”

“那是你的权利,不是义务。我要知道的已经够了。”

“夏童……”

荣必聪最终还是把那句“你真的可爱”吞回肚子里去。

不是他不打算说,而是怕在夏童跟前再说这类话,反而显得罗嗦,不如对方的潇洒。

几天之后,荣必聪又用私家游艇把夏童载出海去,在那个环境之内,他们不妨畅所欲言,绝对不会隔墙有耳。

荣必聪问起荣坤的情况来,夏童就说:“她现在蜜运。”

“什么?”荣必聪整个人吓得惊叫起来。

夏童瞪圆眼睛看他,连荣必聪也稍稍觉着自己的失仪。

他在想,要不要向夏童有所解释?

如果引起了夏童的误会,会不会到头来令自己难过与狼狈?

答案始终是:不。

解释往往不是荣必聪常用的跟亲人相处的手段。

他认为除非确定解释能帮助自己有好的表现,否则都是多余的。

夏童从没有要他解释过什么。

那是她对自己完全信任或是完全不上心的表示,都会令荣必聪觉得他们的相处十分轻松。

尤其是夏童,在不要求自己解释的同时,依然尽忠职守,那更证明她是对自己的信任多一些。

丙然,夏童在微微一怔之后,就向荣必聪报道经过。

荣坤的新对象是韩植。

他们的结识与发生感情有个有趣的经过,当夏童给荣必聪复述时,也说得眉飞色舞。

韩植是本城四大家族韩统的第二代,在电视台摆设的招呼富豪第二代的晚宴上,跟身为电视台公关经理的荣坤认识。

那一晚,韩植重言地拜托了电视台总经理萧国光,希望红极一时的电视艺员穆虹出席,萧国光吩咐荣坤把这事办妥。

安排穆虹作陪客,已经令电视台的拍摄工作受到阻碍,荣坤对这种公子哥儿的做法很不以为然,只不过碍于职位,无法不完成任务。没想到,那韩植在翌日还嬉皮笑脸地给荣坤摇电话,道:“荣坤,对不起,又得麻烦你了。”

荣坤语气生硬地地应:“什么事?”

对姓韩的,她是旧恨仍在,记在心头,再加这韩植纠缠女艺员的行为并不讨好,于是荣坤压根儿没有好声气。

那韩植笑嘻嘻地说:“我找不到穆虹,想麻烦你代劳。”

荣坤差一点就怪叫起来,要对准电话骂道:“姓韩的,你以为我是扯皮条的不成?”

然后把个电话摔个稀巴烂就好。

当然,心上是这么想,嘴里还是骂不出来。荣坤沉住了气,冷冷地说:“你不是已拿到了穆虹的电话号码吗?”

“不错,可是,老是那电话录音机,嘱我留言,我留了口讯,穆小姐又没有回音。”

荣坤听了,不禁笑起来,忍都忍不住就说:“是不是你要求高,又不予回报?”

“我想是的。”韩植竟直言不讳:“我知道我是太麻烦她了,老要穆小姐给我计钱,可是她很客气,说是举手之劳。”

荣坤越听越有兴趣,刚才的气反而是平下来了,道:“既是举手之劳,为什么总不回你电话?那定是相金先惠,额外留神。这阵子,女明星去酒会与主持开幕仪式,都明码实价。”

“我看,我是太不懂规矩了,最好是向你请教,究竟取穆小姐的亲笔签名照片三张,要付多少才合适?我赶紧写张支票过来,不知可否麻烦你代转?然后签了名的照片,我派人到电视台公关部取,这样成吗?”

荣坤听傻了,没有回应。

“荣坤,你还在吗?”韩植问:“你听到我的话吗?”

“嗯。”荣坤说。

“如果太麻烦你,也就罢了,不过受人所托。”韩植的语气有点不好意思,他讪讪地说:“只是从小把我带大的一个老佣人三婆,她是穆虹的标准影迷。萧国光宴客,我之所以要求见穆小姐,是向她买演唱会的票子及要亲笔签名,我那老佣人定要我跟她合照留念,我都一一做到了。怎知三婆把照片向她的同伴好友炫耀,弄得她们都说要多拿签名玉照,我没办法,只好再打电话给穆小姐。这等小事麻烦你已经很不应该了,若要萧国光处理,就更失礼了。但,我很疼爱三婆,把她视作乳娘无疑。”

荣坤听得面红耳赤。

别人冤枉她、误会她的情况多的是,她不无气愤苦恼,现今轮到自己自作聪明,将好人当贼扮,那种感觉并不好受。

己所不欲,竟施之人,这不是有教养的人所当为。

于是荣坤连忙补过,她说:“我尽快给你办妥。”

丙然,两天之后,她就回电话给韩植的秘书,问:“韩先生要的照片是寄来,还是他派人来取?”

秘书小姐在几小时之后回复:“韩先生会派人到电视台来取。”

“好,我把照片放在接待处。”

这天,荣坤下班时,下意识地往接待处走去,问那接待一员:“穆虹的照片有人来取走了没有?”

接待员正要作答,就听到有个男声从背后传过来,说:“这就来取了。”

荣坤回转身,竟看到韩植。

还是那傻乎乎地笑着的一张脸。

可是,今天看他,就并不难看了。

荣坤心里想,这人若不姓韩,就好得多。

对害了她一场的韩森,至今荣坤犹有余恨。

“你没有想过我也当信差?”韩植说:“这阵子最吃香的就是信差,一间机构的总裁没有上班,对业务营运没有大影响,但信差罢工,不得了。”

荣坤不期然地笑出来。

这眼前的男人有份逗人喜欢的幽默感。

“谢谢你的帮忙。”韩植边笑,边跟荣坤走出电视台:“三婆拿到了这几张穆小姐的签名玉照,一定赏我一顿好饭。这年头,家中有个烧家庭小菜的好手,真是如获至宝。三婆宝刀未老,她的几味拿手好菜,谁吃过都要翘起大拇指赞。”

“是吗?中国女佣能烧好菜的应该被列为受保护动物,因为稀有之故。”

韩植大笑。

三天之后,荣坤又接到韩植的电话,说:“我家的濒临绝种动物有请你周末来吃顿便饭,赏光吗?”

荣坤要想了一想,才晓得笑出声来。

“三婆知道你才是拿到穆小姐玉照的功臣,她要你在场了,才肯为我下厨。”

就算韩植不施这小小的苦肉计,荣坤还是会答应的。

这两次跟韩植的接触,气氛实在良好。

而且荣坤下意识地希望从韩植口中探悉韩森的消息,她并不相信这厮会在位太久,他是太不中用的一个人。

周末,荣坤成为韩植家中的座上客。

韩家的家势威望并不在荣家之上,且因为人多势众,故而更容易显出架势。

韩氏家族的大本营在司徒拔道一幢由韩家建筑的大楼之内,各房韩氏家族成员都占有一个单位。族长韩统住在顶楼复式单位内,这层单位之上,还有一层类似会所的地方,是供家庭宴会之用。

韩植的父亲韩弼与夫人早已去世,他是韩弼的长子,继承了这一房的产业,且在叔父韩统身边辅助他处理业务,相当地得力。

因为韩植未婚,故此他占住的单位只有他一个男主人,与司机、女佣,以及那位带大他的三婆同居。

韩植的亲妹韩湘反而已婚,带着两个孩子当家庭主妇,丈夫韦林泽是医生。之所以也住在韩氏大楼的一个单位内,与韩植毗邻,是因为那是韩湘的嫁妆之一,就算不住进来,家族规定也不可以把单位转售或分租出去,以确保大楼的完整业权。

韩植很粗略地为荣坤介绍了韩氏大楼的概况,才把她招待到露台处喝茶。

荣坤于是乘机问:“是不是韩森也住在这儿?”

“是的,他在三楼,单位面积较小,向山。”

楼高二二十多层吧,韩森住低层,怕就是身份的象征。城内的楼宇越高层越贵,山景自然又不如海景值钱。

现今这韩植的住宅,在宽敞得一如普通人家客厅的露台上,可以傲视整个维多利亚海港,全无阻挡的海景,尽入眼帘。

由此可见,韩氏家族成员也有身份高下之别。

第8节资产值上百亿的集团不少

荣坤忽然想,自己踏进这大楼来,幸好是贵为韩氏家族掌舵人之一的嘉宾。势必要骑到韩森的头上去,才能泄掉这一口乌气。

她继续打蛇随棍上,问:“韩森最近的工作情况如何?他升作了经理,还能应付得来吗?”

荣坤的口吻并不酸涩,故而不见用心。韩植就很不以为然,直爽地答:“我跟韩森的来往实在不多,大家都忙,他偏巧是少数在外头机构干活的亲戚,就更少与我们接触了。我看,韩森应该对新工作应付得来的,反正集团有几千人,上百个经理,他也不过是混混日子过,这就是傻人傻福分,反而不劳累。”

这番话,不但叫荣坤受用,而且令她受教了。

韩森压根儿就不是韩植的对手,从身份、地位与才具等各方面都有严重差距,故而韩植对韩森是采取一种事不关己,己不劳心的态度相处,稍多花一点精神时间去关顾,也是多余,甚或不屑的。

自己老是把前仇旧怨记在心头,其实是自行降低身价,犯不着。

一个香港,资产值上百亿的集团不少,每间这样的集团有多少个所谓经理。照顾一些庸才,让他们逗留在稍高职位之上,算得了什么,何足挂齿。

荣坤忽然开朗了。

尤其是见了满桌色香味俱全的家庭小菜,她与韩植都忽然变了个大孩子的模样,露出一脸馋嘴相,煞是可爱。

那韩植的老佣人三婆烧菜烧得满头大汗,一走出饭厅来,就被韩植拦腰一抱,说道:“亲爱的稀有动物,快来跟我们一起吃饭。

三婆摆摆手,挣月兑开韩植,说:“我们家少爷就是爱开玩笑,荣小姐别见怪。你们吃,随便吃,我出来不过打个招呼,也向荣小姐说声多谢。”

“三婆,你太客气了。”

荣坤对三婆的印象很好,看得出她是个懂规矩的大家庭佣人。

同样,三婆对荣坤也有很直觉的好感,一边打量她,一边笑眯眯。

“荣小姐,我们上了年纪的人,每日在厨房干活完了,没有什么嗜好,只爱看电视。那穆虹真是好迷人,最近演古装反串更棒,故我才一时忍不住要少爷麻烦你,拿张照片留个纪念。”三婆越说越兴奋:“你不知道,我们广东乡下都能看到香港的电视,他们迷穆虹迷得不得了,我下次回乡去,把照片带在身边,当礼物送亲戚,不知多威风。”

荣坤不禁笑起来,明星的功能也真令人有精神寄托,加添生活情趣,不错不错。

于是她不期然地说:“下次我给你多带穆虹的照片。”

“好,好,下次你来,我再另外多烧一些好吃的菜。”

就这么说定了,根本都没有把旁坐的韩植放在眼内似的。

当然,韩植没有不欢迎的。

这以后,荣坤与韩植见面的借口与机会便渐次多起来了。

市场的消息传得很快,问题只是人们的眼中心上,都认定了荣坤是着力找金龟婿,这一次,可能比上一次幸运了,韩植的反应比蔡品天好。

这种推断自然是对荣坤不公平的。但,社会的眼光就是如此。谁跟豪门富户的人走在一起,都不肯以正常、正经与正义的目光视之,必定冠以高攀权贵,贪慕虚荣的大帽子。

荣坤的真正身份一天不能公开,她这个亏是吃定了。

荣必聪听了夏童对荣坤的报告,忧喜参半。

他怕旧故事又重演一遍,荣坤未必能受得住接二连三的刺激。

上一回,他安排手下严秋銮为荣坤穿针引线,但仍然未能水到渠成。今次,如何可以成功地令荣坤蜜运成功,没有一定的把握。

夏童说:“我会跟荣坤加强联系。”

荣必聪说:“我需要知道的是,荣坤究竟是不是一个事业型的女性,她有才具他日当上大任吗?抑或家庭主妇、贵胄夫人的身份更适合她一点?”荣必聪开始向夏童透露更多内情:“如果是前者,我很想你跟她在未来的一个业务发展上携手合作,有了你照顾小戚的经验,我相信你必能好好带领她。万一她其实只要一段好的归宿就已满足,那么,你再自行组织新业务的班底。”

夏童点头。

她完全领会了荣必聪的意思。

忽尔,荣必聪握住了夏童的手,道:“夏童,请好好地照顾荣坤,她在我心目中比戚继勋更重要。”

夏童凝望着荣必聪,一时无语。

“你是不是觉得我欠情很多,一笔笔的情债,都在设法暗地里偿还?”荣必聪这样说,有无尽的感慨。

他依然握着夏童的手,紧紧地握着,似乎怕夏童会甩开他,走个没影儿。

“夏童,我需要你在这个问题上给我答案,这会令我安乐。”

荣必聪再审慎地加一句:“我重视你的感觉。”

夏童淡褐色的明亮眸子闪着光芒,她说:“听过有句俗语没有?‘有借有还才是上等人’,谁在世上活着而不欠下一身的人情?”

荣必聪听了,拉起夏童的手,送到唇边去,连连地吻着。然后问:“我们彼此的心灵相连着,这算不算是在闹恋爱?”

夏童笑:“你不急着要这个答案吧!先办好了正经事再说。”

正经事由夏童与荣必聪分头去办。

夏童早在商场上已经认识荣坤,当荣坤在协成行任职时,夏童跟她交过手。

可以这么说,夏童对荣坤的印象是蛮不错的。只为那时,她还在杜柏和的机构内服务,直属于叶骏豪门下。当时需要一份业务上的有关数据,叶骏豪说协成行可以提供,于是就发下去,由夏童与荣坤交涉。

荣坤做事很爽快,答应夏童—个星期后把数据提交。

七天之后,荣坤尴尬地亲身到访,向夏童道歉,说:“多给我一天时间,我准明天下班前交给你。”

夏童有点错愕,也很敬佩。这荣坤的态度无疑过分执着了,才不过晚一天半天的功夫,犯不着紧张如此,但认真工作,对承诺负责,无论如何是好的。

其后,夏童才从旁的渠道得知为了做好数据,荣坤两天没有睡觉赶工,就只为她手下的人无法如期完成之故。

最使夏童敬佩的一点是,荣坤没有在自己面前推卸过半点责任。

最恨那些告诉别人,自己成营兵丁均是庸碌之辈的人。

之后,夏童没有再跟荣坤有什么来往,只在报刊上常读到有关她的新闻。

夏童要跟荣坤再攀关系,探听虚实,并不太困难。她没有告诉荣必聪,她从小到大的好朋友就是韩湘。

从韩湘处着手,最适宜。

这天,夏童跟韩湘在浅水湾酒店的餐厅喝下午茶。

是夏童约她的。

韩湘迫不及待地,一坐下来便道:“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你竟然约我饮下午茶。”

“怎么?这也算稀奇?”

“问题在于星期三下午四时以你这种身份的人。”

“你以为在平日饮下午茶是贵夫人的专利品?”

“最低限度你一向不屑为之,是不是?”韩湘笑:“自然啦!人会变,月会圆,或者你果真对改变身份有了兴趣。”

夏童说:“嗯,谣言止于智者,我原来高估你的智慧。”

“听过曾参杀人的故事没有?满城都在传说你快要成为荣氏集团的主席夫人。”

“所以,你认为我要练习过你这种生活。”

“夏童,我警告你,你不能让我成为城中最后知道真相的一人。你父母亲在美国侨居,你那宝贝妹妹夏真又云游四海去,我是你在本城最有代表性的亲人。”

夏童哈哈大笑起来,说:“你是否准备把我带入教堂,双手交给那个人?”

“那是个什么人?说!”

夏童登时红了脸。

“真是荣必聪?”

夏童说:“言之过早。”

“夏童,他比你大二十岁。”

“那是实际年龄。”

“什么意思?”

“他活得豁达,长相似四十开外的人;我有无限沧桑,似是望四之年了。”

说罢,大笑起来,活月兑月兑是开了韩湘一个大玩笑。

“见你的大头鬼。”韩湘骂她:“你一定听过有关荣必聪的传闻,很多很多位香港小姐和红星都是他包办过的筵席。”

“此乃本城首席富豪的荣耀与悲哀,好像没有被他宠召过就不显身份似的。”

“最近那跳楼自杀的女人又如何?怎样为他解月兑?”

“需要吗?叶骏豪的故事,我没有分辩过一句,连你都觉得不必再提,是不是?”

“夏童,你真正偏袒荣必聪。”

“我是就事论事,他的人很好,但我们没有到那个你们想象的地步。”

“我信你,但也必须提点你,因为你天真。”

“韩湘,告诉你—个真正的喜讯,你终于找到同道中人,全香港只有你和荣必聪相信我天真。”

韩湘没有说话,她拍拍夏童的手,叹口气。

“你对他的印象改观了一点吧?”夏童一歪头,问。

“可是,是荣氏集团的人传出来的,千真万确的是他很喜欢读娱乐周报,注意明星动态。”

“天!”夏童两眼向上一翻,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怎么知道他不是为了别的原因?”

韩湘点头:“也许你说得对,连我近日都频频阅读起娱乐新闻来,难道我泡男明星?”

“为什么?”

“还不是为了我那宝贝哥哥韩植。”

夏童知道对方所指,故意不做声,看她怎么说下去。

丙然话匣子一打开,韩湘就滔滔不绝,道:“你听过电视台那个女强人荣坤没有?她似乎跟哥哥走在一起。”‘“有没有问过你哥哥?”

“他?跟他说过了,根本没有正经话回我,你知道他说什么?”

“说什么?”

“他说,在他的心目中,世界上可爱的女人不多,除了亡母,就只有三个。”

“哪三个?”

“三婆、我和你。”

“神经病。”

“就是这话了,可是他说:”‘三婆就不要去说她了,你是我妹妹,连夏童都从小苞我们玩在一起,看成她是妹妹似的,擦不起火花来,只有外求了。’“

“那就求了荣坤?”

“他问我荣坤好不好。”

“你怎么答?”

“我摇头,说不好。”

“为什么?”

“他问我为什么,可是我说不出来。”

“他为什么不来问我?”

“你会怎么答?”

“我会说荣坤不错。”

“什么?”

“我认识她的。你凭的是听觉,我凭的是视觉。谁更准确一点?”

“真的?”

“骗你干什么,我们并不需要胡乱说这女子的好话,以便把韩植‘嫁’出去。”

韩湘大笑。

“来,我们求证于触觉及事实,叫韩植把荣坤带出来,我们跟她好好相处,以定虚实。”

“好办法,就这样—言为定。”

韩植的确在蜜运,而月极之需要韩家人的支持。因为他跟荣坤走在一起的消息传到韩统耳朵去,得到负面的反应。

韩植当然没有把这事告诉荣坤,免她敏感和担心。

事实上,韩植觉得他这位叔父韩统也太紧张,而且过分了一些。

当日,韩统把韩植叫到办公室里来,说:“韩植,你应知道你的身份,你才是韩家的长子嫡孙。我的孩子目前还年纪太小,还有一大段日子才可以涉足商场,承担家族事业的责任,在可见的将来,我们就得靠你了。”

韩统是韩家的二房,正室一直没有所出。直至到十多年前,他金屋藏娇的—个女人为他生了儿子,才让她正式入门成了韩如夫人。这如夫人不但母凭子贵,而且真是时来运到,入门后不久,正室就去世了,她因而被扶正了。

最可惜的一点是儿子年幼,如今才不过在念初中,距离掌握韩家产业的时间太远了。

第9节如此难缠难惹的女人

韩统也为了这个原因,不能不在家族中选继位人。他的长兄韩弼英年早逝,留下了韩植与韩湘两兄妹,男的相当长进,于是便悉心栽培他,继承家业。

韩统与韩植叔侄的关系感情,一直以来是相当不错的。韩植对乃叔自然相当尊重,他是个直性子,也是个聪明人,一听韩统这段开场白,就知道事有蹊跷。

他问:“二叔,我有什么事做错了?”

韩统于是干脆开门见山,问:“外间传得十分厉害,你跟电视台的女人泡上了?”

真难听。外间人绝对不会想象得到在豪门之内,会有这种瞧人不起的口气。

难怪说一入侯门深似海。

韩植立即答;“荣坤是电视台的行政人员。”

“韩植,你知道中国城夜总会的小姐都叫公关主任。”

韩植实在气不过来,只好答:“我们韩氏集团公关部也有八位职员,正副经理各一人,且另外委任了美国四A广告公司柏斯达当广告及公关顾问,每月顾问费用五万元,算是专业人才了吧!”

韩统为之语塞。

韩植这才发觉自己的态度过分强硬与直率了。

他于是低下头去,轻声地说:“对不起,二叔。我的话说重了。”

“不要紧。看情形,你对这姓荣的女孩子是相当认真的,不然,不会有这个反应。”

“她的确是个相当好的女孩子。”

“蜜运时间;双方都似掉了隐形眼镜,在雾里看花,几重的不清不楚。”

韩统这么说了之后,再察看韩植的反应,发觉他一脸凛然地站着,表情从容,有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于是他只好把心中的疑虑说出来:“韩植,我是有根据才对这姓荣的女子放不下心的。”

韩植马上问:“什么根据?”

“我们韩家有人跟荣坤共事过,知道她的为人和作风,说她做事很不择手段,爬不上高位去,就立即如广东俗语所谓的‘反转猪肚是屎’,臭得不能再臭了。”

“是韩森的经验之谈?”

“切身经验。”韩统说。

“我认识荣坤以来,她从没有在我跟前说过半句有关韩森的不是。”

韩植的意思自然是表扬荣坤的为人,可是韩统竟自有另一个看法,他答侄儿说:“这有什么稀奇,她压根儿找不到韩森的短处,而她有的是把柄,被握在人家的手里。”

韩植差一点就怪叫起来,为荣坤叫屈。

他宁愿韩统所言是真,荣坤真的是个如此难缠难惹的女人,韩森却是理直气壮的。

不为什么,只因被冤枉的滋味绝不好受。

韩植就听他的朋友高家四公子定北,亦即是高掌西的弟弟说过一句幽默话。两年前,高定北刚从美国拿了博士学位回来,投入高氏企业服务,城内忽尔多了这颗钻石王老五,当然谣言四起。他只不过答应去当了一次电视台的选美评判,跟当选的冠军佳丽在庆功宴上拍了张照片,以后满城娱乐记者就开始追问他,是不是已经跟对方蜜运。这可害得高定北惨了,常常被高家的人轮流骂他不长进。

回过头来,面对记者时,高定北从容地说:“这么美丽的谎言,但愿是真的。”

他向韩植解释,反正被冤屈了,最彻底的平反办法就是真的自己占了便宜。

韩植忍不住对他叔父说:“二叔,为什么不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这件事?荣坤是个不爱拉是扯非的人,这是她的涵养。”

韩统说:“女人跟是非拉不上边真是稀奇,我们韩家里面的各房恩怨,一半以上是女人的是非所造成。”

“二叔,养家也是男人的天生责任,现今多少女人跑到社会上干活,就为把养家的责任搁上肩。凡事总有例外。”

“你连自己人都不信?”

“韩森如果长进,你会不在韩氏集团给他安排个好位置,而需要转个大弯,交托到别家屋檐下,易子而教,以祈有意外的好结果?他如果真有工作表现,更不劳你老人家亲身出马,才能在协成行当上经理。他讲荣坤的坏话,听者是否要打个折扣?”

至此,韩统无话可说。

最后,他只能答:“总之,娶妻求淑女。又不是没有选择,更非形势逼人,你就不要意气用事,慢慢找。这阵子,我们朋友当中的儿女学成回港者众,这种人才回流,不但多了生意上的好帮手,也可引申到婚姻对象上头,对不对?”

韩植只好唯唯诺诺应酬着就算了。

他心想,待过些时,才找个机会把荣坤介绍给韩统,韩植有信心荣坤会在韩统跟前表现良好。

与此同时,韩植已微闻韩森夫妇相当积极地在韩家散布荣坤的谣言,坏话说尽,总之贬得她一钱不值。

连韩统的夫人都必定是受了韩森夫妇的挑唆,晓得在丈夫跟前说:“那姓荣的女子就是现今那起喜欢挤进豪门去的女强人。潮流所兴,单是在商场上耀武扬威不足以显身份,一就嫁予富户,兼当名媛;一就摩拳擦掌去从政,在九七过渡期内叱咤风云。这荣坤必属前者。”

韩统只是听,搜集资料,以备跟侄儿谈判。

他的如夫人其实并不很聪明,一定是受韩森挑唆,竟晓得使出最厉害的一招,门第之见,对丈夫说:“你是否知道荣坤早些时要嫁进蔡家去,也不得其法,蔡家跟我们韩家的名望相差很远吧,蔡品天的父亲都不愿娶她为媳,你这韩家的掌舵人就拿侄儿没法子了吗?我老早给你说过,再亲也是隔了一层肚皮的人,到紧要关头,大事当前,韩植会不会听你的,就是一个疑问,你真这次看清楚各人的面目就好。”

无疑,她这番话是相当够分量的。

韩统表面上没有太大回应,实质上是在消化一些关键性的问题。

韩植是意识到有关荣坤的是非已然十面埋伏,并不能轻视情势。惟一能做的就是请救兵,只要有盟军,将来在叔父面前就好讲话。

首先要拉拢的就是自己的亲妹子韩湘。他们兄妹感情极好,相信会得到对方助阵。

没料到事有凑巧,韩湘在夏童的推动之下,也有心结识荣坤,于是很快就水到渠成。

这天晚上,韩湘在家中宴客,她的宝贝医生丈夫刚到美国去参加国际医学会议,正好是她纠集女朋友玩乐的时间。

夏童当然是座上客,韩植带了荣坤,跟其他两位大学女同学,一位叫陈致远,是律师;另一位叫阮秀玲,是报刊编辑,都成了是晚派对的中坚分子。

韩植一见了夏童,就怪叫:“韩湘没有告诉我,今晚是清一将,拜托你好好照顾荣坤,我不要跟你们一起混。”

夏童还未答应,阮秀玲就说:“韩植,算你知情识趣,有你在,派对变成混一色,贬值了,快走,快走。”

韩植大笑而退。

谤本都是年纪相若,且出身、品味相近的一班女人,很快就谈得很投契。

陈致远到吃甜品时忽然问:“韩湘,怎么今晚没有把冼婉云叫来?”

阮秀玲拍额:“看你,吃饱了肚才记得起老友,婉云不在香港。”

“出门了?”陈致远问。

韩湘答:“跟丈夫去度假,努力挽救婚姻。”

“婉云的丈夫刘叔棣的生意不是很有问题吗,还有心情去度假?”阮秀玲说。

韩湘指指夏童,说:“问她,她是商场天字第一号间谍,知道甚多情报,我只不过是家庭主妇。”

夏童说:“是有点问题。不过,到外头走走,轻松一下,清醒头脑也是好的,免得事业不好,婚姻又亮红灯,真正屋漏更兼逢夜雨。荣坤,你也认识刘叔棣吧?”

荣坤当然认识刘叔棣,业务上间接有点来往。刘叔棣原本在电视台当业务部经理,在荣坤加盟电视台不久就辞职,自行筹组广告公司打天下去。

从前有电视台作为后盾,什么事都易办,不看僧面看佛面的人多的是。到自己独战江湖,那当然是另一番光景了。

荣坤从电视台的同事口中,的确听说刘叔棣的广告公司业务做得不怎么样。当年踏出电视台去闯天下的豪气毁掉了一半,幸好他还年轻,这就是至大的本钱,还能熬得住。

事业对男人永远最重要,在奋斗期间疏忽了婚姻,是不出奇的事,是否因此而与冼婉云开始有点貌合神离,这就不是荣坤所知悉的了。

夏童既然这样点名问到自己,她便答:“创业维艰,怕刘叔棣的生意是有些阻碍吧,但应无大碍,他为人很干练。”

陈致远道:“婉云真要闹婚变吗?荣坤,你有没有听电视台的人谈起?”

荣坤摇头:“他跟冼婉云的婚姻是否有问题,倒没听人提起。听江湖中人说,冼婉云是个女中丈夫,当初刘叔棣也是受到妻子的鼓励才走出去勇闯天下的,相信冼婉云不会在对方现今有困难时就离开他。如果到刘叔棣熬出头来,没有了责任,只处理感情,那就难说了。”

听到荣坤这番话,夏童跟韩湘打了个眼色,心上不无感动。

靶情如果有变,真要洒月兑地作个了断的话,最好是在对方风生水起之时,否则,心上会有落井下石的阴影,情义中人更难做得出手。

荣坤就是这个意思了。

陈致远叹一口气,道:“最凄凉就是我们这等讲义气的女人,等到男人出头之日,他会不会眷念同甘共苦的日子而爱护我们多一点点呢?真是天晓得。”

阮秀玲道:“我老早说了,求人不如求己。我不把男人的爱重算在自己的资产净值内,最稳妥。”

夏童与荣坤都噗嗤一声笑出来。

阮秀玲瞪她俩一眼,道:“笑什么?我预先警告你们,千万别在蜜运期间透支幸福。男人对自己好一定要打入当年的非经常性收益之内,逐年看情况而定,作不得准。”

韩湘道:“秀玲,你也未免太危言耸听。”

“我希望我是,万一不幸言中了,不要说我没提点过各位。”

“年老时最紧要有个伴,这也是真的。”陈致远道。

“伴有很多种呢!外国女人在家养一头狗,也是伴,肯定忠心耿耿,不知多好。”阮秀玲仍然坚持:“你问问各位,是不是非要找个人做老伴才能过一生了?”

韩湘道:“我没有资格发言,老早已经找了个老伴了,我这老伴有个很好的条件,有医学知识,对老太婆的健康可以照顾得不错,不宜放弃。”

镑人哈哈大笑。

阮秀玲道:“夏童呢,你怎么说,你找的那个伴比你年纪大得多,这未必可靠。”

夏童答:“这问题我弃权,从来的作风都对坊间谣传置若罔闻。”

韩湘故意问荣坤:“你要个怎么样的伴过世?”

荣坤转一转大眼睛,道:“跟自己至爱的男人过掉一生,此乃首选。贫富不拘,两个老人能花用得多少,小楼夜夜尽春风就好了。如果找不到这样的一个人呢?”荣坤忽然大笑,道:“那我就爱很多很多的钱,因为有了钱,老来可以雇用二十四小时服务的护士,有病可以住进头等房去,且有一堆仍然为了有便宜可占,虽不爱我却肯来跟我聊天搓牌的朋友,继续玩乐,直至老死。”

陈致远与阮秀玲一齐鼓掌,道:“简直是同道中人。”

的确,经过这一晚的谈话,几个女人都对荣坤有好感,还带有一点相逢恨晚的味道,很好受。

江湖上的识英雄重英雄,这也是其中一种。

私下,韩湘放下心头大石,对夏童说:“我对荣坤的印象很不错。”

“那你就成全韩植吧!”

韩湘点点头,心里有数。

举凡有事件发生,很多时也轮不到局中人不选择靠哪一边站。

韩湘在韩植的配偶问题上,是需要作出自己的选择。

这一头韩湘正在准备帮韩植的忙,投荣坤一票,那一头就有人看不过眼。

大家庭内谁的举止如何,一下子就能洞悉过来。

韩森很快就自韩氏家族的佣人与司机口中,得悉韩湘跟其兄的女朋友荣坤有了来往。

他对妻子庄钰芬说:“是你做功夫的时候了。”

庄钰芬白她丈夫一眼,道:“知道我有一点儿用处了。”

“何止一点,简直有本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第10节小秘密也算不了是什么秘密

“你这个讲法还算像个样儿。老实话,不争气的人是你,不是我。老不能挤回韩家来管事,在协成行靠一点人事做个经理有什么用,轮不到你有机会捞什么油水。”

“醉翁之意不在酒。反正是要回朝的,只要在协成行干得出色,给二伯父有个好印象,早晚要调回韩家来。即使跟韩植不能争一日之长短,也可以把握多一些韩氏企业的实务。二伯父如果在荣坤口中知道什么关于我的大是大非,他又信了的话,对我可影响大了。”

“所以,你不要荣坤嫁进韩家来。”

“多个香炉多只鬼,当然不能让这小辣椒挤进来。否则,别说对我有阻碍,我看连你也不好过。”

“她什么身份,敢动我半根头发呢!即使嫁进来,也不过同是韩家第二代的少女乃女乃,她还少了我一个娘家的背景呢!”

“错了,她没有显赫的娘家,却有自己的实力。现今在社会内有间办公室坐,有个小秘书供使唤的女人,就瞧不起你们这起只有个司机女佣跟在后头的贵胄夫人,认为是社会寄生虫。”

“呸!”庄钰芬嗤之以鼻:“她说我是寄生虫,我说她是变相式的妓女。无他,嫁给了韩植,就不用熬半辈子都坐不到公司的董事局内去。”

“给荣坤这种女人坐到韩氏的董事局去,你和我都不会有好日子过。所以,我叫你赶快叫你的母亲在韩统老婆跟前下功夫。”

“老早就已开始部署了。母亲跟韩统老婆说到底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只不过她比母亲好运气,给扶正了,故而,话是说得上的,你放心。”

“你倒要在楼上那医生太太身上下点功夫才成,韩湘与你是同一类型的人,可能会往我们这一边站。”

“韩湘的架子蛮大,她那贵夫人做得比我格调高很多似的。最低限度你不会每年带我到意大利去听一次歌剧,更不会上纽约百老汇去看一次舞台戏。”庄钰芬很不屑的道:“我平日并不跟她走在一起。”

“现在是非常时期,韩湘都投荣坤一票的话,韩统还有什么话好说。听说,那荣坤的手段一等一,她老早就晓得向韩湘入手,连三婆都被她逗得乐不可支,拿几张电视台的明星签名相片与表演戏票,就哄得韩植一屋子的下人差点要预先称呼她做少女乃女乃了。这叫先下手为强,你再忽略韩湘的话,就错了。”

庄钰芬没办法,只好听韩森的话,赶快走韩湘的路子。

庄钰芬其实是庄经世的老么,年纪跟她刚去世的二姐庄钰茹是很差一大截,却与韩湘相若,但因为教养不同之故,虽同是韩家出入的人,却真的很少来往,更别谈深交。

这日韩湘接到庄钰芬的邀请,这位堂嫂嫂说:“韩湘,我朋友在中环开了一间时装店,我跟你去逛一圈,然后请你吃顿午饭,好不好?”

韩湘心里有点惊骇,奇怪庄钰芬为何会相约。一半为了好奇心,一半也是人情难却,她便答:“好的,我反正今天约了朋友去吃午饭,跟你看完服装才赴饭约,你请的一餐留待下一次吧!”

在那服装店走了一圈,完全不是韩湘的品味。她是个有教养的女人,胡乱挑了一些零碎的丝巾之类,算是光顾了,给了堂嫂子面子就算。

走到街上时,庄钰芬问:“你不急着跟你的女朋友午膳吧,我们先去喝杯咖啡?”

“好,我约了她到文华酒店,那就干脆上文华吧!”

坐了下来,庄钰芬也真会把握时间,很快就踏入正题:“韩植的绯闻你听过吗?”

“男大当婚,那是好消息。”

“看对象是谁,找对了,自然是好消息。”

韩湘一听,就知道是非来了,便问:“你认为那对象成不成?你们庄家晓得很多人,自有所闻吧!”

这么一说,庄钰芬足足讲了几车子有关荣坤的坏话。

韩湘听得很有趣,天下间竟真有如此明目张胆地谈论人家是非者,也真不怕既过时,又屈辱自己的身份。

最离谱的一个是非,莫如庄钰芬说:“你知道我们庄家与荣必聪家的关系,有个小秘密,关于荣家和荣坤的,你答应不说出去,我就给你说。”

韩湘笑笑,她素来对这堂嫂子没有好感,分明知道她在拨弄是非,故此开她一个玩笑,说:“这可不能答应,因为我这人最口疏,一下子禁捺不住说了出去,那怎么办,你还是别告诉我好了。”

庄钰芬吃吃笑,脸涨得通红,道:“我只是这么说说罢了,其实这个小秘密也算不了是什么秘密,通街通巷都已经知道。人家说荣坤是荣必聪收起来的一个女人,仗着有几分姿色与学识,老是心头高,要在企业界冒出头来,逼着荣必聪给她撑腰。荣必聪呢,总不能把她引介到荣氏企业去,怕出事,于是好歹应酬她,就把她塞给协成行了。”

“那间协成行的老板也是够惨的,老是要向各方好友买账,收容那些子弟兵。”

韩湘这两句话当然有骨刺。

不知道庄钰芬是听得懂还是听不懂,她没有任何表示,只继续努力朝着目标进发。

庄钰芬说:“本来呢,要真是个能干人,将来嫁进韩家来,帮韩姓的男人发展企业有什么不好的。全部韩家妇孺都学我和你一样,只是相夫教子的家庭主妇,惹得别人看不起,老实讲,我就只怕这一点。我倒见过那荣坤一两面,非常的鄙视我们这种靠父荫夫荫过活的人,我的朋友这最近就听到荣坤在讲你是非。”

“讲我是非?”

“对呀!说你对韩家一点没贡献,还沾韩家的光,连住食都在韩家大楼内,你那个宝贝医生丈夫,连替韩氏员工看病收便宜一点也不肯。你说,这种女人多厉害,人还没有嫁进来,就开始耍手段。”

韩湘抬眼看到餐厅门口走进荣坤来,就笑着对庄钰芬说:“好,这种女人可恶极了,让我来想办法对付她。”

“怎么个对付法?”

“对付完了再告诉你。”

“何时呀?”

“立刻、马上、现在。”韩湘说:“这不是荣坤吗?”

庄钰芬一回头,吓一大跳,活月兑月兑像晚上听到夜半奇谭,如厕时真的碰上鬼。

“你们认识的,是吗?”韩湘问。

荣坤伸出手来跟庄钰芬一握:“韩太太,很久不见,你好。”

“是很久不见了。”

庄钰芬尴尬地笑,站起来就告辞:“不阻碍你们吃午饭了,再见。”

荣坤坐定后,立即兴致勃勃地说:“我给你买到了国际电影节的开幕戏票,那部电影你必不可错过。”

“什么戏?”

“叫JUSTFORFUN,一位中国女青年导演拍的,把中国社会老年人退休之后的心态描绘得真是太好了,我在北京度假时看过,深深感动。”

“你老是惦着退休后的问题。”

“对呀,晚年嘛,很重要。”

“有韩植陪伴你,怕什么?”

荣坤一听,飞红了脸,说:“怎么作得真。”

“为什么?对韩植没有信心?”

“不,是对自己没有信心。韩植,他实实在在很好。”

“你不也是很好吗?”

荣坤摇头:“如果我好,不会有这么多人攻击我,老把我手上最珍贵的人与物抢夺过去。一直以来,每一次我都失败。”

“你爱韩植?”

“他值得人爱。”

“今次,如果有人破坏,你会放弃吗?”

荣坤想都不想,很坚决地说:“不会。如果韩植不放弃我,我也不会放弃他,我宁愿放弃其他一切。”

她这么—说了,整个人呆着。

荣坤想到了父母。

他们就是为了要相爱相聚而妥协,甘愿受其他的痛苦。

如果有朝一日,韩植不可以把荣坤的身份公开,她会不会就这样离开他?

答案是令她痛苦的。

她知道自己不会。

荣坤这阵子经历到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日子,韩植对她的好,叫她知道原来爱情和幸福是这个样子的。

饼往的那些荣坤以为是恋爱的故事太失真了。

她无时无刻不惦着韩植。

每早起来,再不愿意逗留在床上多一秒钟,因为那会延迟了见韩植的时间。

就在今早,韩植的车子停在对街,因塞车而不能绕道过来接她时,荣坤便不顾一切,飞奔走过马路,吓得韩植快速停下车子,跳下车,冲前拥抱着她,说:“你再不晓得照顾自己,我宁愿与你同归于尽。”

荣坤大笑,仰头迎着晨光。

韩植于是深情地吻了下去,惹得满街的车在鸣按响号。

这种浪漫无疑是熏陶了荣坤,使她月兑胎换骨,自觉受人重视。

最令她感动的还是韩植对她的信任。

荣坤明明知道韩森会在韩植跟前说尽她的坏话,韩植不但不以为然,而且压根儿就没有在荣坤面前提过半句。

最近,他俩走在一起的消息传开了,娱乐周刊又在大事渲染。其中有些文字描绘对荣坤并不怎么客气,韩植看了,往往一笑置之。

荣坤曾问韩植:“你不相信报刊的报道与评论?”

韩植笑:“尽信书不如无书,道理是一样的。那些娱乐报刊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谁不是在太阳下找一口饭吃。我们读了,算是支持过他们就算了,何必介怀。”

荣坤忧心忡忡地说:“你不介怀,可是,韩家的人会介怀。”

“坤,你究竟需要我,还是需要韩家的人?”

“韩植,如果韩家的人对我起了反感,你怎么样?

“他们有这个权利呀!谁都可以对谁起反感,并不需要什么资料与证据。韩家人起反感,是他们的遗憾,因为他们将要朝夕与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成为亲戚,且要作某种程度上的见面与来往,就这么简单。”

荣坤呆住了。

韩植吻着荣坤的额,轻声地说:“坤,你可否当刚才我说的那番话作为求婚,还是要按照老规矩,买好一束花来送你,才能算数?”

荣坤忽然地流下一脸喜泪,又忍不住笑:“韩植,你真能省。”

“快要成家立室了,能省则省。我怕你要一个成为本城话题的婚礼,那是要花用很多钱的。”

“如果我需要的话,你愿意吗?”

“但求你别反悔,什么也不成问题。”

荣坤拥抱着韩植,开心得但愿时光就在此刻静止下来。

“坤,请从此把你所有的敏感与难题交给我,我只有一个严肃的要求。”

荣坤依偎在韩植的怀里,道:“我知道。”

“那是什么?”

“爱你,真心的爱你。”

“不。”

“什么?”

“我的那个要求不是这么简单。爱我是太顺理成章、太轻而易举的事了,因为我可爱。”

荣坤大笑,问:“你的要求,难度很高吗?”

“很高。”

“快说,那是什么?”

“我要你开开心心地生活。”

荣坤抬起头来,望住韩植,没有说话。

“坤,我看得出来,你是个完全没有安全感,而且自卑的小泵娘。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就算你知道原因,也不必告诉我。我只想在以后的日子里,有了我,会为你带来无尽的快慰,其他的一切缺陷都不再重要,只此而已。”

“为什么?”荣坤茫然地问:“为什么你待我这么好?”

“傻孩子,每个娶妻的男人,都应有这个责任。如果他办不到,令他的妻子当不成一个百分之一百无忧无虑的快活人儿,这个男人就失职,就会痛苦,那比妻子的遗憾更甚。”

“慢着。”荣坤喊:“请别再说话,让我重新细味你的这番说法。”

荣坤想起了父亲荣必聪,这么多年来,他不能使母亲如愿以偿,是不是他的痛苦比母亲和自己尤甚?

这个提示,如果不是出自一个如此深爱着自己的人的嘴里,荣坤不容易相信。

此刻,她忽然有一种解月兑的感觉,像一只要破茧而出的粉蝶,很快就可以振翅高飞了。

一直没有人在荣坤的心弦上下过功夫,根本没有人知晓她的秘密,更没有人获知她的秘密,更没有人获得她完全的信任。

第1节醇酒美人有价

直至到韩植出现。

事实上,韩植是值得荣坤信任的,因为他是个言行相当一致的真君子。

为了争取荣坤成为韩家的人,他面临极大的挑战,这是他始料不及的。

韩统这一天,大清早,就把韩植约到韩氏家族大楼的顶楼家族会所之内吃早餐,与他密谈。

韩统开门见山地对韩植说:“韩植,本城即将发生一件轰动财经界的收购案,韩家可以从其中获利。”

韩植说:“是吗?”

“嗯,你先回答我一些问题。”

“好。”

“荣坤与荣必聪有什么关系?”

“同姓的一男一女两个人。”

“这是你知道的。”

“是。”

“我得到的资料并不如此。荣必聪与荣坤有特殊关系,荣坤的母亲把粉琢玉砌的女儿老早献给荣必聪,荣坤是荣必聪的女人。她要荣氏捧她作企业明星,可又打不进荣氏集团去,故而荣必聪积极到要向政府探听能否批准他收购电视台的股份。”

韩植笑:“二叔,你真的认为荣坤有这种倾国倾城的魅力,影响到荣必聪作如此巨大的业务决策?”

“荣必聪要向电视台最大的股东贺家控制的汇业集团购买他们手上百分之十的股权是铁一般的事实,目前不是贺家不肯卖,而是买家忽然不只一个,袋鼠帮雷达集团也打算染指,那就要视乎政府的取向。”

“你看呢?”

“多少夹杂着政治成分的话,澳洲资金进注传播行业会比较得港府的欢心。荣必聪太得大陆的宠爱了。”韩统顿了一顿道:“听说荣必聪很志在必得,所出的价钱比袋鼠帮好,因此汇业也会替他们向港府施加压力。反正是卖,当然是价高者得。现在这场拉锯战已经在幕后展开,不知鹿死谁手。我就奇怪荣必聪为什么要如此积极地争取电视台的股权?”

“你认为他是为了荣坤?”

“或者是电视台的其他很多个漂亮女人。”

“二叔,你会这样做吗?”

韩统一怔,会意韩植的意思。

哪一个豪门财阀不喜欢风花雪月,可是醇酒美人有价,也不至于牵动到这么厉害的一场收购战。

如果韩统反躬自问,不会这样为一个女人而混淆业务决策,那么,荣必聪并不比韩统愚笨吧!

可是,韩统立即想起了城内的另一个豪门故事。差不多垄断了丝绸业出入口生意的章秋生,最近也把巨款成立基金,交给他新讨回来的太太胡美宝管理,积极发展生意。这胡美宝是哪一届的香港小姐,可记不起来了,总之,她摇身一变而成城内知名的新一代年轻企业家已是事实。

现在捧女人当明星已经落伍了,要捧成政治或企业红员,那才显架势。

韩统于是说:“荣必聪是否跟章秋生一样,英雄难过美人关,我还没有十足证据。可是,争取电视台股权一役,荣必聪会受到很大的损失,这已成定局。”

“你是指他出价太高,电视台的股份并不值这个钱?”韩植说:“荣必聪应该输得起。”

“他输得起,他的股东输不起。”

“二叔,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大股东为了私欲而硬拿主意,小鄙东不高兴,就会酿成官逼民反,动摇荣氏企业的根基。”

“不会吧?”

“世界上什么意料不到的事情都会发生。”韩统说:“韩植,我把你叫来,就是为了商讨收购荣氏企业一事。”

韩植整个人跳起来。

他太吃惊了。

本城之内,相信不会有人会认为荣必聪的企业王国可以易手。

谤本不可能。

韩植说:“荣必聪有绝对的控股权。”

“那是从前的事。”

“为什么?”

“因为荣庄钰茹去世,她手上的遗产分给荣宇与荣宙,他们两姊弟加起来就是力量。荣必聪名下的股份其实只占百分之四十二,荣宇与荣宙合共占百分之二十六,有百分之十是荣庄钰茹基金会所有。换言之,只要在市场上收集到百分之十七的股份,荣必聪就会失去荣氏的控股权。韩植,你记得韩氏有多少荣氏股份?”

韩植当然记得,韩氏手上大约拥有百分之六的荣氏股份,换言之,如果韩家与荣氏第二代联手的话,只要向市场再收购百分之十一便已成事。

韩植吓出一身冷汗来,急道:“荣宇与荣宙不会出卖他们的父亲吧?”

“上场无父子,你没有听过这句话吗?”

“可是,我们又是否应该与他们结盟,干这种不义之事?”

“韩植,你说什么话了。商场上公平竞争,价高者得,有什么叫不义?早一个月,丽都酒店股权转易,不也是几个好朋友互相争夺的把戏,谁输谁赢只不过是一盘游戏而已,无伤大雅。荣必聪没有了荣氏的控股权,只是面子上的损失而已。”

韩植惊骇于韩统这个说法,道:“二叔,时至今日,名望于荣必聪而言,比他的财富更重要吧!他的钱可能亏蚀不完,可是他的名望可以一夜扫地。”

“韩植,你并不姓荣,是不是?”

这是韩统直接提点韩植,该站在哪一边的意思。

“跟荣宇联手这回事,事关重大,我要你预先知道。目前据荣宇透露,荣宙还有少许犹豫,他们姐弟俩是否乘势抬高价钱,要多拿我一笔,那也是要步步为营的。”

韩统在餐巾上写了个银码递给韩植,那是个令人吃惊的数字。他继续说:“从市场上收购那百分之十一的功夫,你嘱咐那为我们韩氏执掌办事的昌盛经纪行拉头缆做妥它,再等荣宇与荣宙最后的消息。”

“二叔,此事适宜三思。”

“你反对?”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是不是与荣坤有关?我给你说,大事当前,你最好别再惹那些跟荣必聪可能有特殊关系的女人,免多生枝节。韩植,这些年,荣必聪的锋头也太劲了,挫一挫他的锐气,只不过是风水轮流转。我的主意已定下来了,至于收购股票需动用的资金,由我们家族基金处挪动就可以了。到事态成熟时,循例在这儿开个会通过吧!”

韩植的心直往下沉。

他当然意识到事态严重,举凡收购的事件一旦议就,便像放了手掣的汽车,一直冲下斜坡,完全不能停止。

韩植想不明白究竟荣宇与荣宙为什么会为了韩统出的高价,而背叛他们的父亲。

无疑,韩统出的收购金额是惊人的。但,不是血浓于水吗?韩植想不明白。

他的忧疑在自己亲密的人的跟前是最难掩饰的,荣坤在这晚与他相叙时就多少看得出来。

“你有心事?”荣坤给他调了一杯咖啡,问。

“你看出来了?”

“嗯。”荣坤说:“是关于业务上的?”

“可以这么说。”

“这句话如此模棱两可。”

“坤,”韩植忽然握着荣坤双手,道:“你是否信任我真心爱你?”

荣坤愕然:“这跟你的心事有关系?”

“先答我。”

“我信。”

“那好,如果我问一个其实并不需要问的问题,你别生气,这并不表示我对你的感情有丝毫动摇。”

“好,你问,我不会敏感。”

“你跟荣必聪有什么关系?”

荣坤怔住了,缓缓地答:“我们彼此认识。”

“只此而已?”

“韩植,请别相信谣言,我决非荣必聪曾金屋藏娇的女人。”

韩植吁大大一口气:“荣坤,我不是斤斤计较你的过往,谁没有一两段私人的隐衷与历史,你切勿担这个心。只是,如果在商场上,我们要与荣氏交锋,我不要令你有一点儿的尴尬与不畅快。”

荣坤紧张地问:“韩氏与荣氏争锋么?”

“商场如战场,刀来剑往,无日无之。坤,只要你明白,我并不是为了任何私人恩怨而对付荣必聪的。”

“韩植,你不能对付荣必聪。”荣坤冲口而出。

韩植愕然,望着荣坤,没有回话。

一时间,似乎两个人都显得狼狈。

“对不起,韩植,我令你吃惊了。”

“坤,你说,是不是如果我令荣必聪惨败的话,你必然会难过?”

“惨败?韩植,你是说惨败吗?”

“是,我们彼此将大大的赌一回。”

“不,不可以令他惨败。韩植,你可以在商场上战败任何人,但总要给荣必聪留有余地。”

韩植不知如何反应,最叫他害怕的一个意念硬闯进他的脑袋里。他可以接受荣坤有任何形式的过往,但必须是过往,而非现在与将来。他要肯定自始而后的荣坤是完全属于他的,她的心内只能有他,不可能再有别的人。

可是,荣坤如此的前言不对后语,叫他怎么说呢!

“你跟荣必聪真的有很深厚的关系?”韩植茫然地问。

“对。”荣坤点头道:“请别伤害荣必聪,如果你爱我的话,请别伤害他。”

“坤,如果我们之间的这场商业战争,是关乎韩家与荣家的荣辱呢,你难道也叫我放弃?”

“对,我请求你放弃,而且必须放弃。”

“为了我爱你,而你爱荣必聪?”

韩植忍不住问了这句话。

荣坤立即道:“是的,就是这个意思。”

“我明白了。”

“你明白就好。”

荣坤的眼泪流下来。

她三番四次想告诉韩植,她真正的身份,但总是话到唇边又吞回去。

这是她母亲给她父亲的承诺,除非得到荣必聪的同意,否则,她永不会泄露自己的身世。

为了一份儿女私情,而要荣坤出卖双亲的承诺,于她是一种屈辱,她并不愿意这么做。

她倔强而固执地想,如果韩植真心爱她,应不会计较。当然,这是蛮横无理的奢求,可是,荣坤不管了,她要乘机再向这个牵制着她一生的身世秘密挑战。

韩植是个有风度的人,他虽心内难过,但依然不动声色,在荣坤脸上吻了一下,道了晚安,才离去。

这以后的几天,他都没有去找荣坤,固然是为了心上有着极多的不平与不安,更为与荣宇、荣宙联手恶性收购荣氏的计划已在雷厉推行。

首先发动的是舆论攻势,报刊财经版披露荣氏有意染指电视台,与澳洲帮争一日之长短。

市场上的谣言,虽经政府有关部门出面澄清,认为并无此事,电视台的股价依然攀升。

市场内有人在赌荣必聪真的志在必得,因为这是他的作风。

与此同时,荣氏的股价就有滑落之势,因为从纯投资角度而言,高价购入电视台的股权,不一定对荣氏集团有利。投资决策上的错误会令股东失去信心,因而抛售。

当潘天生以告急的口吻给荣必聪报告:“市场上有人在趁低吸纳荣氏股份,这不会有什么蹊跷吧!”这么聪明的人,也想不出问题会出在哪儿。当他认定荣氏家族依然是一个整体,稳操百分之七十八的股权时,市场上任何举动,都不足以动摇荣氏这棵盘根错节的大树。

他只是不高兴电视台股权在商议阶段就已经外泄。他对潘天生说:“我们的一号计划怎么会被报刊披露的?”

“今时今日,很难说是谁做的好事。我们一边跟政府里面的高官密议,一边跟汇业商讨,这里面知悉内情的人就很不少。谁都可以收受某些利益,而把消息出卖。上头究竟是什么意思?”

荣必聪苦笑:“英国人信不过我,正如我们信不过英国人一样。传媒这种敏感行业,他们不会轻易在这个时期,交到一个摆明车马是亲中的财团手上。”

“汇业有没有极力游说?”

“这是当然的,除非他们不想把股权出卖。澳洲财团出的价跟我的没有得比较。”

“荣总,要不要再向汇业施加一点利诱与压力,好让他们加紧点做功夫,或会有他们的门路令政府软化?我不相信红须绿眼的不乘机为自己赚一笔,好告老归田。”

荣必聪摇头:“不,勉强无益。看情况如何再筹算。”

荣必聪更心急要解决的不是能否买到电视台股权的问题,他在等待夏童给他调查另一个秘密的结果。

夏童果然没有辜负他的赏识,终于把他嘱咐要搜集的资料与证据拿到手了。

第2节商业罪案有关

当她面对着荣必聪要交差时,神情无疑是紧张的。

这相当的一反常态。

夏童从不为什么事表现不快、犹豫与张皇。

只这一次例外。

荣必聪说:“把结果告诉我。”

夏童轻轻地咬着嘴唇,仍说不出声来。

“夏童,说吧!我承受得起。”

夏童叹一口气,翻开了文件,说:“邹小玉以私人名义在一家叫建成证券的经纪行开了一个户口,一直非常大手地买卖股票、外汇、期指。到她自杀前一个礼拜,她嘱建成证券出售协通股票三千万股,当时协通有业务上的危机……”

听到这里,荣必聪青筋暴现,双唇颤动。

夏童微微受惊,说:“老板……协通的情况你应该知道得很清楚,你是他们的救星。”

“你说下去。”

“其后,协通得到你伸手援助,度过危险期,且在你的支持下得到了与湖南省开办公路的优惠专利权五十年,刺激股价,大幅上扬。邹小玉无法把股票拿出来,她自杀之后三天,建成证券的东主一家三口也仰药自尽。市场人士一直知道他是为了抛空协通而惹下大祸,没有能力补仓,不但亏蚀,而且犯法,所以走投无路,并不知道那实际抛空的客户是邹小玉。”

荣必聪怒不可遏,自语道:“不是小玉,小玉哪来这个胆子。而且,她凭什么断定协通的财务出问题了,只有近在我身边的人才知道协通当日来我跟前苦苦求援的情景。”

夏童忍不住问:“你没有即席答允帮助协通,是不是?是你其后才回心转意,所以,在你身旁得到协通有危难消息的人,并不知道你会伸出援手。”

荣必聪点头:“对。协通告诉我,他们手上有湖南省鲍路开辟的合约,我需要向上头求证,才能定夺是否帮他们这个大忙。最后,我得到上头的证实,并认为协通他们这帮人值得合作扶助,于是我帮他们度过财政危机。这一切只有我知悉。”

轮到夏童要揩去一额的冷汗。

很多时候,在财经企业巨子身边的人,不错是能听到一些内幕消息而赚个盆满钵满,但就像协通这一役,就因为一知半解,而碰了大钉子。人们并没有得到最后的最重要的消息,那就是荣必聪出手相帮,使协通的股份疯狂上扬,结果害惨了抛空的人。

抛空亏蚀了大本者不肯认账,于是就连累了经纪全家,自己也赔了性命。

“夏童,”荣必聪紧紧地握着夏童的手:“请给我支持的力量,我怕自己要作出一个严肃的决定来。”

夏童有点茫然,她说:“不要太认真了。”

“对于严肃的、关乎专业操守与法纪的问题,你认为不必认真?”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夏童很少叹气,她吁一口气,道:“死者已矣,人已不在世,就不必斤斤计较去追究了吧!”

夏童认为邹小玉的自杀,原来是与这些商业罪案有关的话,不论荣必聪在此事上蒙受什么损失与屈辱,都算了吧!

“夏童,”荣必聪脸如纸白,他的嘴唇几乎是战栗着才发出声音来:“原凶并没有死,他在逍遥法外,你说该怎么办?”

夏童吓一大跳,她不能再推想故事的前因后果,故而只能缄默。

“我真的不知该怎么办。”

荣必聪跌坐在沙发上,双手托着头,似在呜咽。

夏童缓缓地跪在荣必聪的身边,把他的手拿下来,道:“你是个强者,你从来都是,对不对?”

荣必聪双眼通红,道:“是的。我一向都强,除了对待我的亲人。”

夏童愕然。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荣必聪之所以有今日,全仗信用与公平。夏童,如果我发觉自己身边的人,既无商业道德,又转嫁陷害他人,对自己干的劣行不负责任,我应该怎么办?”

夏童禁不住问:“谁?”

荣必聪的声音是凄厉的,他答:“荣宙。”

荣宙,荣必聪的惟一的儿子。

荣必聪要不要放过他呢?

当晚,他们父子在荣府荣必聪的书室内时,气氛是剑拔弩张的。

荣必聪双眼红根尽现,严肃地对儿子说:“荣宙,你怎么解释邹小玉的整件事?”

“我不知道你需要我解释什么。”

荣宙的神态很自然,并无半点的畏惧。

“荣宙,你干的好事,你自己心知。

“我原以为你只不过是一时冲动,跟小玉有了特殊关系,其后她纠缠了你不放,你才竭力逃避她。因而,小玉跑来我跟前投诉求助,我尽我的能力劝勉她,甚而提出向她补偿的方法。

“她一直不肯答应,直至她告诉我怀了你的孩子。”

荣宙不屑地说:“爸爸,你不是这样子天真吧!邹小玉这种女人,见异思迁。她嫁给小戚,是为小戚是荣氏的高级职员,把她的社会地位提高。直至她看到真正的社会上层顶尖儿世界是怎么一回事了,她又嫌弃小戚,移情别恋,这种女人说怀了我的孩子,有意义吗?怎么知道是我的,还是小戚的?”

荣必聪道:“荣宙,你果然狠得下心。你就算看不起小玉,故而玩弄她,我也不能深怪你。她这种一时间起了歪念,疯狂想嫁进豪门来的贪慕虚荣者,应该得到她的惩罚,甚至你始乱终弃,我都无话可说,反正是你们两个成年人的游戏。故而小玉来找我几次,央我为她拿主意,以至到她在荣家跳楼自杀,惹下了坊间的重要误会,我都不介意张冠李戴,就是为了你而受这种谗言,也不是大不了的事情。可是,荣宙,”荣必聪咬牙切齿地逼问荣宙,说:“你不应该利用小玉对你的情迷意乱,刻意奉承,而要她代你当股票买卖的替身打手。”

“爸爸,你不是个不会误听谗言的人吗?我什么时候叫过邹小玉代替我买卖股票?你哪一只耳朵听见了我对邹小玉如此嘱咐?”

“荣宙”荣必聪怒不可遏:“天惘恢恢,疏而不漏。你做梦也不曾想过,那次你把邹小玉带到我们菲律宾的小岛去度假时,她在别墅内留下了一本日记,把你嘱咐她替你买卖股票的过程写得一清二楚。”

荣宙的脸色立时间煞白。

“荣宙,你还有什么解释可以稍减你害惨了五条人命的罪名?”

荣宙倒抽一口冷气,缓缓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口来:“这个玩笑,爸爸,开不得。”

“别叫我爸爸,我没有你这样的一个儿子。”荣必聪从没试过像如今般沉痛。

他一步一步走近荣宙,把一张涨得通红的脸靠近荣宙,那对原本就炯炯有神的双眼,血红得像爆发的火山,随时可以溅出把荣宙化为灰烬的熔岩来。

“爸爸。”荣宙吓得连退三步,才站定下来。

“如果我爱你的母亲少一点,我欠她的情少一点,我老早就一枪对准你的天灵盖打下去,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你误会了,爸爸。就算我托邹小玉买卖股票,也不过是人之常情,免一些消息外泄,通过她去多赚一些自己能灵活运用的钱。”

“荣宙,你仍抵赖,你仍不知错。”

“我根本没有做错,邹小玉自杀,是她威胁我不遂而玩的把戏而已。”

“荣宙,你还有良心没有?小玉不是吞几颗安眠药,她自几层楼高跃下的决心,叫她所有的错变成情有可原,叫你的不负责任变为罪无可恕。那是一尸两命。”

“邹小玉的死,我是无心之失。”

“好,就算小玉不带眼识人,死有余辜。然而,建成证券一家三口的性命,该不该算到你头上去?”

荣宙眯一眯眼睛,心上忽而澄明,道:“我根本不认识建成证券的任何人。”

“你不需要认识他们,你只嘱小玉抛空协通股票三千万股而已,是不是?”

“爸爸,拿出邹小玉的日记来,我不相信她曾这样写。”

“荣宙,你真聪明。协通事件发生在小玉与你到菲律宾度假之后,她的日记当然没有记载,但小玉写了一段话,她写:”‘真不明白荣宙为什么要我通过小经纪去做股票买卖的大生意,不过,正如他说的,他嘱咐我的就去做好,我不必多问。’“就凭这段话,我去把小玉光顾的经纪行建成证券翻出来,才知悉真相。

“荣宙,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协通有严重财政危机,跑来向我求助,遭我拒绝时,只有你一个人陪在我身边,知晓此事。你以为抛空协通,万无一失。

“你万万想不到,我在最后关头,改变初衷,伸手救了协通,却害惨了你。于是你撒手不管,不管小玉对你的情痴,不管她怀了你的孩子,更不管她要对你的商业罪行负上全责,当然更不管建成证券的死活了。”

荣宙没有再说话。

他无法不辞穷。

忽然的,一种决绝的、拼一死战的神情掠过他那英俊的脸庞,而不为荣必聪所觉察。

“荣宙,你听过‘万死不足以蔽其辜’这句话没有?可惜,最严明的法律都没有法子制裁你这种罪行。”

“爸爸,你要惩罚我了,是不是?”

“荣宙,你别怪我,从今天开始,我会在市场的游戏规则内对你整治。第一件事,你立即向荣氏企业的董事局请辞,荣氏所有的业务将与你无关。”

“是的。”荣宙垂手而立,这样应着:“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荣必聪缓缓地坐在他的办公椅上,向儿子挥一挥手,说:“你给我滚出去,别在我跟前再出现,我需要好好地休息一下。”

荣宙引退了。

荣必聪其实并没有想到第三件事该怎么样对付荣宙。

这第三件事,他其实是变得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

他的一双儿女已经下定决心,联手对付他。

荣宙对荣宇说:“事不宜迟了。”

荣宇笑:“姗姗来迟的人是你,想清楚了吧!”

荣宙说:“荣家的新天下将是女主专权,由大姐你君临天下。”

荣宇单听她弟弟说的这两句话就已开透了心,忍不住炳哈大笑:“荣宙,你承让了?”

“当然,当然。你居长,此其一。大唐天下,武后一朝,国泰民安,不是史有明证吗?”

荣宙从来都只爱躲在幕后领受他的实惠,这种风头,他不稀罕。

荣宙心想,女人都是天下间的笨人,挡在前锋的误以为独领风骚,其实必然是身先士卒。

从前的邹小玉如是,如今的荣宇如是。

荣宇实实在在地乐不可支,道:“你是无所谓了,不知韩统如何?”

“韩家不会坚持,我们不妨把你出任荣氏集团执行主席列入为合作条件之一。”

荣宙这个看法没有错。

当荣宇、荣宙、韩统、韩植坐到韩氏家族会所的主席室去作最后的商议密谈时,荣宇提出的要求,韩统一口答应,道:“这没关系。荣氏股权实际上易手后,只不过请荣必聪当太上皇去,由荣宇担大旗是顺理成章的事。我和荣必聪不妨向外发表声明,这是实际栽培第二代继承大业大统的一个部署。至于你们出让的荣氏股权,我们另组公司,归纳其中,由韩植出掌。你们这新一代,有商有量,新人新事新作风,必会干出辉煌的成绩来。”

那就是说在幕后控制荣氏股权的是以韩家为大股东,出面操纵荣氏企业运作的人依然是荣宇与荣宙。

如此一来,荣氏姊弟既把荣氏股份卖个绝好价钱,又依然挂上行政管理的名衔,实行名利双收。

韩统是个务实人,他不怕市场人士不知道这是他大胜荣必聪的一场把戏。

几难得荣必聪养出一对利字当头不念亲情的儿女来,成了他铜皮铁骨的死门,他无任欢迎设立荣氏企业的伪政府,让荣宇出她的风头去。

韩植坐在一旁,一直保持缄默。

韩统看这侄儿一眼,道:“韩植,新成立的控股公司一事,由你负责了;动用韩氏基金去收购荣宇与荣宙手上的荣氏股份,要尽快通知韩家各房人等叙一叙,循例投票认可,都交你去办了。”

韩植只能勉强地点点头。

他的脑袋不住重现荣坤向他哀求的画面。

荣坤说:“如果你爱我的话,请别伤害荣必聪。”

韩植问她:“是为了我爱你,你爱荣必聪?”

第3节享受傲视江湖

不能再想下去了,韩植告诉自己必须停止朝这个方向想,不然,他会误以为自己向荣必聪下手是为了妒恨。

不是这样的,只不过形势逼人。

问题是,他韩植有没有如此伟大的心灵与胸襟,为了荣坤去拯救荣必聪。

韩统当然没有留意到韩植的面有难色,他回转头,以长辈的身份,对荣宇与荣宙嘱咐,说:“我的管事经纪已经差不多掌握到市场上百分之十一的荣氏股权了,如何好好的向荣必聪解释当前大势,那就是你们两位的责任了。”

韩统自然沾沾自喜,韩氏家族在他带领下向荣必聪迎头一击,且中要害,真是他毕生最伟大的商业成就之一。

轮到自己享受傲视江湖、纵横四海的架势时,怎么能不打从心底里笑到脸上来。

就是荣宇与荣宙也吁大大的一口气。

在他们被荣必聪作商场软禁之前,先下手为强,是险胜的一着。

这么多年来,受制于严父的权威之下,荣宇与荣宙真有点迫不及待地要看自己如何在父亲面前威风八面。

这一夜,荣家是自庄钰茹与邹小玉去世以来,最风声鹤唳的。

荣宇与荣宙以二对一,跟他们的父亲摊牌。

荣宇很清楚地告诉了荣必聪:“爸爸,我们觉得在新的股权组合下,你应该好好享受你手上那百分之四十二的股息,而由控制了百分之四十三股权的我们,为你鞠躬尽瘁地打天下去。”

荣必聪听罢,冷静得有如一尊佛。

荣宇反而被他的这个反应微微吓着了,拿眼神示意荣宙加入助阵。

荣宙清一清喉咙,说:“爸爸,我们跟韩统商议过,在衔头方面,你喜欢仍居荣氏非执行主席,还是易名荣氏永远名誉董事长,我们都尊重你的抉择。”

这么的一番话,凄凉得犹似对战败国的君主下旨意,问他喜欢以饮毒酒自尽,抑或愿意红绫三尺悬梁一挂,从此改朝换代。

自古以来,弑父篡位者不只荣宇与荣宙二人。

荣必聪缓缓地站起来,神态依然自若,说:“这幢房子也是荣氏企业名下的物业。你们母亲曾在生前千叮万嘱,她的灵位要在三楼的小佛堂永远供奉,每日三炷清香,荣宇,你别忘了嘱咐菲佣好好关照。”

“是的,爸爸。”

荣宇忽然觉得眼眶一阵温热,她不能解释为什么自己有这个反应。

一切不是进行得出乎意料之外的顺利吗?

或许荣必聪那副从容就义的气概,显示出一份凛然不可侵犯的架势,仍然非常有效地震慑着她的心。

荣必聪走近一双儿女,以炯炯有神的眼光凝望着他们,心平气和地说:“是有隔代遗传这回事的,你们像你们的外祖父与姨母有甚于我和你们的母亲。”

荣宙稍稍迟疑,说道:“爸爸,对不起。”

荣必聪伸手拍拍儿子的肩膊,道:“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亲口给你说过的话,在市场游戏规则与本地法律的范畴内,两阵交锋,公平斗争,胜者为王。我失之于疏忽,忘记了上场无父子这回事,是我的败因,死而无怨。你要穷一生的时间去思索、追悔,从而恐惧报应,是因为那已死的几条人命而已,我诚心的祝你好运。”

荣必聪回头轻抚一下荣宇那头卷曲得极其美丽的秀发,道:“女孩儿家不晓得放亲情在你生命的第一位,你的损失比你的弟弟要大,荣宇,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话。”

说罢了,荣必聪头也不回地走出书室,直出大门。

在他坐上那辆仍是一身金光灿烂的劳斯莱斯后座时,他回头望了这座巍峨的荣家府邸一眼。

一种去国归降的感觉侵袭心头,令他浑身痹痛。

原来掉了江山的滋味是这个样子的。

再不能细描一个极度伤痛的人的感受了。

夏童收到荣必聪的字条是在翌日。

字条是这样写的:夏童:交给你最后的一个主席私人助理的任务是,请设法告诉韩植,千万别误会荣坤。我,作为荣坤的亲生父亲,以我的生命担保,她是—个很好很好的女孩子。在可能的范围内,请好好地照顾她。

荣氏改组之后,荣宇与荣宙在很多方面都需要韩植扶持提点,请他一并包涵了。

从没有把荣坤的身世披露,只为我对钰茹的一个承诺。今日食言了,相信她在天之灵,一定会谅解。

夏童,请相信,你是我除荣坤母亲与荣宇、荣宙母亲之外,最最最最最敬爱的女人。

真的后悔,怎么盖世聪明的我,在菲律宾的小岛之上,竟不曾大踏步走进你的房间去。

祝你快乐得一如夏日阳光下的小童。

荣必聪天!

夏童看罢了字条,吐一吐舌头,吁一口长长的气。

笔事原来是这样的。

那么,荣必聪到哪儿去了?

这真不是一个很难猜测的问题,必是在他独自拥有的菲律宾小岛上无疑。

是的。荣必聪躲在小岛之上,躺在荣氏别墅那间面海的睡房内,睡香甜的一个午觉。

经过这么多年的心灵挣扎,忽然得到了解决,一阵难以言喻的疲累令他无法不沉沉大睡。

荣必聪是赫然发觉荣宇与荣宙对自己的出卖原来是另一番成全。

九泉之下,有日再与钰茹相逢,她也不好意思再坚持只有荣宇与荣宙是他荣家的骨肉了吧。

荣氏天下变个法子仍交到自己的三个儿女身上,他再没有愧对庄钰茹与郭慧文的份儿了。

本来他为了补偿荣坤的损失,打算通过收购电视台的股权,令荣坤的事业前途、社会地位和心灵寄托都有肯定的保障。谁知今日收购传媒的确有着千丝万缕的政治与经济关系,以他荣必聪的势力与财产,按足股市规则去收购,原本应是唾手而得的,偏偏就是因为他亲中的关系而生了这么多障碍与波折来,令他未能顺利如愿。正在心里气闷,不知再以何法安抚荣坤之际,忽然峰回路转,他的荣氏王国将操之于一个荣坤即将嫁进的名门望族之手。今后韩植在他承认之下得知荣坤的身世,他便对去世的郭慧文再无欠负了。

一切都是天意。

失去了荣氏企业的控股权,换回了毕生心债的清还,还是值得的。

这舒服的一觉,荣必聪是太享受了。

转醒过来时,相信已经入夜。

荣必聪发觉房间内已经幽暗,只有面前一片落地玻璃窗外,有微微的灯光远远照亮通往海滩的花园小径。

荣必聪再闭上眼睛,可是睡不着了,他耳畔听到一首风声与波涛声合奏的壮丽乐曲,令整个人更加松弛。他可以自由自在地幻想:夏童,那个清纯美丽能干天真的好女子,正在踏浪而来,通过海滩,走上花径,再推开落地玻璃窗,到了他的跟前,柔声地说:“我来了。”

荣必聪生命中已有过两个在他最低沉与失意的环境下,心甘情愿地前来安抚爱惜他的女人,若然他有幸能有第三个的话,多渴望是夏童。

他缓缓地睁开眼睛,四周还是黑暗而静谧,哪儿有夏童的踪影。

荣必聪叹一口气,心想,人的幸运来时挡不住,去时阻不了,更何况,他不会一辈子的幸运,老在蒙难时出现红颜知己。

他缓缓地坐直了身子,然后伸手扭亮了灯。“啊!”

荣必聪扭亮了灯后一望,吓得不能自控地惊叫起来。

因为他看到了一样他不该看到的物体。

就在他床前的软椅上,好端端地蜷坐着一个人,定睛、微笑地凝望着他,在此刻此时此情此地之下。

那人是夏童。

“你怪叫些什么?”夏童傻兮兮地笑问。

“怎么你会来?”

“这有什么出奇,我还以为你做梦都希望我会来。”

荣必聪一把将夏童拉在怀内,说:“是的,我想你,太想你了。如果你不来,我一辈子都会怪自己愚不可及,为什么上次没有走进你的房间去。”

夏童的双眼晶光流转,说:“你不是太愚蠢,而是太骄傲。你需要女人对你全心全灵全意全神的奉献,你才会去回报。”

“夏童,你真聪明。”荣必聪笑。

“我也不是聪明,我只是顽固、保守、天真,竟然在世纪末的今天还吃这一套古老的爱情方法与桥段,真要命。”

“夏童,请相信我,世上再难找有我们这么登对的人了。”

夏童拼命地点她的脑袋瓜,说:“这我可放心了,以后我决不要有第四个傻女人自动走进你的房间去。”

荣必聪哈哈大笑:“放心,夏童,今日之后,我不可能再有低沉与倒霉的日子了。”

荣必聪的预言灵验了。

翌日,还是清晨,当荣必聪仍拥着依人小鸟似的夏童而睡时,床头的电话竟石破天惊地响起来。

夏童转身在荣必聪的怀里嗔怪:“不是说这儿没有电话的吗?会是谁?”

荣必聪并没有接听电话,由得它响着。他说:“是没有电话,我们可以不理会它。”

夏童笑着拨弄荣必聪的头发,荣必聪说:“我是早生华发,请别介意我们这个老夫少妻的搭档。”

电话铃声还在响,是有点滋扰性,夏童要稍稍定神才能听清楚对方的这句话。

荣必聪看夏童没有反应,便问:“我的求婚方式是不是仍嫌含蓄?

夏童摇摇头,道:“不是的,老板。”

“什么?你叫我什么?”

“我叫你老板,你的语气仍像个老板。然而,你是的。”

“夏童,请别这样。”荣必聪有点心急:“你要我怎么表现,才停止视我为老板?”

“有什么不好?哪一个家庭主妇的老板不是丈夫?难道婚后,你还硬要我朝八晚八的上班打工不成?”

荣必聪开心地连连吻着夏童的额,一叠连声地说:“对,对,对,我永远是你的老板。”

那电话仍然死缠烂打地响着,不肯停。

夏童皱一皱眉头,说:“把电话拔掉。”

荣必聪在床头周围找电话插座,找不到。

夏童说:“你好笨。把电话筒拿起来,搁在桌子上,不就可以了吗?”

荣必聪摇摇头,说:“不成。”

“为什么?”

“一拿起来,就证明我在这儿。这是我的规矩,无人敢接我的这个电话。因为晓得这个电话号码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我们荣家的家族律师上官融,另一个是游通元。这就是说,除非我们家族有什么非常重要的有关法律上的情事,或者祖国方面需要在我度假时把我找到,否则,他们不会找我。”

夏童听了,忽然心血来潮,站起来说:“那可能真的有事,你接听吧!”

荣必聪把夏童拦腰一抱,道:“管它呢!有什么事比我们在一起更重要。”

他吻着她的鼻尖。

夏童说:“我们不是拥有以后的日子吗?送他们两三分钟,不成问题吧!”

说罢了,也不等荣必聪反应,夏童就伸手把电话筒抓起来,递给荣必聪。

荣必聪只好接听,说:“喂。”

对方的声音气急败坏,急嚷:“是荣老兄吗?”

荣必聪听出声音来,说:“老融,找我什么事?我在度假。”

“请你立即回香港来,”

“为什么?”荣必聪说。

“你不会不知道荣氏重组的事吧!

“就为了这件事吗?随得他们喜欢怎样就怎样吧!我不管。”

上官融说:“你不管是你老兄阁下的事,我的职责所在可不能不管。”

“什么意思?”

“你立即回港来再说。”

荣必聪仍一边拖着夏童的手,一边讲电话:“我这儿有全世界最重要的人在跟我做最重要的事。”

第4节对失而复得的江山

“天!”上官融怪叫:“有什么人重要得过你的发妻庄钰茹?有什么事重要得过她的意愿?”‘荣必聪愕然,问:“老融,究竟什么事?”

“庄钰茹另有一份遗嘱放在我律师楼内,注明她给荣宇与荣宙的荣氏企业股权若有变动,就得把这份补充遗嘱向你们公布。”

荣必聪甩了夏童双手,紧握着电话筒,问:“非要立即办理不可?”

“老兄,遗嘱是我负责做的,你听我说,事关重大,别再延误。”

“好,我立即回来。”

荣必聪一抵港,立即赶赴上官融的律师楼。他俩才坐下来,上官融就把一份文件递给荣必聪,道:“庄钰茹的补充遗嘱条文十分简单,注明如果有日她遗留给一子一女的荣氏企业股权有所变动,则你可以有绝对权利控制以她名义成立的基金,即那百分之十的股权。”

荣必聪微微吃惊。

他飞快地阅读了手上的遗嘱一次,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他抬起头来,望住他的律师兼老朋友,只微微地喊了一句:“天!”

上官融说:“庄钰茹生前在订立遗嘱的同时,安排了签署这份补充遗嘱,还特别加聘了英国最有名的哈佛尔律师楼与我们共同携手主持这个遗嘱的签立,以便有更强烈的证据。同时,庄钰茹为了保障这份遗嘱的合法与真实性,不留任何漏洞让他日有人攻击及挑战,她亲自在美国加州最有名的国际精神与脑病医疗中心,取得了精神健全的证据,故此,这个安排是无懈可击的。”

荣必聪一边听,一边感动得鼻子发酸。

上官融说:“从这个安排,可见她对你的爱护,的确无微不至。”

对,怎么会想到庄钰茹的思虑会这么细,这么深,这么一针见血,这么毫无漏洞。

庄钰茹把她名下的荣氏企业股份分给儿女,另外百分之十拨为基金,明显地,她看得到如果有一天在某些情况之下儿女的股权有所变动的话,就会威胁到丈夫的控股权益,故此她留了一个保险。万一荣宇与荣宙变卖股份,就将基金的权益转到荣必聪手上,那就确保丈夫有百分之五十二的股权,没有人可以动摇他的江山了。

庄钰茹的聪明机智竟在荣必聪之上。

他无法不被吓呆了。

上官融说:“这个遗嘱的副本,我明天就送到荣宇与荣宙的手上去,还是由着你向他们交代?”

荣必聪想了想,道:“明天送去吧!我怕他们今日收到了就来打扰我,我需要办的事还有很多。”

荣必聪最需要办的一件事是火速跑到银行去打开保险箱,看看庄钰茹留给他什么东西。

律师曾经告诉过他,庄钰茹的保险箱内只有一只他送爱妻的钻石戒指,是钰茹打算物归原主的。

当时荣必聪没有特别的上心,故而一直未曾打开过保险箱看。

发生了这么个巨变,他意识到妻子或会把一些别的重要东西留在保险箱内给他。

荣必聪的这个推断无疑是对的。

除了那只由两颗心钻所镶成的钻戒外,还有一封庄钰茹的信。

荣必聪慌忙拆阅。聪:讲一千一万一亿句我爱你,都是不切实际的。如果我不可以对你的生活与生命作出实际的贡献的话,枉谈真情挚爱。

你送我的钻戒仍留人间,很舍不得离开它。如果在我殁后,你真的有缘遇上了值得你深爱的第三个女人,就请让她戴上这只钻戒,代替我去给你爱宠珍重吧!

抱歉我在世时,没法子摆月兑自私的观念,我实在没有胸襟与勇气在众目睽睽之下,包涵你跟郭慧文的孩子。

我希望荣宇与荣宙会有足够的心意与行为对你表现他们的孝顺。万一他们有过分的忤逆行为,请原谅他们,且别再介怀宣布后继荣家声望与产业者另有其人。

请相信,我是百分之一百同意兼谅解的。

有资格说永远爱你的钰茹荣必聪念罢了信,忍不住就在银行的保险库内痛哭失声起来。

这一哭活月兑月兑是哭掉了这么多年来他在商场上所遭遇的困扰与沉痛。

自从赫然发觉荣氏股权发生天崩地裂式的变动,原来出卖自己大好江山的竟是一子一女,荣宇与荣宙联手以绝高价钱将手上股份卖给韩统家族控制的新公司,以此新公司去营运荣氏企业之后,荣必聪不是不魂飞魄散的。

忽然一夜之间,兵临城下,回顾张望,已无半点转寰的余地,他就算怎样震怒惊恐忧伤,都无补于事。

三十多年的江湖经验,使荣必聪练就了从容面对巨浪的胸襟与气派。

他绝对不会在不得不投降的时刻,现出一丁点儿的狼狈相。

若是王侯贵胄的出身,就是把他送上断头台去,他都只有从容就义,绝不肯在人间的最后一分钟还加添残害他的敌人半分的快感。

要他在自己的儿女跟前失声惨叫,固然不可能;破口大骂他们,更有失身份;就算表现出丝毫的对江山的舍不得,荣必聪都不屑为。

荣宇与荣宙对他的宣判,仿如敬了他一杯酒,喝了下肚,才知是剧毒。荣必聪的功力,是立即运气顽抗,若无其事地接受了挑战,堂堂正正地走出荣家去,再躲到天之一隅,想一个令自己安慰欢愉、含笑而终的借口,去掩盖地撼山摇、肝肠寸断的痛楚。

这才是王者之风。

荣必聪在小岛上沉沉甜睡了一觉,的确是为了他在私情上再无愧于深爱的两个女人,也是一种支撑支离破碎的局面至最尽最彻的一刻,所产生的崩溃反应。

一觉醒来,发现夏童,感情的激动有如在四面已然关闭的墓穴之内,原来有人为爱他而陪着殉葬。那份凄艳与惊心,激起了血似的心花,在怒放。

是的,夏童是荣必聪的第三个女人。

人们并不明白要当荣必聪夫人的条件是什么。不是有无尽的财富,强劲的政治本钱,超月兑的社会地位,无限的青春,惊世的才能,骇俗的美貌,而是当荣必聪遭逢劫难,全世界的人事都背叛遗弃甚而残害他时,有人誓无返顾,义不容辞地推门走到他的房间来,完完全全的,不求回报地向他奉献自己。

荣必聪先有郭慧文,再有庄钰茹,现今还有夏童,使他往往在重劫之中得到莫大的安慰。从这份安慰之中重拾力量,再战江湖去。

今次,他不但间接地受到他身旁的女人鼓励,得以翻身,庄钰茹还切切实实地为他安排了回师撼敌的条件与本钱。

荣必聪的感动至深至切至巨。

真正的王者与强人,不会在去国归降时流一滴眼泪,却会在江山失而复得之际,感悟人生变幻,得失无常而痛哭流涕。

真正的王者与强人之笑貌,往往见于风雨飘摇之时,他们的眼泪只会在拥有天下的一个夜深人静之时,偷偷落下。

荣必聪把庄钰茹的信好好地放回保险箱内,只拿起了钻戒。

他在心上说:“钰茹,你到底是我王国之中,惟一有资格正位中宫的人。”

自古天子风流,既拥有天下,又哪能只有一个心爱的女人。

爱情对女人是生命,对男人是享受。

笔而生命只有一条,享受若然是独沽一味,就未免枯燥了。

男人,尤其是权倾天下的男人,可以真心诚意地爱恋,争取极度享受,可是那未必属于能够情有独钟,誓无异志。

至于正式加冕为后的只得一人,这个人除了是他的心头挚爱,最好还能对他的皇朝作出切实而具体的贡献。惟其如此,才可凌驾在别的一样深得帝心的女人之上,从而母仪天下。

庄钰茹穷毕生的感情精力,维护她在丈夫心目中的至尊地位。及至殁后,仍有天罗地网,确保她的爱宠不衰,权势不移。

她始终赢了郭慧文,也将永远赢夏童或其他荣必聪挚爱的女人。

荣必聪从今日开始,对失而复得的江山,他泪落感动,一生一世都不会忘记庄钰茹对他的大恩大惠。

庄钰茹毕竟是出身大家族的人,所受的教育令她意识到大家族中人可能有的尖锐性与极端性的行动,她敏锐的触角令她知道要防范。

防范保障了荣必聪。

从而再保障自己。

自古以来,皇后是母仪天下,比以天子养的太后来得更有实际的权势与地位。

荣必聪知道,他将来或会爱夏童多一点,但夏童是代替不了庄钰茹在荣家已奠定的地位了。

他因感恩而落下英雄之泪。

发现了庄钰茹这份遗嘱的补充本之后,荣必聪需要思考他即将采取的行动。

怎样应付荣宇与荣宙呢?

他在想,这对誓无返顾地谋夺他江山的儿女,现在必然沾沾自喜,认定胜券在握了。

他们怎么样也不会想到柳暗花明又一村,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已反攻成功,正如前阵子韩家联盟荣家第二代轻而易举地就把他推落马下一样。

人生变幻莫测。

商场尤甚。

事实上,这场恶性的收购战,收购的一方认定已大功告成。

其中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波折,曾一度令荣宇与荣宙担心功亏一篑。换言之,韩氏买不成荣氏的话,荣必聪怎么会放过他们二人。

事情的发展在荣家那方面是出乎意料地顺利。荣宇与荣宙曾认为他们怕要被父亲痛骂二十四小时直至他力竭声嘶,无能为力而后已。

没想到,荣必聪没有跟他们纠缠过三句话,就挺着身子走出荣宅去,实行撒手不管,拱手让出江山。

然而,在韩家,韩统在最后关头却生了枝节。

他嘱韩植召开家族会议,循例通过挪动家族基金去收购市场以及荣氏姊弟的股权。

韩氏家族基金要动用亿元的话,必须各房一致同意。否则,谁主张投资,就由谁掏自己的腰包出来拼搏。

韩统认为没有人会投反对票。

可是,他计算失误了。

当他坐在韩氏会所的会议室内,闲闲地说:“谁反对我这次挪动基金收购荣氏股权?”

会议室内鸦雀无声。

韩统认为不需要诸多解释,各人均应心中有数,这是一场大家族之战,赢了,名震江湖,甚至蜚声寰宇,以后那些叫《财富》之类的国际财经杂志就会蜂拥前来对韩家作访问。

下一期的封面男郎就是韩统无疑,标题应是《战胜荣必聪的是什么人》,然后内文娓娓道来,把他韩氏彪炳的战绩陈列在世界财经企业界的人前,不知有多威风。

恶性收购荣氏所要挪动的资金无疑几近天文数字,但,这一项肯定是长远投资。

韩统是个机灵警智且决绝的大商家,他知道现今他出的股价表面上是非常非常的昂贵。简单一句话,市场上的荣氏股份不过是市盈率百分之二十,他给荣宇与荣宙的股价是市盈率百分之六十,是很过分的,很志在必得的举动。

但,韩统知道自己这笔钱,是把荣必聪在大陆建立的交情,一并买过来。他在大陆的各个巨型投资,得到国家的庇佑,将获得的长远利益是为国家看重荣必聪所致。韩统把荣氏企业整体收购过来,干净利落,省时节力,这个价钱,非一般人所能了解及预算。

今时今日,要花多少心思时间精神金钱,也未必能确保在大陆的投资能获得像荣氏在大陆那样的保障。

他韩氏家族穷一百几十年来扎根于香港,受惠于英国人,一旦主权回归中国,要他韩统改弦易辙,由跟着英国人后头走,一下子转移到中国政府身上,不是不可为,而是总有难为之处。或者一步步的渐变,韩统是可以处理控制的。要他堂堂香江大家族,像那些江湖上的小人物,来个大路急转弯,惹人话柄,遭人笑话,他就抹不下这个脸了。

把荣氏收购到手,名正言顺地把荣必聪在国内国外所奠定的基础澳朝换代,大陆有关方面不得不反倒过来跟他韩氏打交道,那时他才顺着情势巴结中方,面子就过得去了。这个情势的转移简直是价值连城,金银不换。

这个如意算盘,韩统不打算向后生的一代解释。

既怕他们年少气盛,说漏了嘴,也实实在在地认为自己身为族长,不必向小辈交代。

韩统的双眼一如兀鹰,他挺直了翅膀,望准了猎物,俯瞰地上,飞翔下来,有若君临天下,子民无不臣服。

于是,他再补充一句,向作为家族基金秘书的韩森说:“森,你把记录写清楚,各房一致通过挪动基金收购荣氏,另组控股公司,由我任主席,韩植出任董事总经理。”

韩森还来不及点头,韩植就微微响起咳嗽之声。

这引起了在座各人的注意。

韩统也意识到他这个侄儿有话要说:“植,你有什么补充?”

韩植清一清喉咙,道:“我不是要补充什么,而是要提出异议。”

这么一句话,说出来像闲闲的、不经心的,却如石破天惊,差点震破在座各人的耳膜。

韩统不能置信地问:“韩植,你说什么?”

韩植挺一挺胸,再清楚地说:“对不起,我决定投反对票。”

“你反对什么?”韩统的声音非常不悦,道:“是反对我当新的控股公司的主席,抑或反对你当总经理?是不是你认为这些职位上的安排都要循例由我们各人投票?”

韩统这样问,显见他完全未曾想过韩植会有以下的反应。

韩植说:“不,我根本不打算投恶性收购荣氏股权的赞成票。”

全场鸦雀无声。

第5节起动物腐尸作为食粮

镑人的眼光都瞪着韩植,然后在下一秒钟,立即转移到韩统的脸上去。

韩统双眼发着青光,活月兑月兑像在空中盘旋,准备冲到地面上抓起动物腐尸作为食粮的大鹰,一下子发现目标原来仍有生命,竟然奋勇站起来,与之决一死战似的。

韩植惟恐自己说得不够清楚,故而看对方没有反应,他再说:“对不起,我反对收购荣氏。”

说得简短、直接、清楚,一点都不拖泥带水,无半分转寰余地。

韩统咆哮,一拳捶在会议桌上。

“韩植,你说什么?”

韩植一定是有备而战的,他毫不恐慌,依然气定神闲,答:“我反对收购荣氏。”

“你反对得来吗?”韩统狞笑。

“我只能尽力。”

“为什么?为什么如此心志决绝?你难道要我解释成功收购荣氏的种种好处?”

“不,我很清楚。”韩植答。

“那么,你持什么理由反对?”

“私人理由。”

“那就是没有理由。我们现在是谈论公家事,不接受私人理由。”韩统说。

“你说得对,理由未必充分,也不必强迫你们接受,那只是支持我个人的决定,而我的决定只不过是一票而已。”韩植很轻很轻地叹了一口气:“最低限度,我对我的良心交代。”

“荒谬,绝对荒谬。”韩统额上青筋暴现。

韩植那番话表示得很清楚,不必管他有理抑或无理,总之他有权投他的一票。

这就等于说,他表态了,绝无商量余地。

韩统一时为之语塞。

他眼角儿瞟到韩森那副暗中偷笑的模样儿,煞地省起,问:“韩植,你聪明一世,不会是受了什么人的教唆吧!我听很多人的批评,荣坤不是好东西,她本人就来历不明。”

韩植说:“请尊重她,荣坤是我钟爱的女朋友。”

这么一句话,使盛怒的韩统添多七分狼狈。可是,却令一直坐着静听他们对话的韩湘感动得红了双眼,慌忙低下头去,怕人看见,会生误会。

事实上,任何有情人听到这种义无返顾,不畏强权,勇敢地在人前表示自己所爱的言辞,都会落泪。

韩湘太为荣坤高兴。

韩统连连地碰钉子,碰得一鼻子灰,面目无光。

他干脆老羞成怒,道:“韩植,你不打算改变主意,你是认真的?”

“对,在投反对票一事上,我是绝对肯定的。”韩植说。

“你的一房,有两个继承人,你反对,韩湘赞成,也是枉然。你们兄妹俩商量过没有?”

韩统这么一说,韩植就很尴尬地看了韩湘一眼。在此事的决策上,他的确没有跟妹妹关照过什么。

韩植有他难言的苦衷,他是在这最后关头才决定投反对一票。

一直以来,他都备受困惑,不甘心为了荣坤对荣必聪的维护而放弃进行对荣氏的收购。差不多每天他都坐立不安,心绪不宁,每晚他又辗转反侧,夜不成眠,就是思考究竟是否值得为了深爱荣坤而成全帮助荣必聪。男人在异性感情处理上的量度,真能放得很宽很阔吗?韩植无法在这些问题上释然坦然。

他甚至在午夜梦回时,有过一阵阵的冲动,尽快打倒荣必聪以泄愤。

对这个原来占据荣坤的心的男人,韩植无可否认是有妒意的。

他发现要克服对荣必聪的怨恨,原来是对他的一个绝大考验。

及至听到荣宇与荣宙复述荣必聪在知悉股权变易后的反应时,韩植对荣必聪敬佩得五体投地。

如此一个不为自己江山的断送而流半滴眼泪,不扬嘴谩骂一句,不怨天,不尤人,从容接受不可改变的沉痛事实,那份气概,那份风度的确是大丈夫所为。

荣坤如果选择暗地里敬爱荣必聪,也是天经地义,顺理成章的事,只显出荣坤的慧眼而已。

他之于荣必聪,相去太远了。

对自己做不来的一总大体得体事,偏偏有人做了,是应该对之臣服的。

对应该臣服的人反而倒过来妒恨的话,自己也太不是个有教养的大家族中人了。

再回头看,整个收购战,本来是商场上的惯技,价高者得,大可以旁若无人,但把手段建筑在鼓励骨肉相残之上,韩植不忍。

尤其知道荣必聪的慷慨与从容之后,更显得他一对儿女的寡情与无义。

他韩植不能为虎作伥。

为爱惜荣坤也好,为敬重荣必聪也好,甚至为鄙视荣宇与荣宙也好,总之,韩植最后决定放弃这个收购的个人权益。

他知道自己绝对决策正确,因为当他在步进会议室前的几分钟,作了决定之后,一如为国捐躯,视死如归的将士,虽面对绝大困境,心上却空前地舒坦畅快。

惟一可惜的是,未及把这个心路历程与妹妹分享,难怪韩湘答韩统,说:“我们兄妹并未就此事商量过半句。”

韩统一听,沾沾自喜,道:“对呀,这就是说,韩植,你得先弄好你这一房的内部问题,一对一成不了气候,徒然花大家的时间。”

韩植无疑是尴尬的。

他甚至不敢直望韩湘,因为他不可以为了自己的私心而连累了他妹妹的利益。

一时间,他左右为难,不晓得如何处理局面。

他讷讷地说:“韩湘,请原谅这是我最后决定下来的主意。这样吧,如果你赞成收购荣氏股权,我们这一房就再没有资格说投反对票,但,属我个人的百分之五十的投资与利益,都别算在我的户口内,归你所有好了。”

韩湘凛然道:“谢谢你,大哥。”

韩统开怀地说:“韩植,你这方法行得通,反正你不能以私害公。”

韩湘扬起了左边的眉毛,很有把握地说:“如果我们这一房是两家对立的,大哥提出这番让步,我是会接纳的,他的好意与公允,我永远领情。但,如果我和大哥的意见是不谋而合的话,那就省事了,我们这一房是全票反对,就易办了。”

韩统和在座各人都吓呆了。

韩植忙道:“韩湘,你的意思是什么?”

“大哥,我们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我不赞成收购。当然,这决策不由我定。但我并不认为这收购之战是仁义之举,也不相信会因此而在商界政坛上获厚利,反而忧虑引起名望上的损失,我最低限度不愿负上这番责任,更不能赞成动用韩氏基金去投资。二叔如果有个人的理由与兴趣,你不妨独力推行,甚至各房对此事有足够信心的人,不妨内部集资,作为收购资金。”

韩统吓呆了。

好一会,他才晓得咆哮:“韩湘,什么人教唆你作这么个决定?”

韩湘笑:“没有人教唆我,因为我不是轻易被教唆的人。但有人影响我,启发我,引导我,让我在深思熟虑之后方作出这个决定,可是真的。”

然后,韩湘环视了各人一眼,站起来说:“我看,我和韩植再逗留在会议上是没有意义的了,告辞了。”

说罢,韩湘昂首阔步地就走出会议室去,按动电梯,返回自己的住所。

她才进门三分钟,韩植就冲进来问她:“天!什么人在影响你,启发你,引导你,作了如此的决定,给予我如此的支持?”

“支持不只是给你的。”韩湘笑眯眯,她望着她大哥说话:“我要支持荣坤,因为荣坤支持荣必聪,更因为荣必聪值得支持。”

韩植说:“你都知道其中的关系?”

“对,比你知道得更全面更清楚。”

韩植摇摇头,道:“怎么会?”

“怎么不会?夏童受荣必聪所托,请你好好的爱荣坤,为他照顾荣坤。”

“韩湘,你别也跟我来这一套。我反对收购荣氏,并不因为我爱荣坤,希望借此向荣必聪示恩,以擒回荣坤的心,而是我也有一份良知。”

“韩植,你说什么了?都还未听我把前因后果交代清楚。”

“什么前因后果?”

“那是一个很长很长的爱情故事吧,没时间去说它了。最重要的一句话,是荣必聪托夏童,夏童转托我告诉你,荣坤是他的挚爱,因为荣坤是他的私生长女,明白吗?”

话像暮鼓晨钟,令韩植愕然。

他茫然地问:“夏童呢?她在哪里?”

“有什么比跟自己的挚爱在一起更重要,她从没空管别家的闲事,早已急急跑到菲律宾去安慰荣必聪了。”

“天!”

韩植喊,然后一溜烟似的奔出大门去,边喊:“韩湘,我这就去找荣坤了。”

大门砰然关上了三秒,之后又被打开,韩植冲回来,把韩湘一把抱住,吻在她脸上,说:“谢谢你,好妹妹。”

然后,像开足马力的火车头,直冲出大门去。

笑得韩湘弯了腰。

心想,这幢韩氏大楼内,今天也真的够热闹了。简单一句话,为了一桩商业大行动,见尽人心,看透人情,结果必是有人快活有人愁。

当然,快活的肯定是韩植,其次是韩湘,她自觉帮助了两对有情人,冲破了人为的困阻,让他们快乐地团结一致。

换句话说,愁的人怕是韩统吧!不过,韩统要化悲愤为力量,重组投资基金,也不会是件绝对难倒他的事。

韩湘明白,只要他肯拿口袋里的钱出来,再结合家族中买他账的人的财力,收购荣氏企业还是有足够融资的。

韩统没有料想到世事如棋局局新,商场起伏变幻无穷。他以为天衣无缝的一个恶性收购,会打得荣必聪落花流水,谁知一个大转变,智珠竟握在已然去世的荣庄钰茹手上,他最后落得一败涂地。

荣宇与荣宙在看到律师楼送递给他们的母亲的补充遗嘱之后,震惊得傻掉了,根本来不及通知韩统,就赶快跑回荣氏大宅去找父亲,听他发落。

实在,找韩统也没有用,根本是不会有任何法子改变这个大局了。

他们两个要逃出生天的惟一办法,就只是请荣必聪对他们网开一面。

荣府这天在阳光照耀之下显得通身的金光灿烂,荣必聪在大酒店过了一个晚上,一早就打道回府。

当他带着夏童,下了车之后,在邸宅的前园驻足,仰望着这幢府邸时,有无限的感触。

荣氏的商业王朝,由微而盛,由盛而衰,再柳暗花明又一村,有今日这个回朝的日子,其中的变幻,何其多,何其大!

他携了夏童的手,说:“我始终雄霸天下。”

“且是个幸福与幸运的男人。”夏童说。

“对,去国归降的灰暗日子,我总有佳偶良伴在身旁,一而再,再而三。”

“不会有第四位了,你答应?”

荣必聪立而不语。

夏童嗔道:“怎么,你不答应?你还贪婪。”

“本城正处于商场政局的巅峰期,屡屡剧变,我还是不敢说,我不会再次倾倒。若有此不幸,我总要有另一种幸运来平衡我的哀伤,提高我的士气,是不是?”

荣必聪洋洋自得,他就是故意要看夏童生气的那副样子才这么说。

夏童果真涨红了脸,甩掉荣必聪的手,道:“你不答应,我不进你荣家的门。”

“天,这可严重了。”

“我是言出必行的。”

“对,我知道。这样吧,我们公平一点,来个交换条件,好不好?”

“什么交换条件?”

“你答应我,要长寿,只要你比我活得更久,才能确保没有第四位荣必聪的女人。”

说罢,荣必聪大笑。

这个,怎么说还是男人的世界。

荣必聪正要拖起夏童的手,走进荣府去,就听到背后有人叫喊:“爸爸,爸爸。”

荣必聪回头,看到了一辆摩根开篷汽车里跳下了三个人,荣坤与韩植还有韩湘。

荣必聪迎上去,荣坤紧紧地把父亲抱住。

“爸爸,爸爸,我想念你,我感激你,我爱你。”

荣必聪拍拍她的背,然后重新跟韩植握手,大力地握着,道:“你都知道荣坤是我的挚爱了。”

第7节决策将是最近乎完美

随即,他们就明白,这就是自己的父亲为何会选择夏童的原因。要他爱的女人不简单,要他娶的女人更不平凡,这一点是无可否认了。

这个决策将是最近乎完美的,当然收购价还是一个问题。荣宇与荣宙都想到了,只是由荣宙开声问:“你所谓的合理价钱,应该如何算定?”

“那实在太简单了。”夏童说。

然后她卖了一下关子,才继续微笑说:“荣必聪绝对不会对不起小鄙东,故此他出的价,一定合理。你们手上的股权在群众的监察之下,必然备受保障,不会令你们吃亏的。只是,你们心目中认为给予你们的价钱是否合理,就是由你们来决定,再由你们来提出。”

夏童再深深吸一口气,道:“我代表荣必聪可以在今日答应你们,你们心目中要求的理想价钱,只要你们开声提出,你们的父亲一定答允。这就等于我代他放了一张空白的、没有填上数字的支票在你们跟前,尽避照你们的意愿填上去就成了。”

荣宇与荣宙听后很呆了一阵子。

他们不是不聪明的,—下子就能体会到夏童的智慧原来跟母亲不遑多让。

这个计划,简直几全其美。

荣氏私有化后,确保荣必聪的王国握在自己手上。目前荣氏前景光明,很多投资放在中国,眼看三年后开始有收成,在这个耕耘阶段,股价还不算太高,有力量收回己有,将来盈利尽入私囊,在生意上划算。

对于小鄙东,也是公平交易。至于对荣宇与荣宙,开了空白支票给他们去出让股权,表示出荣必聪仍对他们绝对信任,不介意预支身家给他们。夏童肯如此设计,更显见她对荣宇与荣宙并无偏见,除了大方之外,更厉害、更独到、更狠绝的一点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一份气派。夏童要荣宇与荣宙在绝对自由意志之选择下出让荣氏的股份。换言之,他俩可以填个天文数字,收了实利,就是狐狸尾巴尽露,可能从此与荣家恩断义绝。也可以收个公道价钱,或是干脆以绝低价卖给父亲,以示觉悟前非,力挽亲情。这番豪举,又是不是他们姊弟俩有器量能承担的呢?

完整无缺的一场极大考验放在他们跟前,是人性善恶的大争斗,要度过这重难关,并不是易事。

夏童这设计巧妙绝伦,实不能不佩服她。

荣宙说:“夏童,我会好好地想。不过,我可否问一个问题?”

“你说。”

“如果我开出的价钱有个附带条件,成吗?”

“什么附带条件?”

“能让我重新称呼他作爸爸。”

夏童笑说:“你且提出来,并请信任我,我会得为你极力争取。”

“好,先谢谢你。”

荣宇没有讲话,抿着嘴,不住地点头。

夏童问:“荣宇,你没有问题了吧?”

荣宇忽尔抬起一双微红的眼睛,望住夏童,问:“你见过我母亲没有?”‘“没有。”

“你从没跟她谈过?”

“没有。”

“真奇怪,你这么像她。”

“是吗?”

“是的,我有这个感觉。”

“这是我的荣耀,谢谢你,荣宇。”

“是我们要谢谢你。”荣宇道:“父亲在等着你了。”

“是的,我们以后再说。”

夏童叩了荣必聪睡房的门,走进去,房间内空空如也。

“聪。”夏童叫了一声。

“聪。”

没有反应。

荣必聪的套房很大,有偏厅连在一起。夏童走进了小客厅,再穿过了睡房,直走到宽敞的大露台,才见到荣必聪站在那儿。他在俯视着香江日景,鸟瞰香港人的作息。

“聪,你一直站在这儿?”夏童问。

“不,我刚才在小偏厅内坐着,观赏着闭路电视。我的闭路电视可以看到屋子里任何一个角落的动静,听到他们的谈话。”

荣必聪转脸对着夏童,继续说:“可是,我绝少看,刚才是例外,我忍不住好奇,更迫不及待地要知道你如何为我善后,对付我那对小孩。”

“你全看到,全听到了。”

“对。”

“还可以吗?”

“太棒了。”

“我是不甘人后的。”夏童说。

荣必聪大笑,自明所指,说:“竞争自然会有进步。”

“你是说鹬蚌相争,渔人得利,对不对?”

“你生我的气了。”荣必聪一把将夏童抱在怀中,轻吻在她额上:“夏童,告诉我,为什么这么爱我?”

夏童抬头,然后把额抵在荣必聪的下颚,说:“不知道。或者,最重要的原因是物以类聚,我们之间的谅解,可以尽在不言之中。”

“譬如说,在没有揭露真相之前,市场蜚短流长,你从没有问过我关于邹小玉和我的关系。”

“正如你也没有问过我,我未加盟荣氏之前,在杜氏集团内跟叶骏豪的。”

“你怎么没有想过,我可能不敢正视现实?”荣必聪说。

“什么意思?”

“我不要在脑海里有任何你曾爱恋过别个男人的印象,我要你这一生一世只爱我一个。”

男人就是这副心肠,在爱情上必是只许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

“你真好运气,荣必聪,”夏童很少叹气,她如今叹气了:“那是一场雷同邹小玉式的误会。”

“夏童,真的?”

夏童眼中含泪,说:“聪,告诉你关于叶骏豪,只不过让你更了解,我们为什么会相爱。你一定在市场内听说,我跟叶骏豪有特殊暖昧关系,以至于在公司内跟他闹得不愉快。是的,在杜氏集团内曾有过一些控制不来的场面,很私人化、很情绪化,都与叶骏豪有关。我的表现不如常态,细节不必详叙,只—点,聪,相信我,叶骏豪婚外情的对象不是我,是我惟一的妹妹夏真。我是极之极之爱我妹妹的,我老不忍心她受折磨,所有与叶骏豪的争执,无非是紧张为她争取一点公平罢了。”

荣必聪忍不住惊叹:“夏真现在哪儿去了?”

“不是曾告诉你,她浪迹天涯去了。夏真想不开,拿得起,放不下。通过我认识叶骏豪,闹起轰轰烈烈的恋爱来,直至关系维持不下去了,才向我披露与求救,事情一发不可收拾而逼着闹大了。外间当然不知道,幕后主角是谁。我有责任保护我的妹妹,人们误把冯京作马凉,我也不介意。就算澄清了,又如何?反正切肉不离皮,都是我们姓夏的一族。”

“夏真会回来吗?”

“伤心不会是一辈子的事,随她去吧!一哭二闹,再加堕胎、自杀,继而远走天涯的闹剧一出出串演下去,只差未曾带发修行,看破红尘出家去。都闹齐了,自然鸟倦知还。”

荣必聪听了,忍住不叫自己笑出声来,心想,夏童的潇洒必不是她的小妹妹夏真所能及,益发觉得夏童可爱。

“夏童,我们是真的天造地设的一对,是吧?”

“我想是的。”

“今日之后的香江其他大家族,必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情继续发生下去。夏童,我需要你跟我携手把荣氏家族发扬光大下去。”

夏童道:“我会。”

“尤其在九七年将至的这个后过渡期内,每一个在香港的中国人,角色都非常重要,尤其是有雄厚经济能力,能发生影响力的家族,你明白吗?”

“明白,你知道我并不愚蠢。今日的香港,只有两种情况我想不通,就是英国人维护他们的利益,美国人发展他们的霸权,都可以理解为爱护其本国的一片赤诚的表现。香港土生土长的中国人,在回归的路上,仍站到别的民族一边去,岂非恬不知耻吗?”

“答案很简单,几十年的殖民地教育确令一些人再不觉得自己是中国人了。”荣必聪说:“那么,第二种你不明白的情况呢?”

“港英政府无论从真心爱护香港,或从公共关系的层面出发,都应在这后过渡期内,领导香港人以一种荣耀的心态去迎接九七,不是吗?他们总应有一个这样的角色可演。可是,他们漠视这个责任,却口口声声说要努力平稳过渡,处处为香港人着想,这不是给市民一个口不对心的印象吗?他们竟有这么笨吗?真难明白。”

荣必聪大笑。

“你笑什么?”

“笑你。”

“笑我?”

“对。夏童,你先答我,如果我在你健在时还有别个女人,你肯不肯?”

“果真如此,我撕你的皮。”

“对,这就是说,再大方都有个限度。你刚才的说法,只证明一点。”

“证明什么?”

“你果然真是天真。”

夏童气了,拿粉拳捶在荣必聪的胸膛上,嚷:“我现在就撕你的皮。”

荣必聪一边笑,一边猛地捉紧夏童,拥在怀中,叫她不能再动弹,说:“我要跟你商量一件紧急事。”

“什么事?”

“我们的蜜月地点。菲律宾小岛?”

夏童闪烁着如皓月的眼睛,想了一想,摇头,道:“不。”

然后,荣必聪与夏童欢乐得不能自已地抱在一起旋转,齐声喊道:“北京!对,是北京才对!”

(全文完)致读者亲爱的读者朋友们:你们好!

我的作品于一九九二年八月起在祖国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发行,至今已有一段日子了。广大读者反应的热烈令我喜出望外,更感受之有愧。能够通过文学跟你们成为朋友,实在是我近年来至大的一份喜悦与荣耀,也是支持我一边繁忙从商一边辛勤写作的最大力量。

朋友相交以诚,不能只看到对方的长处而漠视对方的短处。故此,我多么渴望读者朋友们能在阅读我的小说,得到了一些资讯与娱乐之同时,也看到我在文学上,以致于思维上的不足与缺漏,给我坦率地指正,让我可以更有把握努力下去,以便得到更好的写作成绩。

朋友也是互相关怀,彼此分享生活的福乐与分担生命的忧疑的,故此如果你们愿意给我通讯,我必会做一个忠实的聆听者,并会尽我最大的力量,抽拨时间跟你们联络。“九七”将至,祖国恢复行使香港主权之后,我们将比以前更加亲密。一直以来,我做人处事的信条都是“勤+缘”,后天的勤奋加上命定的缘分就会达至成功。今天我们有缘分认识了,希望我会一直地努力地写作,你们会不断地开怀地阅读。希我们友谊永固。

敬祝身心舒畅梁凤仪一九九三年十二月二十日

第7节决策将是最近乎完美

随即,他们就明白,这就是自己的父亲为何会选择夏童的原因。要他爱的女人不简单,要他娶的女人更不平凡,这一点是无可否认了。

这个决策将是最近乎完美的,当然收购价还是一个问题。荣宇与荣宙都想到了,只是由荣宙开声问:“你所谓的合理价钱,应该如何算定?”

“那实在太简单了。”夏童说。

然后她卖了一下关子,才继续微笑说:“荣必聪绝对不会对不起小鄙东,故此他出的价,一定合理。你们手上的股权在群众的监察之下,必然备受保障,不会令你们吃亏的。只是,你们心目中认为给予你们的价钱是否合理,就是由你们来决定,再由你们来提出。”

夏童再深深吸一口气,道:“我代表荣必聪可以在今日答应你们,你们心目中要求的理想价钱,只要你们开声提出,你们的父亲一定答允。这就等于我代他放了一张空白的、没有填上数字的支票在你们跟前,尽避照你们的意愿填上去就成了。”

荣宇与荣宙听后很呆了一阵子。

他们不是不聪明的,—下子就能体会到夏童的智慧原来跟母亲不遑多让。

这个计划,简直几全其美。

荣氏私有化后,确保荣必聪的王国握在自己手上。目前荣氏前景光明,很多投资放在中国,眼看三年后开始有收成,在这个耕耘阶段,股价还不算太高,有力量收回己有,将来盈利尽入私囊,在生意上划算。

对于小鄙东,也是公平交易。至于对荣宇与荣宙,开了空白支票给他们去出让股权,表示出荣必聪仍对他们绝对信任,不介意预支身家给他们。夏童肯如此设计,更显见她对荣宇与荣宙并无偏见,除了大方之外,更厉害、更独到、更狠绝的一点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一份气派。夏童要荣宇与荣宙在绝对自由意志之选择下出让荣氏的股份。换言之,他俩可以填个天文数字,收了实利,就是狐狸尾巴尽露,可能从此与荣家恩断义绝。也可以收个公道价钱,或是干脆以绝低价卖给父亲,以示觉悟前非,力挽亲情。这番豪举,又是不是他们姊弟俩有器量能承担的呢?

完整无缺的一场极大考验放在他们跟前,是人性善恶的大争斗,要度过这重难关,并不是易事。

夏童这设计巧妙绝伦,实不能不佩服她。

荣宙说:“夏童,我会好好地想。不过,我可否问一个问题?”

“你说。”

“如果我开出的价钱有个附带条件,成吗?”

“什么附带条件?”

“能让我重新称呼他作爸爸。”

夏童笑说:“你且提出来,并请信任我,我会得为你极力争取。”

“好,先谢谢你。”

荣宇没有讲话,抿着嘴,不住地点头。

夏童问:“荣宇,你没有问题了吧?”

荣宇忽尔抬起一双微红的眼睛,望住夏童,问:“你见过我母亲没有?”‘“没有。”

“你从没跟她谈过?”

“没有。”

“真奇怪,你这么像她。”

“是吗?”

“是的,我有这个感觉。”

“这是我的荣耀,谢谢你,荣宇。”

“是我们要谢谢你。”荣宇道:“父亲在等着你了。”

“是的,我们以后再说。”

夏童叩了荣必聪睡房的门,走进去,房间内空空如也。

“聪。”夏童叫了一声。

“聪。”

没有反应。

荣必聪的套房很大,有偏厅连在一起。夏童走进了小客厅,再穿过了睡房,直走到宽敞的大露台,才见到荣必聪站在那儿。他在俯视着香江日景,鸟瞰香港人的作息。

“聪,你一直站在这儿?”夏童问。

“不,我刚才在小偏厅内坐着,观赏着闭路电视。我的闭路电视可以看到屋子里任何一个角落的动静,听到他们的谈话。”

荣必聪转脸对着夏童,继续说:“可是,我绝少看,刚才是例外,我忍不住好奇,更迫不及待地要知道你如何为我善后,对付我那对小孩。”

“你全看到,全听到了。”

“对。”

“还可以吗?”

“太棒了。”

“我是不甘人后的。”夏童说。

荣必聪大笑,自明所指,说:“竞争自然会有进步。”

“你是说鹬蚌相争,渔人得利,对不对?”

“你生我的气了。”荣必聪一把将夏童抱在怀中,轻吻在她额上:“夏童,告诉我,为什么这么爱我?”

夏童抬头,然后把额抵在荣必聪的下颚,说:“不知道。或者,最重要的原因是物以类聚,我们之间的谅解,可以尽在不言之中。”

“譬如说,在没有揭露真相之前,市场蜚短流长,你从没有问过我关于邹小玉和我的关系。”

“正如你也没有问过我,我未加盟荣氏之前,在杜氏集团内跟叶骏豪的。”

“你怎么没有想过,我可能不敢正视现实?”荣必聪说。

“什么意思?”

“我不要在脑海里有任何你曾爱恋过别个男人的印象,我要你这一生一世只爱我一个。”

男人就是这副心肠,在爱情上必是只许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

“你真好运气,荣必聪,”夏童很少叹气,她如今叹气了:“那是一场雷同邹小玉式的误会。”

“夏童,真的?”

夏童眼中含泪,说:“聪,告诉你关于叶骏豪,只不过让你更了解,我们为什么会相爱。你一定在市场内听说,我跟叶骏豪有特殊暖昧关系,以至于在公司内跟他闹得不愉快。是的,在杜氏集团内曾有过一些控制不来的场面,很私人化、很情绪化,都与叶骏豪有关。我的表现不如常态,细节不必详叙,只—点,聪,相信我,叶骏豪婚外情的对象不是我,是我惟一的妹妹夏真。我是极之极之爱我妹妹的,我老不忍心她受折磨,所有与叶骏豪的争执,无非是紧张为她争取一点公平罢了。”

荣必聪忍不住惊叹:“夏真现在哪儿去了?”

“不是曾告诉你,她浪迹天涯去了。夏真想不开,拿得起,放不下。通过我认识叶骏豪,闹起轰轰烈烈的恋爱来,直至关系维持不下去了,才向我披露与求救,事情一发不可收拾而逼着闹大了。外间当然不知道,幕后主角是谁。我有责任保护我的妹妹,人们误把冯京作马凉,我也不介意。就算澄清了,又如何?反正切肉不离皮,都是我们姓夏的一族。”

“夏真会回来吗?”

“伤心不会是一辈子的事,随她去吧!一哭二闹,再加堕胎、自杀,继而远走天涯的闹剧一出出串演下去,只差未曾带发修行,看破红尘出家去。都闹齐了,自然鸟倦知还。”

荣必聪听了,忍住不叫自己笑出声来,心想,夏童的潇洒必不是她的小妹妹夏真所能及,益发觉得夏童可爱。

“夏童,我们是真的天造地设的一对,是吧?”

“我想是的。”

“今日之后的香江其他大家族,必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情继续发生下去。夏童,我需要你跟我携手把荣氏家族发扬光大下去。”

夏童道:“我会。”

“尤其在九七年将至的这个后过渡期内,每一个在香港的中国人,角色都非常重要,尤其是有雄厚经济能力,能发生影响力的家族,你明白吗?”

“明白,你知道我并不愚蠢。今日的香港,只有两种情况我想不通,就是英国人维护他们的利益,美国人发展他们的霸权,都可以理解为爱护其本国的一片赤诚的表现。香港土生土长的中国人,在回归的路上,仍站到别的民族一边去,岂非恬不知耻吗?”

“答案很简单,几十年的殖民地教育确令一些人再不觉得自己是中国人了。”荣必聪说:“那么,第二种你不明白的情况呢?”

“港英政府无论从真心爱护香港,或从公共关系的层面出发,都应在这后过渡期内,领导香港人以一种荣耀的心态去迎接九七,不是吗?他们总应有一个这样的角色可演。可是,他们漠视这个责任,却口口声声说要努力平稳过渡,处处为香港人着想,这不是给市民一个口不对心的印象吗?他们竟有这么笨吗?真难明白。”

荣必聪大笑。

“你笑什么?”

“笑你。”

“笑我?”

“对。夏童,你先答我,如果我在你健在时还有别个女人,你肯不肯?”

“果真如此,我撕你的皮。”

“对,这就是说,再大方都有个限度。你刚才的说法,只证明一点。”

“证明什么?”

“你果然真是天真。”

夏童气了,拿粉拳捶在荣必聪的胸膛上,嚷:“我现在就撕你的皮。”

荣必聪一边笑,一边猛地捉紧夏童,拥在怀中,叫她不能再动弹,说:“我要跟你商量一件紧急事。”

“什么事?”

“我们的蜜月地点。菲律宾小岛?”

夏童闪烁着如皓月的眼睛,想了一想,摇头,道:“不。”

然后,荣必聪与夏童欢乐得不能自已地抱在一起旋转,齐声喊道:“北京!对,是北京才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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