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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弦妃子 第7章(2)

立冬后便时下时停的雪,将赤谷城染成银色世界;草原和低矮平滑的山丘,都被掩盖在了皑皑白雪之下,只有灌木和野草,顶着风雪露出不屈的身躯。

打算猎捕雪兔的解忧,身穿紧身长袍,后背弓箭,骑马走在寂静的雪原上。

一只孤鹰飞过,将她的视线引向苍茫的远方,令她思念起远行的人。

朝夕相处的芷芙已经离开两个多月了,至今音讯全无。

翁归靡也走了,同样没捎回只字片语。

他走的时候,没有单独与她告别,在众多的送行者中,他与她只能匆匆一瞥。

两人心中纵有千言万语,却什么都不能说,只能在沉默中依依惜别。

祭祀过后,赤谷城又有不少牧民,迁往他们自己的冬季牧场,留在赤谷城的,主要是王族和军队。

而令解忧惊讶的是,一直对她很冷淡的大王,最近竟时常派人送东西到飞雁宫给她,并不时传她去毡房与他共飮马女乃酒,或为他弹奏琵琶。

她不由得想,难道大王也寂寞?

自从赛马、放鹰那天,看到大王与桓宁,及他们的儿子在一起的快乐情景后,她就不再对自己的婚姻抱任何希望,可是大王最近的转变,让她发现,与乌孙王作夫妻不如作朋友,因为大王其实是个很风趣,也很聪明的人。

可惜,她的这个愿望终难实现,因为桓宁的嫉妒心非常强,当她知晓军须靡召见解忧后,便成了嗅觉灵敏的猎鹰,不仅在她与军须靡独处时大闹,还经常不分场合地,对她冷嘲热讽,或恶毒咒骂,于是军须靡不再召见她。

在这样的冷漠中,解忧非常思念翁归靡;为了不让自己被寂寞和思念压垮,她常常和冯嫽两人骑马外出,在冰天雪地里漫游,或者去牧民家走访。

冬季也许是个寂寞的季节,却不是无所事事的季节,她很快找到了事做。

乌孙人本来就喜欢她,再看到她不与左夫人争风吃醋、不计较大王的冷落,于是对她更加尊敬和喜爱。

而她本人则喜欢在火塘边,与老人们一起敲松、压实春季剪好的羊毛,再卷成粗线交给女人,看她们编织出柔软实用的地毡;或者看男人将整块牛皮磨制成又细又薄,韧性极佳的牛皮,再用它做成舒适保暖的靴子。

她也向牧人们,学习如何将潮湿的草木牛粪点燃以驱寒取暖,如何在白茫茫的荒原上识别方向,甚至还跟随牧民们打猎,学习在雪地上追踪猎物的技能。

在她获得的同时,她也没有忘记付出。

她命令陪嫁的工匠,教乌孙人打制先进的农具和猎具;她自己则教女人们在毛毡上绣花,并用陪嫁来的织布机教她们织布,教孩子们用蒲草编制日常用具……

“快点!”

忽然,一道喊叫声将她从沉思中唤醒。

解忧看到那个大叫的男人正策马离去,很快,附近毡房里跑出一个人

“怎么啦?出什么事了吗?”她惊讶地策马过去,询问正在上马的人。

“夫人,塔赛的儿子格木打猎时失踪了,他正召集人去帮他找!”

“我随你们去!”解忧认识格木和他的家人,因她在河边跟他学过“叼羊”;听说他失踪,她当即紧紧身上的弓箭,带着冯嫽跟了上去。

她得知格木昨天随父亲去老根山猎狐,今早却在山上失踪由于风大雪深,脚印很快被覆盖,塔赛找不到他,又不能拖延时间,只好赶回来寻求帮手。

塔赛一知道解忧要同行便就坚决反对,说山里气候多变,夫人出事的话他担待不起,可解忧坚决多一个人多一份力,她认识格木,又有极佳的坐骑,绝不会出事。

她的热心和固执让人没法拒绝,于是五六个壮汉,加上格木的母亲塔日娜和解忧、冯嫽,一行人往北面塞利河畔的山岭奔去。

赛利河早已结冰,他们踏冰而过,节省了不少时间;进山后,发觉雪地上除了兔子、狐狸和其他小动物的脚印,也有狼的脚印时,塔日娜哭了,捜寻者们也紧张不已。

塔赛强自鎭定地安慰妻子。“别担心,我们的儿子十岁了,他会使弓箭,身上还有刀,一定不会有事。”

老根山并不算很高,但树木多且密、岩石陡且峭,大家在塔赛和格木宿营的狩猎棚附近找了一会儿,可终究只见隐隐约约的脚印,并没有新的发现。

“他也许会因为找不到路而乱跑,我们得分开,同时往不同方向捜寻!”解忧想到一个十岁的孩子,在这座茫茫雪山里迷路时的仓惶,就很担心。

大家都同意,于是他们分开找人,约定谁先找到格木,就发响箭通知其他人。

解忧、冯嫽与塔赛夫妇,往正前方的山上捜素,为了更仔细寻找,大家都下马沿着可疑的脚印追踪,还不时查看附近的沟壑。

踏着深深的积雪,解忧牵着火焰走过朦胧的雾淞,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不是冰,也不是霜的东西长在树上。

雾淞立在枝头,远看像一排排雪浪,十分壮观;近看则玲珑剔透,宛如流泪的眼睛。

可是,在这样冰莹的大山里,一个孩子如何生存?

带着焦虑的心情,解忧不顾迎面而来的风雪,忘记了寒冷,加紧脚步往前走。

“公主,等等,塔赛夫妇好像不在了。”身后的冯嫽大声说。

“没关系,他们一定会跟上的。”解忧回头看,密林中确实没有那对牧民的身影,但她并不担心,继续带着冯嫽往上走,因为她认定这座山不高。

然而她错了,老根山虽然不高,可山山相连、沟壑相通,她一心要寻找失纵的牧童,所以忽略了大山的特点。

她们又走了好一会儿,来到一处平坦的山地,仍没有与塔赛夫妇会合,这时解忧有点担心,不由得问冯嫽:“好奇怪,塔赛夫妇怎么一直没跟上来呢?”

冯嫽停下脚步左右看看,同样不确定。“是啊,这里的风好大,景色也跟先前的不太一样,要是迷了路,那就糟糕了,让奴婢喊他们吧。”

于是她对着山下大喊了几声“塔赛”,立刻得到了回应;尽避声音模糊,但能听清对方在询问她们的位置,而他们就在下方的山坳里。

“公主先休息一下,奴婢去带他们过来。”冯嫽对解忧说。

“好吧,快去快回。”

冯嫽骑上马往山坳里走去,解忧本想找个地方坐坐,可这里因为树少,风显得很大,在飞扬的积雪中实在没地方可歇息。

这时她看到火焰在灌木边,啃吃露出雪面的干草,不由走过去轻拍它的背。“好马儿,饿了?”

马儿仰头,她再轻言道:“吃吧,等会儿好好带我找到格木喔。”

马儿频频点头,解忧抚模着它的背,看它埋头啃草。

忽然,灌木丛里的一顶帽子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俯身捡起来抖去积雪,看出那是乌孙男子的“吐马克”,也就是用羊皮做成的冬帽,帽子还很新,而且从尺寸来看,绝对不是成年人的帽子。

“格木!”她心中一喜,再次拨开灌木寻找。

虽没发现其他东西,却看到地上隐约有着马蹄印。

她急忙蹲紧盯着那个足印,再轻轻扒开地表的积雪,顺着足印寻找,终于发现沿着灌木丛往下的山坡上,有一串向下的马蹄印,而且还不少。

一定是格木!解忧惊喜地想,那孩子准是迷了路走到这里,她得尽快追上,否则雪会将马蹄印掩埋得更深。

解忧想回山坡,却见火焰一直紧跟在她身后。

“你不吃草,跟着我干么?”她亲昵地拍拍它的头。“我们得等嫽儿来。”

她心里急着想去找格木,于是等待的时间变得格外难熬。

风忽然变得越来越急剧,雪花也越来越细密,她对着山岭喊冯嫽,没想到却从身后的方向听到回应,而她认为那是孩子的吆喝声。

难道是山的回音?还是她听错了?她诧异地想着,再次高喊格木的名字。

这次她又听到了那个回应,尽避声音很模糊,但确实是孩子的声音,她更加确定那是格木了。

也许他正面临危险、也许他正在恐惧中,无论如何,她得去救他!

如此想着,解忧决定不再等冯嫽,翻身上马,直接往身后的山谷跑去。

此刻,如果她知道冯嫽正带着塔赛夫妇,朝她们约定的地方赶来的话,她也许会再等一等;或者说,如果风向正确的话,她的呼喊就能被冯嫽听见。

可惜随着暮色降临,风向改了,因此冯嫽没有听到她的呼喊,而是身在西北坡的孩子听见了她的呼唤,并热情地回应她。

解忧依循声音的方向往前奔赶,然而这座山似乎永无尽头,走了好久也没看到人或马。

中途她尝试过呼喊格木,每次都有孩子回应,于是她坚持往前走,决心一定要找到那个迷路的孩子。

然而山风越来越冷,天色逐渐暗淡,早先多树的山岭,此刻除了高大的雪山云杉和起伏的丘陵外,只剩低矮的灌木。

天黑了,皑皑白雪中山影变得森然,她发现自己完全迷失了方向,现在唯一给她指路的,就是那歇歇短短的童声;即便她不再呼喊,那声音仍旧持续不断。

当寒冷渐渐侵入她的躯体,冰雪凝挂在她的眉梢时,她甚至怀疑那孩子的呼唤是不是真实的。

可是,她已经没有退路。

昏暗的毡房内,火塘散发的热力难以抵消女人凄厉痛呼,所带来的寒气。

翁归靡看了眼身边神情萎靡、默默祷告的族人,往火焰上再加了些柴薪。

“她不行了!”巫医在帷毡内说。

斑大的乌孙人猛然起身掀开帷毡,跪地哭求:“法师救她!”

翁归靡跟过去,看到双手染血的巫医垂头站在床边嘀咕:“天神早有明示,汉女不能生养,你不该要她……”

“不要死啊!”男人不理会巫医,抱起床上苍白的女人嚎啕大哭,那悲伤的哭声出自如此雄壮的男人之口,足以令鬼神却步,却拉不回他心爱女人的生命。

翁归靡心头剧颤,问巫医:“还能救吗?”

巫医摇头。“神仙也难。”

翁归靡往床上看了看,见那个曾经是细君侍女的女人,正吃力地张开眼皮;她无神的眼眸,盯着床脚一团黑乎乎的东西颤了颤,然后缓缓闭上,绝了气。

男人大哭,巫医的助手,一个老妇人,哀叹着用毡子将床脚那团东西包起。

翁归靡这才看清,那是个婴儿——身上还沾着母亲血液的初生婴儿。

“孩子怎样?”他突兀地问。

“死了,还没出娘胎就死了。”巫医佝偻着背,拍拍哭泣的男人抖动的肩,安抚他说:“汉女体弱,生不出雄鹰……”

翁归靡脑海里出现解忧的笑靥,当即问道:“法师此言何来?”

“来自上苍。”巫医指指头顶。“种马配种、男女配亲,关键要『配』。高大强壮的乌孙人,与娇小羸弱的汉家女,配而不当,定然一尸两命。”

一尸两命!翁归靡惊悚地看了眼床上苍白的女人,和被包起来的死婴,忽然感到唇舌发干、心神恍惚,于是匆忙对巫医说:“这里没事了,法师休息吧。”

说完,他离开毡房,留下他的族亲独自哀悼亡妻。

“不会的,解忧没有那么娇弱,大王也不会碰她,她不会死!不会!”

翁归靡骑上马,嘴里默默念着,心里却被一种难以名状的忧虑纠缠。

他要回一趟赤谷城,边界已经平安,他与康居国国王的使者也见了面,正准备与他们订立盟约,正好可以此为借口回去见大王,也看看解忧。

两个多月前与她黯然分别后,他没有一天不想她。

这段时间,不知她与大王相处得怎么样?他既希望她与大王和桓宁相处融洽,那样生活才能安全和快乐,但又害怕她吸引了大王、得王宠爱。

可是,他有什么权力阻止大王宠爱她?她是王的女人哪!

这念头伴随着女人苍白的脸,和一团模糊的血肉,搅得他心慌意乱。

“驾!”翁归靡放开马缰,驱使着坐骑,往山谷荒原奔去。

忽然,他看到了她——解忧!

在月光与白雪之间,她宛如乘着火光的女神,从对面山脊上朝他飞来。

那是梦吗?他睁大眼睛,不,不是梦!

就算看不清楚来者的容貌,可她铭刻在他心上的矫健身姿,和她胯下的骏马“火焰”,无不证实他没有看错,那就是她,他心爱的女人!

可是——翁归靡脸上忽然出现惊讶的神情,双目困惑地注视着山谷下的旷野。

“格木!”解忧绝对没有想到,跟随着孩子的吆喝,真的能找到失踪的牧童。

“公主,是天鹅公主!”格木拉着另一个男孩朝她跑来。

“天哪,格木,你父母和我们大家都在找你!”解忧下马,将他们一起搂进怀里,惊喜地说:“你们真聪明,如果没有你们,我肯定会迷失在山里!”

“是乌就屠,是他把我从山里带出来的,也是他听到你的声音,然后一直发声引你走来。”格木指着比他年幼的少年说。

解忧赞赏地看着那个俊俏而结实的男孩。“好能干的孩子,你几岁了?”

乌就屠自豪地挺起胸。“八岁了,我父亲是族长,他才能干呢!”

“是吗?他——”

马蹄声打断了她的话,三人一起回头,乌就屠兴奋地说:“他就是我父亲!”

解忧瞪着迎面而来的男人,仿佛被冰冻似的,僵立在雪地上。

翁归靡。

而且,他有个八岁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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