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可怜他们吗?”斛律桀突地开口。
塔娜吓了一跳地看向他,她太过沉醉于自己的心情中了,几乎忘了身侧还有一头随时准备择食而噬的苍鹰。
斛律桀脸上又是那抹嘲讽的笑,他似乎一直都是这个笑容。自进了仆骨部,他脸上的表情一直没有变过,即便是在众人俱都沉醉于美酒佳肴、欢歌笑舞的此时,那脸上的嘲讽反而更浓了。
“你不也是如此吗!”塔娜发现自己似乎渐渐能模得到眼前这男人的思路了。
“想要活命,总得用一些对等的东西来换的。”斛律桀不看她,取饼面前斟满的酒杯一饮而尽,语气是漫不经心的。
“我的族人们用辛勤的劳动换取生命的延续,可却被你剥夺了。是谁赋予你这样的权力来令别人做选择的?”她的声音里有着激动,这是这些日子以来未曾有过的。
“胜者王,败者寇。我是强者,所以我便有了这样的权力!”斛律桀偏头看她,今夜的他似乎突然有了说话的兴趣。
“如若你在家乡的亲人也遭到这样的屠杀,你也能如此淡漠吗?”她的声音里有着隐藏不住的怒气。
“那也只能怪他们不够强大,却又与人何扰?”他仍是一脸的平淡与——冷血。
控制住即将出口的质问,塔娜觉察到自己的失常,她努力平息着自己的怒气,这些怒气除了能混淆她的思绪外,在此时并起不了任何的作用。
“这位姑娘是……”仆骨的族长敖登有些好奇地看了眼这名侍酒的女子,她似乎和斛律桀说了不少的话,而且那态度里全然没有该有的恭敬。
“她嘛……”斛律桀看了她一眼,并不痛快说出她的身份,但嘴角的那抹讽意却更浓了。
“延伦族族长之女,现在的阶下囚。”反倒是莫塔娜淡淡地开口。
“延伦族!那不是被灭族了吗?”敖登讶然地月兑口而出。
“不错,因反抗而被灭族,我是唯一的活口。”塔娜仍是云淡风轻的,仿佛说的只是别人家的微不足道的小事。
敖登的脸上闪过抹不自在,他的眼疑惑地偷瞄着眼前不似侍女却也不像侍妾的女子。
塔娜好心地替他解惑,“斛律桀留我在身边是为了让我有机会可以杀死他。”她似真似假地说,但一双眼却不着痕迹地扫向斛律桀,令她失望的是后者的脸上却看不出任何的蛛丝马迹。而敖登却是真正的怔住了,看向一脸莫测毫不否认的斛律桀,再看向眼前一脸认真的女子,他欲言又止,不知该说什么样的话来打破眼前这奇怪的局面。
塔娜轻笑,“英勇无敌的斛律桀从不把女人所能造成的威胁放在眼里,所以,如果您也有女儿的话,不妨也可以用这招来复仇,说不定会收到奇效!”她的眼放肆地盯住仍是一脸莫测笑意的斛律桀。只是,最终她还是失望了。
“族长,其其格来了。”一名男子附在敖登的耳畔低声地说。
“斛律桀,其其格是我的女儿,如果您瞧着合意,希望今后她能有荣幸服侍您……”他的声音突地止住,思及刚才的话题,大颗大颗的汗珠子顺着额头滑落……
一直默不作声的斛律桀突然大声笑了起来。嘴角那抹一直带着的嘲讽竟消失不见,他带笑的眼扫过也怔住了的塔娜,笑得更大声了。
原本一派其乐融融的安祥景象忽地被打破,所有的人俱一脸不解地看着笑得如此开心的斛律桀。最为讶异的却是他的部属们,他们从未见过笑得如此肆意、如此开心的族长,虽然不明白是什么让族长如此高兴,但他们却是更为放松了。那些原本惊疑不定,不知如何是好的仆骨部的人见到铁勒部的众人一脸轻松的表情,也放松了紧张的心情。尤其是在一名美丽妖娆的女子走出来后,所有的人都会心一笑,表情彻底地放松了下来。
那名女子刚一走出来就遇到如此的情景,原本有些忐忑的心情不由得安稳了下来,尤其是在看到这名欣然大笑的男子那伟岸的身材和俊朗的面容后,一丝媚极了的笑便丝丝缕缕地出现在了眉梢眼角。
敖登的冷汗虽然停止了,但脸上的表情却仍有些惊疑不定,“这是小女其其格。”他忐忑不安地小心观察着斛律桀的表情。
“其其格见过族长。”女子妩媚地行礼,一双眼却大胆地投射在斛律桀的脸上,脸上满是赤果果的爱慕之情。
斛律桀停止了大笑,一双看不出情绪的眼看着身前的女子,众人屏气凝神等着他的答案。眼前的女孩儿高挑艳丽,身着蓝色的高领长袍,外套浅黄的坎肩,腰间束着红、紫、绿三色腰带,衣领和袖口上都绣了精致的色彩鲜艳的花边。一头黑发被掺上彩色绒线编成了数条小辫子。一根长长的在前沿缀满了红、黄、白、绿、蓝五色的珊蝴、玉石串成的穗子的红布带齐眉垂在前额,再添上那一双含情的妩媚双目,任是再铁石心肠的男人怕也会不由自主地动心吧!就连身为女儿家的塔娜也不禁为之惊艳。她看不清前面的斛律桀脸上的表情,但却清楚地看到他一把扯过脉脉含情的其其格拥入怀中,其其格一声低呼,旋即听到斛律桀狂傲的笑声,心下喜悦,她止住低呼声,乖巧地偎入对方的胸怀,脸上红晕暗生,满是道不尽的旖妮风情……
所有的人都吁了口气,敖登也终于把一颗吊起的心放回了肚内,气氛真正地轻松起来。不知是谁奏响了胡笳,姑娘小伙们开心地随着音乐舞动起来,让人忘却了刚才似曾有过的剑拔弩张。只有塔娜,仍是无法融入这欢乐的气氛中,她的眼缓缓从面前依偎着的两人面前移开,移向一旁欢乐的人群。
所有的人都欢快地饮酒谈笑着,更有一些年轻男女们在随歌起舞。一名男子手中握着一把尖刀,在一块牛皮上使劲地磨了几下。然后把刀咬在嘴角,顺手从一旁的数头羊中抓起一头,仿若杂耍一般,轻轻地一转,四只羊腿便稳稳地抓在了手中,然后再放在一旁的木架上。他从口中取下尖刀,在羊的心口处划开一个口子,手伸进去,揪断了羊的心脏。只听得那羊轻叫了半声,便了无声息了……
一会儿后,香味四溢的羊肉被呈了上来。一个生命的结束竟然是如此简单的事,塔娜怔怔地看着呈上来的羊,心里莫名地升起一丝悲凉……
离开仆骨部的时候,这支人马多出了几个人,且全都是女人。其中一个自然是族长新收的侍妾,而其余的却是仆骨部的族长敖登馈赠的,为排解其他男人们的工具。
这仆骨部的族长果然是想得周到至极,他甚至为这支即将去茫茫草原上展开未尽的杀戮的队伍举行了祈福。当那群头戴鹿角帽,帽周围垂有长短不一的彩色飘带,腰系彩带式神裙、系腰铃;左手持神鼓,右手持鼓槌,随着单调深沉的鼓声缓慢边旋转边舞动边做出各种祈福的姿势的萨满笨拙地舞动着的时候,她不由得由衷地佩服起敖登来。一个人,为了性命竟然可以卑躬屈膝到这种地步,那也该是需要常人无可比拟的深厚功力的吧!
草原上野花遍地、绿草葱郁,长长的队伍往北行进着。高高长长的高车上除了食水之外,又新添上了那数名花枝招展的女人。其其格一副不大高兴的表情,她原本以为在经过昨夜之后,会得到斛律桀的宠爱。可是她却失望了,斛律桀甚至不让她随在他的马后。不甘心地瞪着前方那伟岸挺拔的身影,她在心中暗自下着决定,一定要捕获这苍鹰般的男人那高傲的心。她有自信,她的美貌,在这草原上少有人能比拟,更何况是这支远征的少有女人的队伍。她的眼略略扫向后面不远处骑马独行的女孩,那是她目前唯一的威胁,不过她并不怎么把她放在心上。
塔娜发现了其其格那满含敌意的目光,她甚至能猜测到她的心思,虽然只是短短一日的相处,但这个女子的心思实在表现得太过明显。她的唇角不自禁地浮上抹嘲讽的笑,前面的女人经过昨夜后便迫不及待地换上了已婚妇人的装束,把一头长发编成了三个辫子,每根辫子被分为三段,并以黄金环子连接了起来,上面更是镶满了银牌、珊瑚、玛瑙等贵重饰品。三条辫子一条垂在身后,另两条分别垂在胸前,搭配上那一身紫红的高领长袍,整个人看上去华贵而艳丽。塔娜复扫了眼自己这一身毡片做成的破旧衣服,唇角的讽意更深了。她原本的衣服早在那场生死轮回的战役中弄得破烂不堪了,目前这身衣服还是负责食物的妇人给的,真是讽刺,她竟在这样的情况下不得不接受了敌人的馈赠。
“若被敌人夺去了箭筒,那还活在这个世上做什么?把自己的死骸和弓箭埋在一起的才是好男儿。”这是阿爸在面对斛律桀来袭时对族人说过的最后一句话,言犹在耳,说这话的人却已同失去的箭筒一起埋骨山野了。她明白阿爸与族人们,若叫他们卑下地归顺于敌人,那是比死还要痛苦的事,他们算是死得其所了。而自己呢?没能同族人们一起共存亡已是羞愧至极了,又怎可能心甘情愿地去伺候仇敌,更别说去与人争宠呢!其其格这般心怀敌意,岂不是杞人忧天吗?
傍晚时分,队伍扎营在一个高坡上。这是斛律桀的一贯作风,随他出来的族民并不多,但却都是精锐之师,扎营时占了有利地形,若真生起变故,则是进可攻,退可守。他是狂傲、目空一切的苍鹰,但却也同时具备了鹰的高瞻远瞩。
塔娜缓缓走着,斛律桀似是突然间想起还有这么一个白养着的俘虏,所以自昨日起,她便被叫去帮忙准备众人的食物了。此时,在忙碌过后,她脚步闲适地在营帐之中穿行着,准备回到自己的帐篷里去。一阵突来的低语让她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前方正是斛律桀的大帐,她凝神听了一会,立即放轻脚步,避过一如往常地守在门口的贡布与莫日根,悄立于大帐的另一侧。
斛律桀与几名男子的声音隐隐地传来,莫塔娜仔细地聆听着……
“什么人?”响亮的喝声打断了帐内的声音。
塔娜眉头微蹙,缓缓地转过身来。
“是你!”莫日根有些讶异,随即一脸的了悟。
纷乱的脚步声响起,斛律桀与几名正在商议军情的族人走了过来。众人脸上的紧张与杀气在见到偷听者是她时消散了不少。
莫日根恭敬地躬子道:“族长,她……”
斛律桀抬手打断他未尽的话,如鹰的锐目盯着眼前神色坦然,不见丝毫慌乱的窃听者。塔娜毫不退让地与眼前的男了对视着,不知怎地,她的心中笃定了对方不会如此轻易地取了自己的性命。也许会有惩罚,但若能因此而获得复仇的机会,那么再大的处罚她也会毫不犹豫地咬牙承受的。
“大胆!还不跪下请罪?!”一名男子不满她竟敢在他们最尊敬的族长面前如此放肆,忍不住地大声喝斥。
斛律桀扫了说话的人一眼,“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了?”他的语气平淡,甚至听不出任何的怒意。
但那名说话男子的身子却不自禁地一抖,额角旋即滑下了大颗大颗的汗珠。
莫日根与贡布悄悄地相互对视一眼,模不清族长的心思,只恭敬地把身子躬得更低,愈加的不敢说话了。
“你随我进帐来。”不理周围忐忑不安的几人,斛律桀一径地命令着塔娜。
莫塔娜微怔,是要在帐内处罚她吗?她无暇去做过多的思索,因为斛律桀已转身进入了帐内。其余的人虽然也是一头雾水,不解为何要把这样一名微不足道的俘虏带入大帐,但却无人敢问,只好怀着满月复的疑问鱼贯而入。
这是她首次进入斛律桀的大帐,入眼所及,只见地上铺着地毯,在正中央置有一张矮几,上面放有一张显然是地图的物事,周围则放有数个软垫,另一旁有一个大木柜,再就是一张铺了名贵银狐皮的的大床,床的一侧放了一张躺椅。帐内虽然极大,但摆放的东西却很少。虽然只不过几样简单的陈设,但却处处彰显着一股尊贵之气。既然知道处罚的底限在哪里,且也做了最坏的打算,她心下反而是坦然的,坦然到竟然有心情打量起这个纵横草原、心狠手辣的男人平日里发号施令的场所来。
斛律桀径自走到矮几前的软垫上坐下,淡淡地扫了眼自在得有些放肆的女人一眼,“继续议事,巴图,你接着说。”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包括塔娜在内。每个人都以为他是要在这儿处罚她的,可却完全没料到斛律桀竟把一个随时准备着伺机复仇的女人置于此等军机要地。
斛律桀缓缓地扫过帐内的几人,一双眼里仍是看不出丝毫的情绪,但被点到名的巴图却急忙上前一步,也在软垫上坐了下来。虽然满心满眼的疑虑,但却连去察看那个他心目中包藏祸心的女人是否在专心倾听的想法都不敢有。
帐内的气氛肃然且充满了压抑,除了低低的讨论声及各人轻浅不一的呼吸声外,就再也听不到多余的杂音了。
塔娜仍有些发怔,一双澄清如水的眼胶着在斛律桀专心的脸上。她不明白他此举是何用意,想要从他的脸上看出些蛛丝马迹。但是她一如以往地失望了。她收回心神,专心地听着他们商讨军情及下一步的计划。开始还有几人抬头对她怒目而视,但旋即发现斛律桀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便都勉强收回心神,控制住满心的疑问,专心地商讨起来。很快地,帐内的众人似乎都忘了还有她这么一个“外人”在场,反而是换了塔娜不能聚精会神起来。她的眼总不由自主地扫向斛律桀,费心地猜测着他的心思……
也不知过了多久,长长的讨论终于结束。那几名男子站起身来,恭敬地告退,甚至在临行前连眼尾也不扫向她。很快的,帐篷内的人都走空了,只余斛律桀慢条丝理地卷着几上的地图。塔娜有丝犹豫,不知是否也该随着众人一起离开,她再看了眼仍坐着不动,看不出丝毫意图的男人一眼,有些迟疑地转身离开。
“怎么样?有收获吗?”身后突有声音响起。
停出离去的脚步,收获?如果说真的收获,那么也只是让她更加体会到了敌人的强大,还有自己报仇的渺茫。难道……她忽地转身面对着他,难道这就是他的目的?想要自己知难而退?
斛律桀微微一笑,明显地了解到对方已经知道了自己的意图。他施然地起身坐进了那张铺着斑纹虎皮的躺椅里,一双眼远远地与她对视着。
与她对视良久,塔娜勉强着不收回自己的视线,首次,她的心里升起一丝气馁的感觉,“我不会放弃的,除非我死!”她加重了语气,在对斛律桀宣示自己决心的同时,也在加强着自己的决心。这男人好厉害,竟然可以一言不发地做到摧毁敌人的心志。
“是吗?就为了你这句话,我一定会保你不死,看你如何在有生之年来打倒我。”斛律桀的眼里闪过一抹赞赏,很少有人能在他的面前还能带有如此旺盛的斗志。他一直没有忘记当初把她带回来的原因,灭了一个部落,夺取那些人的生命并不能让他得到真正的满足。若能完全摧毁一个人的意志那才是值得尝试的事情,可惜的是,少有人能挑起他的兴趣,而眼前这女人却做到了,从那日她接了他那一刀起,他就发现了眼前这女人身上有着少见的坚韧。这些日子下来,虽然她一直没有任何举动,但他却更欣赏她了——能在灭族的仇敌面前不卑不亢、坦然自若地生存。他很有耐心地等着看她会有什么出人意料的举动,看她会不会把满腔的仇恨泯灭在眼前这平静的日子中去,他的心里甚至升起了一点点的兴奋。从未有人让他有过如此的兴奋,他的眼里闪动着诡谲的光芒。突然间,他竟有些迫不及待起来。他向来不是极有耐心的吗?他没去深思,或许,他应该替目前的平静制造出那么一点点的混乱,该做什么好呢……
塔娜下意识地避过他的眼,那眼里闪动着的光芒让她的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怪异的感觉……
“大人!”娇媚的女声打破了这一刻的怪异,塔娜下意识地松了口气,她甚至有些感谢其其格此时的出现。
“有事?”斛律桀简短地问,眼里闪动着的诡谲光芒瞬间消散不见。
帐外探进一张千娇百媚的脸蛋来,“天色已晚,奴婢特来服侍大人就寝。”其其格妖娆地走了进来。那张讨好的娇笑着的玉容在见到帐内的塔娜时,控制不住地僵了一下,旋即又绽放出更加妩媚的笑迎了上去。
塔娜吁了口气,趁机告退。帐内那两人如何已不关她的事了,她的全部心神还沉浸于刚才那怪异的一刻。她有种预感,也许,短暂的平静将要宣告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