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卫明没有没有跟周婉倩说明此次入宫的主要原由,他们的感情放入佳境,他可不愿为这等无聊的事再起波澜。周婉倩则是根本没想过要去问他,对她来说,武卫明就是一切,别的都不重要。
两日后,康王妃入宫,柳丽妃留她用饭,出宫去时,王妃面色不豫,回府便吩咐下来,驱鬼当日在郡主房中之人,所闻所见一字不准泄露出去,否则定是乱棍打死!
可惜千算万算,算不到还有一个它。
为了圆满重塑肉身返阳世的夙愿,它一路跟着武卫明和周婉倩,隐匿在侧,窥伺已久,武卫明去王府捉鬼的事它知道,康王妃下封口令的事它也知道——与武卫明有关的一切都被它严密监视着。
本来它一直想着如何把武卫明除掉,可是这件事一出,倒让它想出了另一个计划。
当天傍晚,康王府内宅的一个女官突然失踪了,同时不见得还有王妃的一包贵重首饰,王府没有报官,只是派了一堆侍卫四处寻找,然而隔日起,京城便开始传出一条流言,说是康王府闹鬼,俯身于郡主身上,武卫明侯爷自告奋勇前去追鬼,一男一女,独处香闺……侯爷出来时郡主衣衫不整云云……
康王闻之大怒,命京城巡捕司严查是谁造的谣言,熟料十日后巡捕司在护城河里老气了王府失踪的女官尸首,如此一来,竟是坐实了流言的真实性,这一下街头巷尾、朝堂殿宇,口舌流转间已演绎出不下十数个版本,从男盗女娼到才子佳人的香艳情节,包罗万象,其绘声绘影的细节就是戏台上也演不出来。
事态变化如此之快,康王府与佑武侯府同时陷入了窘境。
武侯府,书房。
金玉案,铁棋坪,只是对弈的双方都有些心不在焉。
“蹊跷得紧呢。”颜子卿拈着一枚棋子在指尖翻转,“那女官死的不明不白,若说是王府灭口虽说得过去,只是怎么样也不可能拿郡主的名节来逼婚,这不是舍本逐末吗?可要说有人搞鬼,又是谁有这么大的魄力同时和你们两家为难?还是你结了什么大对头,小弟我不知道?”
“怎么可能!”武卫明不负责任的撇清,“就算有仇,也肯定是王府那边的麻烦!”以常理论,他时常带兵在外,回京也只是负责皇城警卫,鲜少参与朝堂政争,和人结梁子的可能性的确比王府小得多——不过这一次却是武卫明想象不到的特例。
“你真以为自己可以置身事外?”颜子卿瞟他一眼,“到了这个地步,不要说王府,就是皇上也没法子压下去,你若硬是不肯娶郡主,她恐怕就只能去跳河了!咦周姑娘,你说是不是?”
武卫明猛然全身绷紧,转过头去,半开的门外,周婉倩悄然而立,手上还端着一个八宝掐丝螺细盘。
一时之间,空气似乎凝滞了一般。
周婉倩脸上初时有些迷惑,明白过来后脸色发白,仿佛褪了色的花。
“小倩!”武卫明霍然起身,急切间差点掀翻了棋盘,还好颜子卿及时一手按住。
周婉倩嘴唇微动,终究没说什么,往后退了一步,再一步,仓皇的转身离开。
“小倩!”武卫明再叫一声,拔腿便要去追。
这时却有个侍卫出现在门前,匆忙行礼禀报,“主子,丽妃娘娘急召您入宫,陈公公已经在前厅候着了。”
武卫明真想一把掐死这个属下,“知道了!”他咬牙切齿。
最终武卫明还是坚持先向周婉倩澄清整件事才忐忑地去了宫里,是有轻重缓急,不让她误会当然是最重要的,只是她到底怎样看待这件事,他却没有十足的把握。
武卫明前脚进宫,周婉倩后脚出府。
虽然名义上是丫头,武卫明倒也从未限制她的自由,当然若出游都是两人相携,她孤身一人出府还真是第一次。可她的前后左右,明里暗里至少有七、八个侍卫跟着,事关侯爷心头珍宝,没人敢小心。
与往日的甜蜜相比,此时走在路上的周婉倩,心情可以用苍凉来形容。
必于贤芳郡主的事,武卫明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以他磊落直爽的性子,不屑于虚言矫饰,所以虽然对破坏了两人之间的好气氛而感到恼怒,却并未担心周婉倩会对他有所误会。
周婉倩也的确没有误会,她绝不会误解武卫明对她的专情,然而,武卫明表明的是他此情不渝,可她所看到的,却是这段感情乃世俗难容。
不论前生他们是如何的相爱,这一世,武卫明毕竟已经有了新的身份、新的生活,像他这样优秀的男人,理应有更好的对象匹配,或许那位郡主便是个好对象,若没有她,那郡主与武卫明未尝不能结成神仙眷侣……而自己,海棠托魂、碧玉借形,并非人身又怎能谈到婚配!
如果没有她,武卫明应该会更幸福的生活,郡主可以长伴他左右,她的家世可以帮助他平步青云,她可以为他延续香火,可以与他携手老去。
然而,如果她周婉倩失去了武卫明——
思至此,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抬眼望去,街道仍然喧闹,人群依然熙来攘往,那铺天盖地而来的孤独如海浪般瞬间沁透了她的五脏六腑。如果没有了他,她一不要待在这空旷寂寥的世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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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和宫偌大的厅堂里只坐着两个人——柳丽妃和武卫明。相对于往日的亲昵融洽,此刻,两人间的气氛凝重得仿佛被冰冻一般。
“事情变成这个样子,已经没别的办法。贤芳郡主美貌贤淑,配你也不算委屈。”柳丽妃顿了顿,沉声道:“明儿,你若是怕留言毁及清誉,我自会去请求圣上亲自赐婚,这样一来,你们是名正言顺,谁也不敢再乱嚼舌根。”
“我不娶她。”武卫明也没有了同姨母打哈哈的兴致,“美不美、贤不贤,那是她家的事,我说过,我不娶她。”他语调冰冷,毫无妥协的意思。
柳丽妃不为所动,严厉地盯着外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贤芳郡主的名节,不是可以随便拿来开玩笑的。明儿,贤芳已算得上京城一等一的美人儿,又素有才名,我看那孩子对你颇有心意,这样的家世,这样的人品美貌,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他摇头,“姨母,郡主是好是坏,与外甥都没关系,溺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武卫明!”她直呼他的名字,显然已动了怒,“你如此固执,难道就是为了那个周婉倩?”
武卫明望着姨母愠怒的眸光,缓缓点头。他深知自己的回答代表了什么,但是,面对唯一的亲人,他丝毫不想骗她。
柳丽妃倒吸一口凉气,“你!”她神情紧绷,“居然说出这种话来,你忘了自己的身份。”
武卫明不语,她继续斥责,“男子汉大丈夫当以功业为重,你是武家一脉单传,又蒙圣上青睐,正是一展鸿图的时候,怎能因为一介女流如此轻重不分,是非难辨,将来你有何颜面去见你泉下的双亲!?”语气越见严厉。
武卫明淡淡道:“明儿虽不才,但蒙圣上眷爱,此生必当竭尽忠诚以报圣恩,只是这婚姻之事,与建功立业没什么关系吧?武家以军功近身,想来堂堂正正,明儿自问没有丢了武家的脸。”
靠裙带关系去升官,他武卫明不屑!
柳丽妃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这孩子……已经在官场七、八年,位高封侯的人,怎么会有这样天真的想法!权贵之家,谁的婚姻不是政治的一部分,哪里容得他这般任性!武家军功再卓着,若非有她在宫中帮忙,他武卫明又何来今日的无限风光?
其实,这些官场辨则豪门规矩,武卫明并非不明白,对他来说,他从来不曾在婚姻、爱情上寄托不切实际的美丽梦想,原本再过个几年,说不定他也会选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子,完整这场人生的大事。
饼去,在他的前途规划里,并没有周婉倩这个变数。
可是,天不从人愿,就在他没有预料的时候,他遇见了周婉倩。
遇见,并且爱上。
对武卫明来说,他已经拥有了这个名为“爱情”的东西,那么,就断不能容许任何人、任何事来玷污它!留言不行,权势也不行!
出乎所有人意料,武卫明竟然是一个痴情种。
柳丽妃却没有被外甥的痴情感动,在她看来,除了武卫明被周婉倩迷昏了头外,没有别的解释。按捺住怒气,她冷哼一声,“你看不上贤芳郡主也罢了,但我问你,那周婉倩是什么人?来历不明、身份低贱,你迷恋上这样的女人,难道不是玷污了武家的门楣!”
身份低贱?武卫明觉得好笑,但这是没法子向姨母解释的,难道能告诉她,周婉倩是前朝的公主,是个女鬼吗?
“没话说了?”见他不语,柳丽妃冷笑一声,“你以为编出那套边疆小吏临终托孤的鬼话能骗过谁?就算是真的,我大熙利智早已言明,立正室皆须请旨圣上礼部注册,你以为是你想娶就娶想嫁就嫁的吗?”
武卫明简直要苦笑了,姨母所言固然没有错,可是周婉倩此时的状况,别说嫁娶,就连长伴左右,都是逆天而行了。
“年轻人难免气盛,明儿,你若真喜欢周姑娘,就更不该如此任性,让她背负令你罔顾礼制的恶名。”柳丽妃放柔语气,“再说贤芳郡主出身高贵,为人大方,必不会为难周姑娘,就让她们姐妹相称,娥皇女英,又有什么不好?”
以常理而论,柳丽妃此言已是少见的宽容大度了,对这个外甥,她总是偏疼的。
可惜的是,武卫明即使理智上明白,感情上,却绝对做不到。
“姨母,”他毫不回避地直视柳丽妃,目光清亮,“我只是喜欢小倩一人,这辈子我只会跟她在一起,如果不能明媒正娶,那么,此生也不会有什么佑武侯夫人。”
柳丽妃手一颤,那盏成窑五彩小茶盅“啪”的落地,摔得粉碎。
佑武侯府此时一片混乱,刚回到家就听说周婉倩出府到现在还未回来,武卫明又急又气,忍不住大发雷霆。他即便战事失利也从未如此暴烈,下人们被吓得几乎要全冲出府去寻人,同时心头闪过四个字——红颜祸水!
其实武卫明本不必这般紧张,周婉倩此时的身躯本是他用玉香圆幻化而成,只要他掐指一算,默念符咒,自然可以招她回来,然而所谓关心则乱,武卫明就是如此。
真正令他不能释怀的并非周婉倩出府未归,而是柳丽妃最后那番话——一个寻常女子,真值得你这样自毁前程?她喜欢你,无非因为你有侯爵之尊,你若为了她变成老百姓一文不名,她还会这般倾心于你吗?你这般坚持,实在愚不可及!
周婉倩的心意不会因为他是侯爵或布衣而改变,武卫明非常确定,可一深思,周婉倩倾心于他,却是因为把他当成前世情人,那个叫钟浩的男子。
未曾得到时,人们总是勇敢无畏到可以将很多东西忽略,可是一旦得到,要为这份感情付出牺牲时,对于所守护的东西就难免会要求完美甚至极为挑剔,就如武卫明。当他真正有了愿意为周婉倩舍弃一切的觉悟之时,就绝不能容忍她之时透过他看到另一个灵魂。
激怒他,令他焦躁万分的,并不是柳丽妃的警告,而是他内心深处,始终未能释然的那个死结。
“周姑娘!”
“你总算回来了!”
从距离佑武侯府十几步开始,就不断有武家的下人向她打招呼,其热烈的程度令她十分不习惯,不过周婉倩却没有心思去想这个,方才茫然在街头乱走,满心想的都是,若武卫明逼不得已娶妻,她要怎么办?
离开?去哪里?回沂园势必不可能。天下之大,她一缕幽魂,竟是再没有可以安身之处……或者说,若要她眼睁睁看着武卫明与被人双宿双飞,她宁可魂归地府,再也不愿留存世间。
“小倩!”
早有机灵点的跑进去给武卫明报信,冲到们哭的他与她在中庭撞见,一起停住脚步,眼神交会间,千般滋味涌上心头。
见她无恙归来,武卫明积压已久的急躁终于找到发泄的出口,“你到哪里去了?”他脸色不善,几乎是恶狠狠地问。
“我……”周婉倩怔了怔,“出去走了走。”
“走到现在才回来,你不知道会让人担心吗?”向来对她温言软语的武卫明这话是用吼的。
而心情复杂混乱的周婉倩被他逼得一股无名怒火之上心头,不假思索喊回去,“我是阁下的囚犯吗。武侯爷!”四百年来温柔第一次化为刚烈,“我要去哪里,为什么一定要向你交代!”
“囚犯?你就这样看待自己的?”武卫明的脸色寒如玄冰,“那我武卫明就是牢头了?”
本来恨不得尽早见到武卫明以抚平心中不安的周婉倩,怎么也没料到迎接她的回是从未有过的严厉与蛮横,这是不是……他是不是为了掩饰即将负心的事实而色厉内荏?
鼻中一酸,眼泪涌上眼眶,她扭头便要回自己房间,再说下去,她会忍不住当场哭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