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哪里?
一片茫然之下,武卫明无意识低头,却看见一双手。那手掌宽指长,紧握着一柄沾着鲜血的长剑。
这是自己的手……不,不对!这是他的手,这剑也不是斩鬼——啊!他恍然,这不是自己,也是自己,换句话说,就是他的意识不知怎么搞的来到了这具身体里。
这人一身甲胄,手舞长剑,已陷入苦战之中。身旁只得二、三十名士兵,面前却又近百名挥舞着棍棒的流民要冲过来,而后方是一堆衣衫华贵慌乱不安的贵妇宫人,衣饰不类今日,甚有古风。被维护在中间的老妇凤冠黄裳,在她身旁——
他屏住了呼吸,是周、婉、倩!
此时的周婉倩,乌发高挽,身穿湖绿外裳,月白宫裙。他只见过她素面白衣的模样,首次见到她典雅高贵的公主装束,一时目眩。
周婉倩神情不似其他妇人一般惊慌失措,一边挽扶着那老妇,一面定定地注视着——自己?不!是注视着这具身体!
他终于彻底明白过来这躯体是钟浩!这个男人正是钟浩!这一幕是恩泽寺救驾。
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意识回来到此时此地,更不明白为什么会进入钟浩体内,但是,他可以清楚地感受到钟浩所体验的一切,甚至隐约感受到他的心情——
职责所在不可轻忽,然而面对的不是帝国兵将而是同胞百姓,这样奋不顾身的自己,何尝不是助纣为虐?
武卫明不免也有些黯然,这样的心情他可以理解,武将的自尊本就不该表现在这种地方,不过,周婉倩呢?钟浩除了瞥过那一眼之外,似乎就再没有将她放在心上……知道那一支流矢射来。
惊呼在背后响起,钟浩下意识眼角扫去,周婉倩不知何时挡在太后身前,一支箭擦着她鬓角掠过,她面色苍白,却不见慌乱,护着太后想再往殿角躲避,正在这时,第二支流失闪电般射来,方位正对着她的胸口!
钟浩大惊,此时要拨开已经来不及了——我绝不能让她受伤!
这一刻,武卫明的心意居然神奇地与钟浩完全想通,清楚听到钟浩心中无声的呐喊。这一刻,无论是他还是钟浩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哪怕自己粉身碎骨,也不能让这女子收到一点点伤害!
飞扑而去,箭头扎入血肉,刺痛感一直从他胸口传到四肢末梢……
周婉倩直直盯着他,惊呼出声,神情竟比她自己险些中箭时还要慌乱,但是,她安全无恙,这就足够了。钟浩松了一大口气……
武卫明惊醒。他全身冷汗,胸口痛,睁开眼,入目是雕刻床头,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原来只是一场噩梦。他拿起床边几上的茶杯,将半杯冷茶一口喝掉,这才稍稍清醒过来。
真的只是梦吗?会有如此真实的梦境吗?似乎……似乎他就是钟浩,那个让周婉倩执着了四百年,让他如鲠在喉的男人一般。
不,不可能!一定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定时刚刚看过这段记载,又牵扯到周婉倩,才会做这场梦……武卫明努力用理智说服自己,来回念了几遍不可能,感觉才好了一点。
转头,望见墙壁上挂着的长弓,突然又想到那一箭射来时中好多呃心情。
武卫明突然发觉,那正是现在的自己对周婉倩的心情。
无论她是人是鬼、无论自己能力是否可及,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就段不容人伤害她一分一毫!
武卫明心潮起伏难平,闲云阁里的周婉倩,心情也不平静。
短短几个时辰发生的事情竟远超过自离开醧忘台后的三百年,坐在这里细细思量,浑然不知自己是悲是喜。武卫明既是钟浩……他喜欢自己……呵,这算不算老天垂怜,让自己终于得偿所愿?
想到这里她突然想起,自己执着这四百年,不是为了一个答案与解释吗?
游荡两界寻觅数百年,如今终于找到了主角,她——为什么不问呢?问他为什么失约,问他为何将她忘掉?
因为他已经忘记了她,武卫明,不,钟浩,如此已不再记得一切,她要怎样再去追寻心心念念的答案?
就算她能问出结果,那么之后呢?她可以安心回归地府去喝下那碗孟婆汤了吗?她,真的甘心了吗?
冷汗涔涔,周婉倩再也不敢自己问下去。
黑暗笼罩这这片山野,腐败阴冷的气息游离在四周。它远远梭巡着乐原上灯火闪烁的方向,那时沂园。
沂园!它微微眯起眼睛,瞳仁深处,一点红芒属闪,那里面,有它最渴望的猎物!
藏身认识百余年,吞噬生魂无数,现在它的神通法力,已经可以拿寻常修道者当滋补点心了,然而,无论如何修炼,它始终不能摆月兑这身鬼壳重获真身,就在几乎要绝望的时候,它发现了那个女鬼!
她法力虽然微弱得不值一提,但她却可以轻易进入沂园的结界,还能随意凝神为体,这可是非比寻常。
千万它拼着被结界所伤硬闯进沂园窥伺,结果教它发现了意外之喜——那女鬼身上竟藏有佛子灵气!它若能吞噬掉她,定能月兑去这身恶心的鬼皮重归阳世,甚至结成内丹,超月兑生死轮回!
前夜女鬼不知为何心神涣散,本事夺其灵气的最好时机,偏偏被一个讨厌的侍卫撞个正着,且那人身上居然还带着驱鬼符咒,伤上加伤,它只能狼狈逃出沂园,它回到隐匿之地不敢妄动,可它绝对不肯轻易放过这绝佳的宝贝!
当然,它万万不会想到,那里会有它的天敌——武卫明存在。
颐善堂,武卫明将所有人屏退,吩咐就算有天大的事也不许打扰,自己捧着那本《骠骑将军钟浩传》继续钻研。
他很想知道,不惜以身挡箭救下心上人的钟浩,究竟是怎么跨越重重阻碍,与周婉倩成就鸳盟的。
钟浩以军功入朝,得以参政却是在救驾之后。那时朝中派系林立、局势复杂,军中亦不能免。
甲申末,朝中爆出一桩大案,有官员为谋私利,竟盗取军械粮草私卖帝国!此案显然牵连极广,无论兵部、刑部、大理寺,竟无人敢接查此事,就在这时,钟浩居然站了出来,主动请命主审此案。
接下来的一年,对钟浩真可以用“血雨腥风”来形容,他遭遇三次刺杀、五次下毒、诽谤构陷更多不胜数,期间两次下狱,第二次刑求过甚,几乎快死亡,然而,此人竟越挫越勇,百折不挠,手段更是雷厉风行到令人瞠目。
结案之日,算来已有一百二十九颗人头落地,大小辟员落马五十七名,流放、降职、罚俸者不计其数。
在那掉落的一百二十九颗人头里,有一颗,叫做倪文轩。
宁雅公主的准驸马,未成婚先成鬼,龙颜震怒之下,立即下旨撤除赐婚,旋即内廷令颁旨意,对骠骑将军钟浩驸马都尉、伯阳侯。
此时朝议纷纷,有留言说当时查案,数次得宁雅公主助力;他被诬下狱,这位公主更在太后、皇上面前直陈利害为他辩白。传闻言之鉴鉴,大有讥讽钟浩与公主早结私情,借后宫之力成事之意,入籍旨意一下,竟是坐实了这个传言。只是当事人丝毫不为所动,又事关朝廷脸面、公主名节,倒也没有谁敢公然议论……
武卫明阖上书页,吁一口气。钟浩不惜以身犯难堵上身家性命接查大案,为公为私都可谓孤注一掷,偏偏他成功做到了。刚结案就获赐婚,诚如朝议,绝非巧合,这其中台上台下多少交易妥协,早已不得而知,然而在那浑浊世事肮脏政局之下,也许掩藏着两颗真心呢。
丢下书,武卫明很不是滋味。
钟浩的英雄气概,周婉倩的儿女情长,果然是一堆璧人,难怪她痴心至此。只是自己身为第三者就未免没立场了,若是再被周婉倩当成旧情人的替身,他不如一头撞死南墙算了!
胸口憋着一口闷气的武卫明站起身,信步踱出书房,在园子里乱逛。
沂园咱弟颇广,武卫明熟悉的不过是自己住处附近与竹林过去的闲云阁一带而已,如今信步往左翼而行,远近亭台池馆散落,穿过几重屋宇,越见偏僻,草木也繁盛得多,几棵大树遮掩间,露出一角红瓦百强,走到近处,他才看清,这里有一座小小的佛堂。
这佛堂虽年久失修,但当年显然是供妃子礼佛之处,陈设精美,所供的并非金刚力士,而是一尊面容恬静的观音,手持净瓶,柳枝滴露,府望众生,慈悲怜悯。
武卫明平生不爱拜神礼佛,虽然自己身怀异能,却从不信奉这些泥胎,今日却不知怎么心神微动,走了进来。
站在蒲园旁,他心中默祈,但愿菩萨慈悲,保周婉倩周全。
她如何以鬼魅之身在光天化日下陪在自己身边——想了一夜想不出良策的他终于也病急乱投医了。
睁开眼时,入目的便是观音大士足下的莲花宝座。
莲台……莲花……尤为化莲花而为肉身的神仙,名叫哪吒……
莲花肉身!
灵光一闪,惊喜得几乎跳了起来,阿弥陀佛,南海观世音菩萨果真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