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不出柏云奚所料,方水关前,敌人所领确是精兵,阵列齐整,干戈锋锐;而引风关传回消息,确是严防死守,就连一只苍蝇也飞不过去,无需记挂。
他任中敌军在城外叫骂,只嘱咐夜里需警醒戒慎,白日里兵士便分三班轮息,这般几日过去,敌军似是终究沉不住气,挥军攻城,关内众将期盼殷殷,就盼柏云奚下令开关,好出去与敌人一决死战,岂料他只是噙着一抹胸有成竹的微笑,令军士消极守城。
到第十日上,柏云奚方点兵操马,令蒙烽领三干轻骑直往引风关而去,自己则率着大军,浩浩荡荡的出了关,与敌军对峙。
一方远道而来,山高水长,又兼多日严神备战,早已疲惫不堪;一方却是以逸待劳,好整以暇,在关内好吃好喝好睡,两方军容一相较之下,那胜负便己分出了七八分。
柏云奚昂然立于三军之前,一身银甲,长枪白马,威风凛凛,教人一望便心生畏服,他朗声道:“阿西德,我敬你是条汉子,若你肯诚心降服,弃暗投明,我皇定不会亏待于你!”
“少让人笑掉大牙了,嘉昌有什么好,我就是死在这儿,也比到那儿去做小伏低的要强得多!”对方冷笑回应,言谈间尽是不屑之意。虽然柏云奚之名在边关被传得响亮非常,他仍是不把眼前这个看上去一派温雅的年轻小子看在眼里,觉着那不过是些老百姓无知,传颂过了头。
柏云奚心知多说无用,扬手一挥,目中温和早已被一抹精光所取代,整个人蓦地发散一股张狂气势。“既是如此……咱们今日便在这战场上分个胜负!”
两军对垒,万马奔腾,扬起的尘烟糊了视线。
柏云奚身处其中,纵马杀敌。他从不是个躲在后方光出一张嘴的主帅,且此战又兼有立威之意,因此马蹄过处,便多一条枪下亡魂,他毫不手软,一刺便是致命要害,那白钢枪头早已浸染无数鲜血颜色,深知擒贼先擒王的道理,柏云奚辨明了对方帅旗,便直往阿西德而去。
两人斗在一处,长枪翻刺,重斧蛮挥,一时间竟也难分高下。困兽犹斗最是凶残,这战场的最深处,一旁小卒皆被这气势所慑,自动避了开去。
对手旗鼓相当之时,最是忌讳分心,是以当柏云奚察觉那冷箭飕飕之声正对着他面门而来之时,已然不及避开,只得硬是抬起左手护在头脸,那箭来势凶猛,一下子便直直钉入了他的左臂。
阿西德哪里会放过这个机会,抡起大斧,早已从另一边当头劈下,急躁之间露了许多空隙;柏云奚顾下上左臂伤势,硬是使力提缰,身子侧伏半挂在马背之上,在干钧一发之际闪过这一击,接着猛然扭身,反手回枪,瞄准了那大斧挥空之际所露出的破绽,全力一掷,那阿西德似是还未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枪头已从他右眼贯入脑门之中,那场上喧嚣,一时竟似了无声息。
只见阿西德被那枪头余劲带得微微后仰,那手中大斧仍似心有不甘,稍稍举起,最终,依旧栽下了马,再无动静。
主将一死,敌军自然无心再战,先是有人倒插了西狄帅旗,跟着余下的士兵便也纷纷拜降。
这一切都只发生在短短一刻间,柏云奚还在乱军之中,只觉左臂越麻,渐渐感不到痛楚,心知箭上有毒,仍是咬牙拔出那箭支,正想随手扔下之时,却只觉此箭极其眼熟,略略思索,突然灵光一现,心头不由得大震,几欲摔下马来。
那是支精铁所铸短箭,只有平常箭矢的三分之二,是由特制短弩击发,而惯于使用这种短弩的人……就他所知,不过只有一个。
只是一瞬间的怔愣,他便面无表情的把箭收进怀里,然后鸣金收兵。
军营里一片静然,毫无大胜之后的喜悦。
得胜之日,柏云奚直至回帐,把事情都一一分派清楚了,又叫进了韩衡,不知吩咐了什么,才突然摔倒在地。众将皆是大惊,慌忙请了军医来看,却只诊出那臂上箭伤并无多碍,昏迷之因实是箭上所带之毒。
可军医却解不出这毒,韩衡只能暂时以御赐的圣药百草丸压制毒性蔓延。算了算,那份量也只能撑上一些时日,等那毒发至心脉,柏云奚便有可能殡命。
这消息不知为何竟至走漏,如今军中上下全是一片哀凄,就连引风关那儿敌军全灭的消息,也丝毫不能振奋人心。
这一日,天色将暮,眼看着柏云奚气色越来越黑,虽皇上说了会派一名御医过来,可谁也不知道他能否撑到那个时候。
茫茫昏霭中,驶来一辆轻简小车,守着营门的军士先是大声喝问,跟着那车夫不知说了什么,那士兵便急急放行,还唤了另一个小兵来给引路。
虽是本有明文规定,除粮草军车外,营内不得行马乘车,可眼下却无一人出来阻止那辆小车,就任由那车夫直直驶到柏云奚所居的帐门前,才停了下来。
早有人通报了营里的各位将军,待众人赶来,便正好见到一个白净秀气的小伙子提着药箱,下了车,神色满布焦心,见到他们,只是匆匆点头示意,跟着掀了门帘便进帐里去了。
“那是……皇上派来的御医?”有人嘀咕着,语气尽是不敢置信。
“就是。看起来年纪似乎很小啦,而且怎么看着……看着就像娘儿们似的?”蒙桦搔搔头,话方出口,便接收到那车夫冷冷一瞥,浑身不禁起了战傈,连忙住口不敢再说。不论怎么说,这都是宫里来的人,得罪不起。
帐内,那小伙子正是明悦芙所扮。那日她被皇上召去,却没想到皇上竟告知她柏云奚伤重的消息,因随队军医多是精于外伤,对他身上之毒却是束手无策,而此事,皇上不欲惊动朝野,便遣了她来。
说来说去,便是要她秘密赶来这儿替他治伤,对外则是宣称公主病发,复又出宫静养去了。
明悦芙跪在柏云奚床边,急急替他把了脉,那神色几不可察的白了些,但手下的动作却更迅速沉稳起来,有条不紊。
她掏出针包,先是仔细用火烤过,跟着凝眉先给他的手臂扎了几针,才在他臂上已见愈合的箭伤上轻划了一道口子,看着流出了一些黑血,那脸上黑气总算散了一些,才又替他拭净,又上了药裹好伤口。
韩衡在一旁静静看着。方才他已和送她来的车夫,亦即与他同为影卫的韩风通过消息,因而知道眼前这个小心翼翼又处处透着温柔的大夫竟是纤华公主。
当日柏云奚毒发,他便赶紧亲自赶到那山村,想请老神医前来,谁知一去却扑个空,村人说老神医带着柳轻依和一个不远千里前来求医的人走了,已离开了好几日。
虽觉老神医走得不是时候,韩衡还是只能传了急信,请皇上示下旨意,再接着,这公主便来了。瞧着她熟练把脉的样子,竟分明也是身怀高明医术,那手法看着看着甚至有些熟悉。
明悦芙堪堪忙完,抬起头来见韩衡站在一旁不发一语,以为他是担忧主子,便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道:“韩护卫,将军不会有事的。多亏了那百草丸抑制了毒性,那毒虽难解,却也暂时无碍,只是这儿还缺些东西,要烦你去寻。”
说着便走到案前,提笔写着需要的药材和东西,不一会儿便写好了交给韩衡。韩衡接过,丝毫不敢耽误,急急的去了,只是在心中嘀咕着怎么那字迹看上去亦是那么眼熟,好似在哪儿见过似的,却以为只是自己多心,便没再细想下去。
送走了韩衡,明悦芙复又走回帐内,坐在他床前发起呆来。直至此时,才真正露出担忧的神色来。
好几年了,却没想到,再见会是这般情形。
当初他一去西关,她原以为很快便会听见他成亲的消息,可谁知这么久过去了,却是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他和他心上的那个女子发生什么事了?
如今偏又中了这不知名的毒,拖了这么些时日,纵使毒已去尽,怕也要躺上好长一段时间,几时能醒都不知道。
明悦芙想着,望向他的目光里满是忧心,看着四下无人,她忍不住握住他的手,轻声说道:“这伤没什么的,你要快快好起来,皇兄很是担心你呢?我……我也……”
却不想他突然反握住她的手,嘴里喃喃呓语,眉头也跟着皱紧,似有什么挂心的事儿,她起了好奇心,倾耳想去听清他究竟说了些什么,却在听清的那一刹间,整个人僵在了当场。
他说:“轻依……轻依……是你吗……我……你……成亲……”
明悦芙抽回了手,轻喘着气,心中杂绪纷纷。他嘴里喊的轻依,会是她的师妹柳轻依吗?还是,天下竟有这般巧的事儿,他心仪的姑娘,竟和师妹同名?
她混乱的想着,在帐内来来回回,就是停不下脚步,只觉脑中尽是一片乱哄哄的声音,似有无数虫子正齐声鸣叫。蓦地,边角矮柜上的一个精致小盒吸引了她的注煮力。那小盒造工精美,与这处处精简朴实的大帐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她咬唇迟疑了一会,便移步走了过去。
一打开,里头只放着一片衣角和几片竹简。那衣角她不识得,可那竹简上分明是她的字迹,上头写着祛热避毒的方子,还详细载明了对症用法。她只给过一人这些东西,那是她回宫前医救的最后一个人……她把这东西放在那人身上……就盼着能帮上柏云奚一点忙……这是她写的东西,她清楚记得,里头有好些方子是她自己研究出来的,就连轻依也不知道。
她细细的翻看着,模糊的往事突然鲜明起来。那衣角,可不是有一回他拽住了她,她情急之下割掉的吗?还有那年在固山原见到的他腰月复上的伤?明悦芙怔怔望向床上昏迷的柏云奚,心中逐渐浮现一个大胆猜测——
难道说,那时候,那个人……就是柏云奚?
当时不曾留意过那人的脸容,这么几年过去,更是早已淡忘,如今想来,那眉目依稀,和眼前的柏云奚确能重叠在一块
她失神的想着,没注意到韩衡走了进来,见她手里捧着那盒子,急急上前,恭敬的开口:“明先生,那是将军珍重私物……这个……”说着便想把那盒子接过来。
她也不为难,便把那盒子交了出去,只是扯出一笑,状似随意的闲聊着:“我倒不晓得,将军原来竟也喜欢研究些医方呢。”
初时,韩衡本还有些不信这个娇娇弱弱的公主真会治病,可刚才那一通针刺下去,将军的气色确是好了很多,又兼之明悦芙浑身散发着一股温悦和气,并无高高在上之态,因此韩衡心里对这个客气温柔的公主也就多了几分亲近之意,现不见对方似有意闲谈,他便不避讳的开了口。
“说来也不怕您笑话,我家大人哪懂得什么医方。这东西昵,是前些年大人在西南边得的。那时大人伤重,昏迷不醒,给一个姑娘救了回去,等醒来,身上便给放了这些东西,可那姑娘却不知去向……我家大人是个重情的人,这些东西留着就是想作个信物,如今,将军也已和那姑娘订了亲……”
“将军怎么知道救了他的便是个女子,不是说他当时……昏迷不醒吗?”明悦英听了韩衡所述,正暗合自己猜想,心中一跳,忍不住又开口问道。
“将军说他虽昏睡,可梦中一直就听见,一个女子和他说话的声音。您想想,只凭一个说话声,将军便认定了人家一生……还趁着人家不注意之时,藏了这么块衣角;可将军也真怪,如今真的订了亲,却又迟迟不去完婚……”
韩衡说着,突觉眼前的明悦芙脸色有些发白,以为她是累了,于是止了话头,关心问道:“瞧我这般粗心,原先进来就是要来说这事的……先生长途跋涉,一路上又是急赶,还未休息便来为将军看诊,定是累了吧?给先生的帐子已经备好,先生是否先去歇息一番?”
因此次明悦芙是隐瞒了身份前来的,韩衡便索性以先生来尊称她。
“如此,劳烦韩护卫了。”明悦芙勉强一笑,还在为方才听见的事震惊着。
柏云奚……真的就是那人了。可笑的是,这中间不知出了什么阴差阳错,如今他认定的、要娶的女子,竟是……她的师妹!
她坐在帐中,只觉脑子里是一片混乱。这是怎样一团纠缠?一纸名字,一道声音,一片衣角,一份医方……就是从此一生?可他却不知道,他这般牵念、这般记挂的,决意要娶的,和他执意认定的,根本……是两个不同的人?
若是当时她知道那人便是柏云奚,若是当时她晚几日才回宫,若是……他早两日醒来,她会不会,如今已得偿宿愿?
可事情没有如果……那么,她是不是该和他表明,她才是那个日日夜夜悉心照料他的人,那个不嫌他身上脏臭,为他剜去腐肉的人,根本不是师妹,是她!
难道真是造化弄人?她越想求,便越求不得,而师妹向来于此无心,偏偏就能得到他在梦里的软语呢哺,甚且订了亲。可这不公乎,她……
她是付出了那么多心意!若是换了别人、别种情形,她尚能忍着,可偏偏?是这种可笑的局面?
帐中越来越暗,明悦芙的脸面隐在阴暗里,一时间显得有些阴沉,她撑着额,总是微翘的嘴角此时紧紧抿着,她此刻只觉得似有万般的不甘心,那不甘心占据了她所有的思绪,咬着唇,她反覆的思来想去。
要不要……和他把所有的事情都说开来?不,她不想拿当时那救命之恩来用。她不信,她若是能伴在他身旁,朝朝薯暮,柔顺可人,难道,就真会比不上他心中那道执着的幻影吗?
明悦芙握紧双手,在心底下了一个决定,眼底闪过一抹坚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