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筱绿几乎是落荒而逃的,但是她不敢逃回家,怕哭得红肿的眼睛被干妹任芯宁瞧见,会紧张个半死。
她和任芯宁都是孤儿,从小一起在育幼院长大,两人个性截然不同,一个冷然、一个活泼,但她们却情同姊妹,连出了社会都还一起生活、一起租下一栋两层楼房子,并且合资改装一楼,开设“就是咖啡店”交给任芯宁掌店,两姊妹则住在二楼。
她请出租车司机在一间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麦当劳前停车,窝进麦当劳里,点了饮料在一楼窗边位置坐下,眼神空洞茫然地看著街上往来的行人。
她看见一对对甜蜜的恋人手牵手走过,看见男人将女人的手拉到唇边吻著,女人因此绽出甜如蜜的娇笑;她也看见一对年轻夫妻推著女圭女圭车经过,那温馨幸福的家庭她原本也可以拥有的,只差一点点……就差那么一点点……
那一年,初夏的夜里,漫天飞舞的萤火虫形成美如仙境的“萤河”,在蕙荪林场的小木屋露台上,卢逸澄一手搂著任筱绿的腰,让她的背贴靠在他胸怀,一手牵起她的左手,欣赏戴在她无名指上的耀眼婚戒,夸著:“我老婆的手又白又女敕,衬上我挑的婚戒,果然超美的。”
说著,把她的手拉到唇边,吻她的手背,又吻她的掌心。
任筱绿被哄得晕陶陶,笑著捏了一下他的鼻子,语气娇嗔。“老婆?叫太快了吧!我才刚答应你的求婚而已,这么快就改口?”
“老婆。”卢逸澄依然故我,还是唤她老婆,而且还低首吻她发际,边说著回国后的规划。
“我这趟去美国出差大约要十天,你乖乖等我回来,等回国后我们就开始筹备婚礼,我希望年底前把婚事办妥,然后明年底生一个胖女圭女圭。”
“嗯。”她温柔地应声,身子更窝进他怀里,与他耳鬓厮磨……
她的未婚夫卢逸澄个性成熟、处事沉稳,是外商公司的营销经理,不但学经历优秀、工作能力一把罩,脾气也是温文有礼,外貌更是挺拔俊逸,超级优秀的好男人一个。
他的见多识广教会了她许多事情,他的成熟稳重吸引了向来不爱与人打交道的她打开了心房,让原本对情感淡然的她有了热情,与他相爱相恋,终至走到互许终身这一步,只差婚礼与登记的步骤,他们便会是夫妻了。
能与卢逸澄结为夫妻,简直是一个美满得不像真实的童话,然而童话却在隔天幻灭。
棒天卢逸澄搭飞机到美国出差,他们在机场依依不舍地吻别,并约好十天后接机的时间。
当晚任筱绿躺在床上,将左手伸得高高,脸上挂著甜美笑靥地看著无名指上的婚戒,笑得好不开心、好不甜蜜,等著未婚夫从美国打电话回来报平安,结果她没等到卢逸澄的电话,等到的是飞机失事坠毁的通知,机上人员无一生还。
突然,一颗眼泪滴落桌面,让任筱绿惊觉回神,从过往的记忆中跳月兑出来,赶紧拿面纸拭泪。
拭完泪,再度抬眸看向窗外,这次的视野没被泪水朦胧,她因此迎上一双担忧的男性眼眸。
麦当劳外头的停车格停了一辆黑色休旅车,车子的驾驶座上有一个身穿蓝色格子衬衫的男人,男人理著七分平头,皮肤黝黑、浓眉大眼,气质朴实温厚。
他摇下车窗,正用担心的眼神瞅著她瞧,也不知道瞧了多久了?
任筱绿暗恼自己怎么没发现有人在看她呢?在这种公众场所失态流泪又被陌生人瞧见,让她一阵不知所措,她赶紧起身收拾桌面,然后拎著皮包躲到洗手间。
这时,休旅车上的男人手机刚好响了,他低头从口袋掏出手机,没留意到那个坐在窗边哭泣的女人已经闪身到洗手间去了。
“韩永在~~我闯祸了。”来电的人是简洁,她的声音沮丧到不行。
韩永在是简洁表姨的儿子,年纪大她两岁,小时候曾一起在外婆家住饼几年,一直到韩永在小学毕业后才分开,两人感情挺好,她跟他也没大没小,不会叫他表哥,都是连名带姓地喊他,好脾气的韩永在也无所谓地随她去。
“闯什么祸?”简洁闯祸的次数不少,他并不惊讶,语气镇定地问。
“我刚刚参加同学会,见到一个好久不见的同学,结果讲错话,惹得她伤心难过,我好内疚喔~~”简洁在电话那头哭夭著。
韩永在叹笑一声。“你每次讲话都那么冲动,也不先想一想再说。”
“还笑!都是你害的。”简洁迁怒。
“我害的?”韩永在一脸无辜冤枉。“我害你什么?”
“那位同学长得美若天仙、气质圣洁淡雅,让我联想到你种的百合花,而且她偏头笑叹的表情跟你好像,害我超想介绍你们认识,结果一时多嘴就跟她愈聊愈多,你也知道的,我一聊起来就口无遮拦,不小心探问了她的隐私,害她回忆起她未婚夫过世的事……”
“过世?!”韩永在的声音拉高了些。“那她肯定很伤心。”
“对,她同学会还没结束就哭著离开了,我是罪人,天啊!我是罪人!”简洁在电话那头仰天长啸。
“所以……你打这通电话给我的原因是?”他有预感,简洁不会单纯的只是打电话来跟他报告闯祸的事。
“原因是……我之所以会成为罪人都是因为我太、太、太担心我的表哥至今三十三岁了还孤单一个人,所以我才会跟我同学多聊,想说不知道可不可以帮你找到一个超优质表嫂,谁知聊到后来变了样,你说,我会变成罪人你是不是也要负一点小小的责任?”她硬是要牵拖。
听著她的歪理,韩永在嗤笑一声。“强词夺理。”
“是不是强词夺理都没有关系了,重点是,我良心不安,我在想……”
当她讲话拉尾音时,韩永在有点头皮发麻,感觉简洁好像准备设计他什么似的。
丙然,下一秒简洁就说:“韩永在,既然你到现在都还是单身,我那位同学未婚夫也过世了,要不,你去追她好吗?你们看起来真的很相衬,而且你是那么的好、那么的体贴善良、那么地仁心仁术……”拚命给她表哥灌迷汤,连仁心仁术都说得出口。“你一定能让她重新体验爱与被爱的幸福喜悦,安慰她伤痛的、寂寞的、孤独的芳心。”
韩永在手抚著额,觉得头痛没辙,忽然喊她。“简洁!”
“干么?”
“三个字。”
“你、愿、意?”简洁眼睛一亮,满怀希望。
他用不带任何责备的语气笑斥她。“办、不、到!”
“呴!”简洁哀嚎跺脚。“干么拒绝?要是你亲眼看到她,一定也会跟我一样,觉得她超适合你,再说,表姨不是也一直催你快点交往个对象结婚,你怎么不试试看就直接拒绝?”她搬出表姨来助阵。
“我妈?”韩永在偏头想了一下。“还好吧,我今晚陪她吃饭,她没有唠叨这件事啊!”
因为工作的关系,他平常居住在田尾,母亲则和继父一起住在台北,他平均一个月会上来台北一趟陪他们吃饭,母亲和继父的生活平和融洽,不需要他来费心插手,而母亲也很少干涉他的生活,他自己可没听母亲催促过他有关结婚的事,怎么可能简洁会听过?一定是简洁在诓他。
“什么?!原来你今天来台北啊?”简洁哇哇大叫。“怎么现在才跟我说!你在哪里?表姨那边吗?我马上过去找你,然后我再跟同学会的主办人要到她的联络电话跟地址,你陪我一起去找--”
“别闹了喔!”韩永在啼笑皆非地截断她的话,并且狠心地说:“我已经准备回去,就快要上交流道了。”
他没说的是,他在交流道附近的麦当劳买咖啡,结果看见里头有一名穿黑洋装的女子神色忧郁地呆坐在窗边,一开始被那女子吸引住目光,是因为她给人一股超尘绝俗的冷艳感,就像深夜里傲然挺立、独自吐露芬芳的百合花。
等他再仔细一瞧,发现她在哭,顿时被她脸上的泪珠愣住。
那白皙似雪的脸庞、红红的眼眶、被洁白贝齿咬著的下唇,以及默默垂泪的无助模样,狠狠地抓住他的注意力,他不是没看过女人哭,可是眼前这个不只是哭泣的模样楚楚可怜,她还传递著一个讯息--
甭单绝望,一股深到骨子里的孤单与绝望。
不用开谈、不用眼神交会,那份感觉如此强烈,他还没看过有哪个人能将孤绝的情感诠释得如此透澈。
她怎么了?遭遇了什么困境吗?
韩永在忍不住看了又看,从到柜台买咖啡到离开店面坐回车上,都还无法移开视线,那张无助垂泪的脸庞严重地延误了他启程的时间。
虽然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但是他不由自主担心著她、猜想著她的心思。
莫非她是受了什么委屈吗?有什么事值得她这样哀伤哭泣?
一股莫名的冲动涌出,让他很想上前去,问问看她需不需要帮忙,但是……但是他终究还是压抑下这股冲动,因为那样做太唐突了,他怕会吓坏对方。
所以他只是待在车上观察她,毕竟一个哀怨哭泣的落单女子很容易引起歹徒趁虚欺负,他在这儿盯著,若是有人意图欺负,至少他还能及时出手帮忙。
等著、看著,心情随著那名女子的情绪起伏,感觉闷闷的,然后,简洁就打电话来了,一开口就要他帮忙去追某个被她惹得回想起伤心往事的朋友。
正在伤心的可不只她朋友而已,他这边也有一个……
“咦?”不见了!方才因为接听简洁的电话而分神,没注意到窗边的那位女子什么时候起身离开了。
简洁听见他发出诧异惊呼,好奇地追问:“怎么了?”
“没、没事。”韩永在可没打算跟表妹说他方才盯著一个陌生女子哭泣的事。“我要上高速公路,挂电话了。”
“唉唷~~真的要回去了?都不帮我!”简洁继续哭夭。
“拜!有空再来田尾玩。”韩永在轻笑,不跟她多说,挂了电话。
将手机收进口袋后,他的视线又往麦当劳里头瞧了一圈,没看见那名黑衣女子,猜想她大概在他讲电话的片刻离开了。
韩永在只好收回视线,发动车子,转动方向盘,往交流道开去。
奇怪的是,一路上他开著车,心里却不停涌起一股无法解释的闷窒感……
当韩永在开著车子离开后不久,任筱绿从洗手间里探头出来,眼睛望向窗外方才停著黑色休旅车的位置,发现车子不见、人也不在了,她手捂著胸口,稍稍松了一口气。
虽然感觉对方没有任何恶意,甚至,还从他的表情感觉得到对方似乎很担心,但毕竟是陌生男子,被一个陌生人盯上,绝不是好事。
不敢再继续独自逗留,她匆匆离开麦当劳,往附近的捷运站走去,时间有点晚了,得赶快回去,省得晚归引来干妹任芯宁担心。
她脚步急促,迎著夏夜里带著暑气的暖风走著,忽然,她一怔,发现自己好像……好像在不知不觉中忘了哭泣、忘了悲伤。
这似乎全是因为那个陌生男子的关系,他的盯视让她忽然紧张,因此转移了她的悲伤情绪。
任筱绿自嘲一笑,看来,她还得感谢那位陌生男子,至少,他成功地让她停止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