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分钟过去,终于下课了。
这是她今天的最后一堂课,夏元灿早就打听清楚,而且还在下课后十分钟就把车子开到音乐教室门口,及时拦住正要回家的宋于湘。
“我刚好要到你家附近,顺路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我可以自己回去。”
“你每天走路回家,久了腿会变粗的。”不等她回答,他硬是把轻盈的她推入车内。“大小姐的腿那么美,一定要好好保养才行。”
“走路?你怎么知道?而且……”她低头看着紧紧包裹着双腿的牛仔裤,不解地问:“你看过我的腿?”
“小时候看过,你常穿很漂亮的洋装。”他笑笑,发动车子。
她一怔,不自觉地笑出声来。“哪个小孩的腿不美?”
“不,你的真的比较美。”
“你别开玩笑了。”不想再讨论自己的腿,宋于湘情急之下转了话题。“今天教的转指指法,回去要多练习。”
“已经下课了,大小姐。”他笑着望了她一眼。
“别叫我大小姐。”她说不出有多讨厌这个称呼,像是提醒她曾有过、却不会再回来的幸福时光。
“那我该怎么喊你好呢?宋老师……太严肃了,宋小姐……又太客气了,还是……”他认真思考,迸出两个字。“老宋?”
“什么?”她竟然想笑,可又得忍住。“我又不是老头子。”
“是是,我错了。美女应该怎么称呼……”他看似思索着很困难的问题,好一会儿,才提出另一个意见。“湘湘,如何?”
湘湘。其实他老早已不知在心里偷偷喊过多少次。
他一直很想这么喊她。当年在宋家,大部分的人都称她为“大小姐”,但他曾听过宋家女主人喊她“湘湘”,轻柔的声音充满浓烈的疼惜,像是一种亲密关系才有的通关密码。
宋于湘蓦地一凛。湘湘。
好久没有人这么喊她了。童年记忆里,爸妈总是搂着她,宠爱地这么唤着。舅舅也是喊她“湘湘”,可是语气很无奈,舅妈心情好时会连名带姓叫她“宋于湘”,心情差时则是讽刺地叫“宋大小姐”。
很久没有人像他这样,温柔而带着感情地轻唤着。
她感觉胸口急速起伏,心头泛着涩疼,眼眶竟然奇异地有些湿润了。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她以为自己早已被生活磨练得无喜无悲,却三番两次被他轻易地扰乱平静的情绪。
“我?”夏元灿迅速转头,察觉她的脸色苍白,原本还带点玩笑的心情猛然一揪。“生气了?”
生气了?这句话像是导火线,啪地引爆她的怒意。
他到底是想做什么?是故意来惹她生气的吗?莫非他还牢记她当年情绪激动之下斥骂他的几句话,特意来跟她讨回多年前的公道?
“停车!”她丝毫不客气地下令。“我说停车!”
他照办,方向盘一转,在路边停下。
“说清楚,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只是想和你当朋友。”想重新认识她,想找回当年那位甜甜笑着、掳走他所有心思的宋大小姐。
“当朋友?你需要费这么大力气和我交朋友?你难道看不出来我家早就不是以前的模样,干么还硬要做什么朋友?!”
一知道宋家破产落魄后,所有的亲戚朋友,甚至是她私立贵族学校的同学,无不纷纷走避,尤其妈妈病逝后,根本没人想靠近她。
这个当年只靠捡破烂过日子,而且还曾被她乱骂一顿的男生,竟在十五年后回来找她,还说要和她做朋友?
怎么可能?!
“你其实是来嘲笑我的吧,想笑就笑吧,我不在乎。”以后别再来烦她!
“不是这样。”他试着想解释。“宋家出了什么事我的确不清楚,但我不是专程来嘲笑你。”
甜美的小鲍主变成敏感的小刺猬,教他更不忍了。“听我说——我要谢谢你,当年你的那一声『收垃圾的』,提醒我不能只做个四处向人乞讨垃圾的人。没错,现在的我还是个『收垃圾的』,可已经和从前大不相同。我拥有一个员工超过百人、去年营业额超过八亿的环保回收公司六成的股份,而这一切是你赋予我的意志力所获得的。你是我的恩人,我为什么要笑你?”
这算是……收垃圾也可以收出一片天?宋于湘怔然。
曾经是被捧在手心的小鲍主,现在得靠兼差来还债,而当年挨家挨户收垃圾的小男生,如今却成为公司大老板,还说这一切都要归功于她……
多么讽刺。
“我希望能为我的恩人做点事,想照顾她,变成她的朋友。”
所以才特地到音乐教室来捧场,指名要上她的钢琴课?宋于湘一想到这里,情绪越发酸涩难受。
这算是同情吧?竟然用这种方式说要照顾她……要是今天她是沦落在酒店弹琴卖笑,岂不有了基本恩客一名?
“不必了,这算不上什么恩惠。那时我只是心情不好乱造口业而已,成功是靠你自己努力得来,否则无论我骂几次也没用的。”她深吸气,努力想拦住眼眶里过多蠢蠢欲动的水分。“我要下车。”
“让我照顾你——”他拉住她的手。
“不要管我!”纤瘦的手臂用力甩开他。
娟秀的脸蛋僵硬而清楚地表达强烈的抗拒,夏元灿不想在此刻与她继续坚持下去。
“你怎么想,我无权过问,但我真的只是想当你的朋友,分担痛苦,分享快乐,像真正的朋友那样。”按开中控锁,他轻叹了口气。“我会继续上钢琴课,明晚见。”
宋于湘急急甩门就走,眼泪也啪地随之滑下。
你怎么想,我无权过问,但我真的只是想当你的朋友。
分担痛苦,分享快乐,像真正的朋友那样。
她越来越看不清前面的路,只能凭着直觉快步走着。
要照顾她?要和她当朋友?分担分享?这男人说的像是火星话,她无法理解真正的意思。
身负钜债的她,在学校时就是班上的瘟神,同学彷佛害怕她会开口借钱似的,无不离她三尺远,“朋友”这个名词已经太陌生了,她习惯也理解别人的冷漠,时日一久,她索性与人保持距离,不让人知道自己背后难堪的故事。
这些年过去了,她的生活平淡犹如白开水,适应平静以后,她只想努力赚钱把债务还清,其余的人情世故和风花雪月,她一点也不想知道。
一点,也不想知道。
眼看着纤薄的身影消逝在红砖道的另一端,夏元灿的心情罕见地沉重。
从小就经历底层社会的生活,他看过太多不幸的家庭,也尝过各种人情冷暖,无论是高声斥喝或是可怜同情,他向来只是微笑带过,不愿多想也不放在心上。
宋家果真是没落了,但那又如何?会比他的过去更糟吗?她为什么要把自己变成令人退避三尺的刺猬呢?
脑海里全是她苍白又绷紧的倔强神情,夏元灿多年来保持坚硬的心口又揪了起来。
他不想让她恼怒、生气,但怎么能放下她不管?不能让她这样过日子,他一定要插手,管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