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夜晚的月色映在百寿井底,将水井照映得光辉闪闪,也在与月形相互映照下,仿如世上真有双月,天生一轮,地上一只。
天上月影中有仙兔跪地捣药,求得长生不老;地上水影里有不老泉生子泉,求得亘古永恒。两则传说,如今结成双月影,遁藏于天朝之中。
“只要十五,百寿井就会与满月台?”
“是。”居月打桶水上来,要他在临走前,再饮一口井水养气。“呐,这一口下去,保你长命又安康。”
殷孤波掀了掀嘴角,脸上难得出现一抹很淡很淡的笑弧,淡得几乎不见踪影。
他明明对她不好,但这丫头却总是好言对他。殷孤波心想,说不准她觉得这世上没有坏人。
“像我这样的人,死了也不足惜。”他哼出一声闷气,就著木桶一饮而尽。
“歇,怎么这样说?百无禁忌也不是这样的。”居月朝著井石敲三下。“叩、叩、叩!童言无忌,求得安心。”
“你以为那三下能起怎样的作用?”殷孤波忍不住笑出来,她是他见过最迷信的人了。
“这世上不会有人真的想死。若死了,也有人会伤心的。”
殷孤波轻笑,那笑容带有嘲讽居月的涵义。“是吗,我倒是想不到会有谁为我伤心。”生生死死,早在多年前,他便看得很轻很淡。
这男人绝情的程度,居月已能从他的语气里窥知一二。他说得太过从容,生死这档事压根儿没搁在心上。再加上他不容小觑的功夫底子,任何要胁实在不足以动摇这男人的心。
饮下百寿井的水,殷孤波能感受到一股真气自丹田流窜至四肢,深入五脏六腑,先前的伤令他气紊脉乱,行气难以驾驭,如今倒是因祸得福,热源不断涌现而出,忽略身上还未愈合的皮肉伤,内功倒是精进不少。
殷孤波不禁暗忖,所谓物极必反,这恐怕是因他伤重至极,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吧!现在,他大抵了解这口井水在这小镇的地位可比救命仙丹了。
“你用这口井救了多少人?”看她性子软又鸡婆成性,殷孤波不会讶异她说出的数目。
“我从不去记自己到底救活多少人,我毕竟也只是个凡人,又不是菩萨,这样问起,好像我在普渡众生似的。”居月笑了笑,觉得这男人的问题挺古怪。
“说!”这一字讲得沉稳有力,逼得居月不得不松口。
“我记性不好,这辈子我只记得自己没有救活两条人命。”那是她一辈子都不会忘怀的曾经。
殷孤波看著映著月影的井口,对于卫泱交付的事,仍旧谨记在心。“你可是百寿井的守护者?”
“什么?”居月不仅他话里的意思,这男人到底是什么来历,没头没脑的,话题总是绕著井水打转。“告诉我,你到底来自何方?”
“这点你无须过问。”探向井里,月色皎洁如雪,正值圆满,殷孤波明白此时若不毁了这座由不老泉生成的子泉,再回头又要下个月十五。
他不能再等!务必速战速决,否则天朝中派出的刺客,不知还会有多少?
“这座百寿井,已经无法再留下,势必得毁去。”殷孤波抽出金钩剑,冷自的剑身闪耀而出,如天上闪烁的星光。
居月在殷孤波还未动作之前,一把按住他的腕子。“你做什么?这座井水能救活天下许多百姓,你懂不懂?”
“我说过,不老泉若在天朝,社稷必倾、宗庙必毁!到时你脚底踏的黄土地,必定血染成河,哀鸿遍野。”殷孤波凑近她,即便那双眼眸已经无法视物,但也因他的话而泄漏出胆颤心百寿井,恐怕就是惹出祸端的其中之一。”
“你怎么可以随便断言!”他张狂的行径,令居月为之气结。
就在居月此话一出,紧接而来的是股漫天盖地的极煞恶气,宛如自冥地里成群结党而出的鬼差,欲拘捕众生的灵魂。
殷孤波头一抬,伫立在檐顶上的刺客,个个戴著鬼面面具,墨黑大蓬翻飞在月色之中;手里握著砍杀力极强的陌刀,将秋平医堂团团围住。
在银月底下,就像是倾巢而出的恶鬼。那模样,分明就是想铲平此地,狠毒之心,昭然若揭。
按著殷孤波腕子的居月,在刺客们一站稳后,便因为承受不住袭来的杀气给惊骇得站不住脚,腿一软差点跪下去。若不是他顺手搀了自己一把,只怕跌得更惨。
“你说,我的话有没有几分道理?”殷孤波在她耳边低语.说得甚是轻快。
“为什么龙藩镇上会有这么凶恶的煞气?”这极恶之气。是居月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
“他们是为了不老泉而来。”殷孤波眼中,蓄著一股强烈的狠劲。“我方才说过的话,现下已然成真!”
“是你带他们来的!”居月说得咬牙切齿,他到底是何方神圣?才踏人龙藩镇不久,就将此地卷入是非风雨之中。
突然,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祝融肆虐的吼声,红光直达天际。灿红的夺人目光,就像是开在冥地之中的血莲,态意地绽放。火焰窜烧城镇,所到之处,皆遭恶火吞噬殆尽,无一幸免。
“……这是什么声音?!”居月尖锐地吼出声来,全身泛起恶寒。
“你听见了吗?”低沉的话语,说得又轻又缓,未见半分怜悯。“这是人死前的哀号。”
那双湛亮澄净的大眼,此刻出现绝望的哀感。“你这个恶鬼!到底对龙藩镇的村民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的人不是我,是你!”殷弧波低声的笑著,那冷冽的目光才是他应该展现的本性。“而眼下他们的宿命,你却明知故问。”
居月伸手狠狠挥向他的脸面,却被殷孤波一掌挡了下来。“这里……已经没有半个你想救,或者还能救活的人了。”
殷弧波瞟向檐顶的鬼面刺客,恐怕早在之前,他们已经知道他在此镇落脚,为了逼他出现,放了一把恶火烧了城镇,务必做到赶尽杀绝。
或许,是他当初血淋淋的告诫逼得他们大为光火,因而有这嚣张恶劣的行径。
“他们何其无辜!”两行清泪流下,是居月对殷孤波深恶痛绝的控诉。“都是活生生的性命啊!”如今,就这样轻易斩断宝贵的生命,教她怎能不当一回事?
殷弧波轻抚著她的面颊,那张极俊的面容带著抹冷酷的笑容。“是啊,这其中不知有多少人曾经是你费尽千辛万苦拯救同来的。一把恶火烧尽,全都成焦黑的干尸了。”
居月激动地抓著他,恐惧地放声大叫。“笑二,快跑!快点跑啊——”
尖拔的喊声从她嘴里月兑口而出时,刺客们蜂拥而至,乘著肃冷的夜风而下,墨黑大篷掩去天边银辉,像是落入阁魔的嘴里。
殷孤波气一提,宝剑出鞘啸音低吟,冷冽剑身覆上戾气,发沉的剑鸣钻入居月耳里,那是磨骨蚀心的痛,即便她两手捂耳,也止不住金钩剑的啸吼。
直到对方陌刀劈落之前,殷孤波率先踢了她一脚,令居月脚底踉跄差点栽进百寿井里,两手还撑在井口挣扎时,他又劈了一掌,硬生生将人推入井底。
“麻烦!”听见落水声,殷孤波神色没有半点迟疑,剑气一扫,扫落一旁晒药材的木架叠在井口之上,大掌一拉,将随手可及的大布盖在上头,独自立在其上,一人一剑以孤军奋战之姿,力敌此刻的千军万马。
他的眼中,不见任何畏惧,强健的臂膀一挥,那剑气直冲天际,立刻挥倒泰半敌手,有的甚至来不及躲避而兜头惨死。
安在井口上的白色麻布,承接著许多无头尸首,血染的色泽如同生在秋末的红花,绽放得瑰丽夺目,却也终究走到尽头。
龙藩镇里,一片烈烙冲天,火烧四方终不停止,炙热的夜夹杂著凄厉的哭号声,令人不忍听闻。而秋平医堂内,数不尽的刺客尸首不断堆积在殷孤波脚下,此处此景可比人间炼狱!他如同修罗,自天朝降生毁了龙藩镇的宁静,并且毫无恻隐之心,仍旧无所畏惧的伫足于此……然而在修罗恶神的脚底,仍有一息街在一其余,皆毁不存!
“醒了?”悠哉的问声,淡得快让人无法听见。
居月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原本湿淋淋的衣服也早让人换上一套新的衣衫。她困难地翻坐起身,心中仍有畏惧。但她的恐惧究竟从何而起,自己也无从得知。
如今,两人在一处偏僻的客栈中落脚,离开龙藩镇那处人间炼狱,不过才短短一夜的光阴。
“我在哪?”模著身上的新衫,居月有种备受屈辱的感受。
“到酒泉的路上。”殷孤波处理著身上的旧伤,龙藩镇夜里为那一战,并没有耗尽他太多体力。相反的,竟成为他复原后为小试身手。
“你来龙藩镇,就是为了要得到我?”她的话,说得咬牙切齿。
“啧,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藉著窗外隐晦的天光,殷孤波竟然见到许多伤痕已经月兑痂愈合,终于领教到百寿井的神效。
“其他镇民呢?"居月最关心的,还是其他无辜的人。
“死了。”殷孤波穿上衣衫,逐一整理衣著。“至于笑二,早在你喊出声时已经命赴黄泉了。”
“都是你害的!”居月愤怒地槌著床板,腕子传来阵阵刺疼,令她不自觉地缩了缩肩膀。
“小心点,你手上有新伤。”居月那张清秀的脸庞带著前所未有的怒气。“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不但带走自己,还让龙藩镇在一夕之间遭到灭村的命运。
“不老泉的子泉,不能留在天朝之中,我只好利用你毁了它。”9殷孤波不介意让她明白,虽然来日方长,但今日若不将话说明,往后雨人的路子也不会多好走。
“你当初毫不留情地将我推下井底!”居月没有忘记,他出手狠绝得让她以为自己会死于井中。
“你是百寿井的守护者。俗话说虎毒不食子,既然你的身份特殊,自然有过人之处。”殷孤波也是急中生智,带著一个眼盲又心性软弱的她,绝对赢不了那批狠毒的刺客,他因而走了一步最惊险的棋。“百寿井要是啖食你的性命,恐怕也将死去。”
“你到底是谁?”居月两拳握紧,恨死这种被人擒在掌心的感觉。
殷孤波嘴角掀了掀。“可曾听过六神?又是否知道刈神殷孤波?”居月的心口像是遭人按下一掌,疼得快要喘不过气,脸色突然变得狰狞。
“你是天朝内最恶名昭彰的六神之一——殷孤波?”居月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会与这样的人搭在一块儿。
自从蒋氏造出神器,世人都谣传六神重新出世的消息,许多人更害怕天朝会再度回到当初腥风血雨的局势,人人自危、草木皆兵。
“六神所到之处,必成人间炼狱!”居月嘲讽地说出这话,而她终在今日见识到并身陷其中。“我真俊悔当初将你留在秋平医堂里。”他当初急著要走,她就不该挽留。居月因为自己的愚蠢,而让龙藩镇的百姓堕入无间地狱而感到后悔。
“多亏你让我解了双月这个谜。”翻出纸笺,殷孤波若有所思。“既然百寿井已毁,只要一路顺利到达酒泉,找到不老泉后毁掉它就能大功告成。”
居月抿紧双唇,两手交握,十指陷进掌心中,让刺痛的感受折磨著自己。
“你辛辛苦苦守了百寿井这么多年,难道一点都不好奇那口井是怎么遭我毁去的?”
“想必也是自我身上取下了什么,才能终结百寿井的活路。”居月按著腕上的伤口,高高地举起。“比方我的血。”
居月以为这世上只有自己知晓怎样才能灭绝百寿井。她们居家有幸见到不老泉的诞生与消隐,让她从普通人成为守护子泉的人选,并且可以灵活运用此井解救无数百姓的痼疾之苦,不再为病痛所恼。
居月以为这样的作为能帮助龙藩镇的百姓,却怎样也没料到会因此遭致祸端,最终走向毁灭一途。
“百寿井只要喝了守护者的血,就会迅速干涸枯尽,化作一道沙泉。”殷孤波也亲眼见到百寿井的水泉死尽,不再是一泉清池。
“所以,这才是你要带我走的原因吧?”当初,他想毁了不老泉,如今子泉已死,只剩不老泉飘忽无踪影。
“有人结伴同行也不坏。”殷孤波似笑非笑地说,俊颜已见不到昨夜的暴戾。“不老泉十年一现,五十年回中原,可惜错过当初它回中土的时机。”
“六神既然知道不老泉,想必也是想得到长生不老之术。”居月冷哼一声。“可惜你们打错了如意算盘,不老泉根本没有神效。”
“有或没有,等我亲眼所见,亲自证实后才能论断。”殷孤波对这个传闻本是嗤之以鼻,但如今却也是受惠其中的人。
居月听他说得云淡风轻,心底却恨死了他。他的出现,让她自小生长的小镇消失于天朝之中,此恨怎能心平气和的一笔勾销?
“难道,你心里没有因为对于龙藩镇民无端丧命而感到歉疚吗?”
“人死人生,如同潮汐,惦记在心又能如何?”“我很庆幸自己眼盲,不必看见你此刻冷酷的模样!”他的话,冷漠得没有半点温度,就连那颗搁在他体内的心都是冷的!
“死生有命,就当他们的命理当如此。”对于生死,殷孤波已经处之泰然。“你这些年来,应该是看得比普通人多,却还是如此执著。”
“因为我不像你,无血无泪!”居月咆叫一声,他凭什么数落她的不是?“你们六神从不把人命当成命来看?在你眼里,生命全都成了蝼蚁!”
“若这么说可以令你心底好过一点,我不介意。”殷孤波起身,不愿再接受她失控的控诉,冷漠得一走了之。
居月听著门扉合上的声响,终究按捺不住满月复的心酸与委屈趴倒在床上,任泪水自眼里奔流而出,毫无停歇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