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子灵剑(二)乱云将雨 第六章 糊涂帐

天才刚亮,一名老樵夫从温暖的被窝中爬起,巍巍颤颤地提起斧头往城西的林子想谋个生计,不料,路上横陈著两具尸首。

这一吓,吃饭的家伙都丢到了脑后。拔足狂奔。

“出人命了啊!”

“让开让开!”大队的禁街军骑著马呼啸而过,好奇的老百姓伸长了脖子,从门户里张望著。

出了什么大事?

云秀坊的伙计睡眼惺忪地拉开了大门,震耳的铁蹄声把瞌睡虫都吓出了脑。

连忙开关门。

“怎么,出了什么事?”男子揉著还没清醒的眼,随性披著一件外衣,从楼上缓缓走了下来。

“掌柜的,出事了。”

“我知道。”男子不耐烦地说。“出的是什么事?”

“还不就是那个。”

“哪个?”男子随意捡了张板凳坐下,撑著头,眼睛还半闭著。

“昨天儿搜的人哪。”

男子的眼神缓缓移至伙计身上。

“你说的是萧子灵?”

“八九不离十了。”伙计的眼睛往外瞟了瞟。

“除了这位少爷,哪来这么大阵仗。”

“说的也是。”男子伸了个懒腰。

“给赵翰林府里送封信。这小子闷声不响就不见了两天,也不管师兄会著急。”男子瘪了瘪嘴。

伙计听令去了。

打开门来做生意,求的就是高朋满座。

“冷掌柜的。”

才一开张,几名熟客就进了门,男子陪了陪笑,正要应酬几句,先前派出去的伙计脸色铁青地进了门。

“掌柜的,我们一边说话去。”

男子怀疑地看了一眼,叫了几个伙计把贵客带到了上席。

“出事了,掌柜的。”

“赵翰林府理也有事?”男子的声音低了三度。

“赵翰林房里不见人影,案上摆著把长剑,现在赵翰林府里也在找人哪。”伙计低声说著。

“出事了。”男子咬了咬唇。

“给我牵匹马来。”

伙计才刚踏出一脚,身后就传来了一句低到只有两人才听得见的话。

“顺便,把我的刀拿来。”

夥计不敢相信地转过了头。

“就是你听到的,去。”

老樵夫才跑上两个时辰,此刻就喘个半天,对陈尸的地点又说得不清不楚,结果一整队禁街军卡在城门外一里的地方,动弹不得。

“老……你好了吗?”跟在杜将军身旁、奉派出差的小统领有点不耐烦了。

“给老人家喘口气吧。”杜将军虽然也是满心的著急,却也奈何不了。

“不如让他上马?”另一个小统领说著。

担心地看了看那枯瘦的骨架,杜将军正要答应,就因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而回过了头。

“咦?那不是云秀坊的冷掌柜?怎么赶得这么急?”几个相熟的统领正要上前招呼,这位冷掌柜就把老樵夫一把拉上了马。

“壮……壮士……”老樵夫吓得一口气就要吐不出去。

“冷掌柜的!”

“借人一用!”冷掌柜扬长而去。

“冷……啧……追。”杜将军低声喝著。

在林子里绕了几圈,轻而易举地甩了月兑大队的人马。

老樵夫的脸色已经发青了。

冷掌柜低声问著尸身的所在,老樵夫牙关打颤。

“再不说,就永远都别说了。”冷掌柜悠然讲著。此刻的他,心情可以说是跌到了谷底,他十分、十分的不耐烦。

在赵飞英案上的,是紫棱剑。

一起出来办事,什么都会商量。今日他不告而别,只有那挡事。

心急如焚。

老樵夫担心地看了他一眼,冷掌柜缓缓抽出了一把刀。

殷红似血、薄如蝉翼。

“指路。”

老樵夫这下连双腿都在发抖。

眼前的情境,吓得冷掌柜出了一身汗。

萧子灵趴在一名男子身上,不知道是生是死。

然而,更令他担心的是……

纵身下了马,冷掌柜缓缓向两具尸身走去。老樵夫找到了活命的契机,挣扎地跳下马,顾不得两腿的疼以及微微闪到的腰,只知道离这个魔星越远越好,连滚带爬、面如死灰。

蹲低了身子探著男人的鼻息,再用微微颤著的手掀开了面具。俊美的脸上罩著浓浓的黑气。

赵飞英。

冷掌柜把面具盖了回,双目一闭,跪了下地。

“雁智恭送师兄。”

当日头渐渐到了正中,一众禁街军进行整片林的搜索,才发现了三人。

绕了好几个圈子,杜将军有了一点火气。

“冷雁智,你到底有何居心。”

冷雁智依旧跪著,连头也没抬起。

把目光移到萧子灵身上,杜将军惊呼一声。

连忙下了马,杜将军检视着萧子灵。脸上泛著一点黑,虽然气若游丝,但是显然还没有断了气。

轻轻把萧子灵抱起,底下的那个男人让杜将军倒吸了一口凉气。

露出长袖的两只手掌已然发黑,只有一强脸泛著病态的蜡黄。满怖著的小疣,让杜将军想起一个人。

“钦差要犯,拿起来。”

原本静静注视著死去男人脸孔的冷雁智,缓缓抬起了头。

秀丽白皙的脸上,嵌著一双红肿的眼。

“云秀坊的冷掌柜?”杜将军上下打量著冷雁智。“你们认识?”

“萧子灵你们就带走吧,这个人,你们别碰。”冷雁智的语声是意料之外的平静。

“这恐怕不是我所能决定的。萧子灵失踪,圣上震怒,既然他月兑不了嫌隙,就算是尸体只怕也得走一趟。”,

“那就踩过我的尸身去。”冷雁智缓缓站起了身。

“冷掌柜,你一个生意人,别管朝中的事。”隐隐觉得不单纯,杜将军退了一步,把萧子灵交给一个小统领。

“把子灵带回宫里,带十几个人一起走。”

“是。”小统领战战兢兢接过。

带著冷笑目送一行人离去,冷雁智并没有阻止。

“冷掌植,我们不必伤了和气,我们之所以得运回遗体,是想请仵作验验他的死因,对圣上也好有个交代。杜某保证,若萧子灵清醒之后,能证明这位是无辜的,我们一定给予厚葬。”

冷雁智轻笑。“若是萧子灵一命呜呼,你们就将他千刀万剐是不是?”

“这倒也不是……”

“够了。”冷雁智突兀地喝止了杜将军的话,杜将军青了脸。

“重点不是在这里。”冷雁智的笑,让众人起了一阵冷颤。

“重点是,你们,没有资格碰他!”

“你说什么:”一个小统领气极。

“你听到的,就是我说的。”冷雁智微微一笑。

“冷雁智,你何必出口伤人。”

“废话少说。”冷雁智拔出了刀,锵喨一声。

“冷雁智,这对你没好处。”杜将军低沉地说。

“我不想杀人,让我带他走,我就不伤你们。”

“冷掌柜的,不是我说你,你拿这把刀切菜吗?”一名小统领突然发笑。

杜将军脸色二仉。“不可说笑。”

“是。”小统领连忙低下了头。

“你们不相信的,尽避试试。”冷雁智低头看了看刀,又看了看赵飞英的遗体。

“师兄……师兄,不是雁智不听你的话,只是你受的委屈太多了,雁智不能让这班奴才再来糟蹋你。”

“冷雁智!”

冷雁智月兑下了外衣,盖著尸首的头脸。

“你们是要一起上,还是轮流上?”冷雁智连头也不抬。

“杜将军,让我来教训他。”一名小统领策马向前。

“退下。”杜将军喝止。

“是。”

“冷掌柜,我来会你。”杜将军走了向前。

“选把兵器吧,我一向用刀。”冷雁智站了起身。

杜将军沉吟了一会,把剑拔了出来。

“承让。”

三年使刀、十年使剑。刀,容易上手,然而兵器谱上的排名却总远落于剑后。

这是因为刀不易使得灵动,遇上娴熟的剑手,只有吃鳖的份。所以,一般人的想法总认为剑是要比刀强的,练刀不如练剑。

然而,今日才知道错的是多么离谱。

冷雁智朝著杜扬大踏步而来,杜扬凝神以对。

“注意了!”冷雁智大喝了一声,然而一句话还没说完、杜扬甚至连剑都尚未提起,只见红光一闪,殷红如血的刀就已架在了颈上。

好快的一把刀。

“太慢了。”冷雁智仿佛是在教训徒儿一般的语气,杜扬整张脸都涨了红。

“这是偷袭,不算!”一名小统领厚著脸皮叫著,杜扬的脸更加难看了。

“再比过!再比过!这不算!”另一名统领也跟著叫著。

“住口!”杜扬终于忍不住大喊。

众人噤若寒蝉,冷雁智冷笑的脸,杜扬甚至没有勇气再看一眼。

“我都忘了,论辈分也许你还小我一、两辈,是该让你几招的。”冷雁智收回了刀,退回原位。

“重新再比过。”

杜扬的脸色比死人还难看。如果真的再比,他根本不用做人了。

“技不如人,夫复何言。要杀要剐随你就是,何必一再侮辱杜某。”杜扬咬牙切齿。

“何来侮辱之言?呵,是了,难怪你不信,不过,我可也不能再说了。”冷雁智又冷笑著。

“冷雁智!”

“到底还比不比,不比我们就走了。”与语气不同,冷雁智望向赵飞英的眼神是十分柔和的。

时间在此时似乎是静止的,至少对冷雁智而言。

总算,可以光明正大地看著他了。不必担心他会突然回过头、睁开眼,不必担心他会绝袂而去。

走了,师兄。跟以前一样,就你跟我。

依稀还记得,有一次灯节,赵飞英牵著他的手逛遍整个京城。

因为是自己生辰,所以便强求著师父,带自己看花灯。

只是他知道,不管多么辉煌炫丽的灯笼,都比不上他灿灿的双眼。而他在赵飞英不注意的时候,往往就是盯著他瞧的。

赵飞英的手,厚实、温暖而乾燥。被他牵著,萧子灵知道自己不需要担心任何事,尽避天塌了下来,赵飞英也会帮他撑著。自己的手,被紧紧包覆,就算只有如此,比起其他玄武为自己举办的盛大庆典,都还要让他心热。

玄武待他好,为的是害他家破人亡的愧疚。但是,师父呢?师父待他好,为的又是什么?他教他武功、教他读书、教他做人的道理,却没有求过回报。

当赵飞英讲故事的时候,总是带著微笑。然而,萧子灵看得出来,在他那股微笑之后,似乎带著点什么心思。

师父在想些什么呢?

其实,很早以前,萧子灵就知道,赵飞英常常将一些东西藏在心里,只有在他微微失神的时候,才会从眉梢、从嘴角、从眼神、从他身上的气息,淡淡地、不惹人注意地散逸。

不过,当萧子灵真正在意起、想去探究的时候,已经是最近几个月的事了。

而那一天,他所看过的花灯样式都已忘怀,唯一还留在脑海里、鲜明到仿佛情境再现的,便只有赵飞英淡淡的微笑,以及从他掌心传来的温度。

那是一股让人安心的力量,却也让人心慌。

那一天是他十五岁的生日,也是他失去赵飞英的前一个月。

“灵儿还没醒吗!?”

雷霆之怒。霎时间,崇光殿跪了满地的御医。

玄武下了朝,看见的依然是反覆发著烧的萧子灵。那双有些淘气的大眼睛,从那天之后,便没有再睁开过。

萧子灵白白女敕女敕的脸颊,此时泛著有些病态的潮红,苍白的嘴唇乾燥而无生气。

那一天,被一群士兵带回的萧子灵便是这般模样,而且还泛著黑。直把玄武的心从天上摔了下地。

“启禀圣上,萧少爷曾经中了很属害的毒,如今身子并无大碍,只是余毒未清,需要好好调理……”一名御医怯怯懦懦地说著,重复著这三天以来相同的话语。

“够了!全都给我退下!”玄武一声喝斥,众人几乎算是连滚带爬地逃离崇宫殿。开玩笑。伴君如伴虎,如果看不清应该及时告退的时机,几百个脑袋都不够砍。

房里的人走得乾乾净净,只剩下还躺在床上的萧了灵。

玄武几乎可以算是蹒跚地走向他身边。

坐在床沿,玄武握著萧子灵有些冰冷的小手,另一只手,则抚著那微烧的脸颊。

“灵儿,灵儿,你究竟怎么了……”

萧子灵昏迷,赵翰林失踪,短短的几天之内,似乎整个世界都翻覆了。

“至少,你要给我醒过来……”

玄武心力交瘁。

少了个最重要的左右手,玄武直被繁重的奏章和政务压得喘不过气。

没有人可以商量,没有人指点迷津……也没有人陪自己说话……

“为什么就这么多人想作皇帝……”玄武讽刺地喃喃说著,不过很快就被自己挡住了思绪。

玄武,你在想什么,今日的龙椅,底下是垫著多少忠臣义士的枯骨?多少百姓还在饥寒交迫,多少国土还受外族觊觎,多少奸臣尚未肃清……

不过……好累……真的好累……才三天而已……

玄武离开了床边,摊在一旁的软榻上。

如果让人看见一国之君成了这邋遢样子,想必不成体统吧……玄武的嘴边,泛起一抹微微悲惨的微笑。

就算再累、再苦、心里再不舒服,都得装出个君临天下的样子。

究竟为了什么,自己要生在帝王家呢……

然而,每当如此想起,那些为了自己而死的人,仿佛就会站在他面前,无言控诉著。

玄武闭上了眼。

就因为是太子,所以就算从小爹不疼、娘不爱,都不能撒娇。就因为是太子,就必须过著成天担心暗杀、颠沛流离的日子。就因为是太子,就必须把百姓放在第一位。就因为是太子,所以……就连哭也不许……

玄武掩起了脸。

现在,即使当了皇帝,大权在握,却连京城都出不了。

困在名为宫殿的牢狱中,那唯一从外界捎来自由气息的人儿,如今紧紧闭起了双眼。

断了手脚,又连空气也失去了……这就是自己现在的处境……

“皇上,右丞相请求晋见,请圣上移驾御书房。”

太监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似乎带著点微微的恐惧。

玄武苦笑。

怎么,赵翰林一失踪,右丞相就急著想夺权了?要他去见他,好大的架子……

玄武站了起身,恢愎了以往的神情。

以为没了赵翰林,他玄武就好欺负?呵,他可不是赵翰林的傀儡,他是他的得意门生。权谋这一套,虽然肮脏,可他也学得差不多了。

也罢,虽然时候还太早,也该先让这个右丞相知道谁才是这个天下的主子。

“搜。”

杜扬一声令下,上百个士兵便冲入了云秀坊中。

萧子灵与赵翰林相继失踪,真相依旧未明。唯一的线索,也被云秀坊的冷掌柜带了走,任凭事后如何的追寻,那一人一尸就像是从这世上消失一般,再也没了踪迹。

萧子灵如今依然昏迷不醒,杜扬背负著玄武帝的期待,以及败于冷雁智的耻辱,咬著牙,一肩负起搜索两人行踪的任务。

因为,他开始怀疑,同时失踪的赵翰林、冷雁智,和那具尸身之同,似乎有著某种不祥的关联。

云秀坊是京里最大的酒楼,来往的常客多是闻名于世的富商。有人甚至冰,如果云秀坊有一天突然倒塌了,被压死的人身价总数,也许就要到连天下财富的一成。

包棘手的是,云秀坊一向规规矩矩地做生意,通常以不扰民为最优先考量的杜扬,其实是有些走投无路了,才会动到这个脑筋。

即使冷雁智不见踪影,云秀坊还是照样开门,不同的只是客人同多了一些耳语。当杜扬出现的时候,埸面是一度寂静的,然而,却也只有寂静。在埸的人面对如此多的官兵,竟然没有惊慌的反应,这一点让杜扬心里起了一波疑惑的涟漪。

究竟是因为已经见过太多大市面,再加上问心无愧,所以觉得官兵到了面前也无所谓?亦或是……早有心理准备……

叫出了副掌柜,杜扬表示要搜索云秀坊,副掌柜爽快地答应了,态度之乾脆,让杜杨不自觉地扫了一眼。副掌柜一脸无辜。

结果,自然是什么都没有。

冷雁智的房里,简直一尘不染。字纸篓里,连一片纸屑也没有。

杜扬回过了头,副掌柜依然笑得无辜。

“你们的冷掌柜去了哪里,知道吗?”

“冷掌柜三天前就请了假,不晓得往哪里去,也不晓得何时会回。”副掌柜客客气气地说著。他们一向非常配合官府和朝廷,也常常应朝廷之命款待外族使节,然而那极圆滑的对待方式,让杜扬更是怀疑起来了。

“这样啊……”杜扬表面上不动声色,离开之后,却派了几个部下,轮流在暗中盯著哨。

另一方面的赵翰林府,尽避主子不在,下人们也依旧作息著。

杜扬搜完了云秀坊后,第二天,也来访了。

毕竟是重臣的府邸,同时赵翰林也是杜扬所敬重的人,因此便多了三分礼遇。杜扬独自逛府,把大队的士兵留在府外。

赵翰林已经三十五岁,却仍没有迎娶夫人,也没有纳小妾。不沾酒、绝迹于风月埸所,也从不带女人进府,离开宫里以后,便是回房读书。

甚至比僧侣以及道士更为禁欲以及规律的生活,杜扬在心里凛凛起了敬意。

然而,当杜扬要求逛赵翰林房里之时,却遭到坚决的拒艳。

“非常抱歉,杜将军,赵少爷特地嘱咐过,没有他的允许,任何人都不能私自进去。”

“这是为了探询赵翰林的行踪,事宜从权。”

“对不住,杜将军。赵少爷甚至说过,即使走了水,房里的一切都化成了灰,也不能破例。”

杜扬眼里闪过一瞬光芒。

夜里,杜扬翻过了赵翰林府的外墙。

赵翰林当年,是和萧御史同年考上的榜眼,杜扬依稀还记得,当年的京城里,为了这两位的少年得志,不知闹了多大的风雨。

后来,萧御史不满右丞相专权,几乎是一天一封奏摺,直把右丞相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于是到了最后,圣旨一道,抄了他的府,当时,还牵累了不少人……

而本来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两人,却仿佛就此断了交情。赵翰林不仅在朝上、皇帝面前一声不吭,据说就连抄家的圣谕都是他亲手所写。同时,赵翰林也是萧御史的主斩官。

当时,人人自危,除了在心里喃喃骂了几句,顶多就是给些白眼以及轻蔑的眼神,没人敢当面指责。

然而,不晓得这位赵翰林当时是怎么样的心态,怎么样的感受。自己当时是也把赵翰林常作是个卖友求荣、贪生怕死的小人,所以只觉得一切都是他自找的。然而……现在想起,似乎他们这些自认委曲求全、不同流合污的“正义之士”是太过分了些……

赵翰林啊,赵翰林。你究竟是怎么样的人物。

现在的他,雄谋伟略、处事胆大心细,深受圣上器重礼遇,就连家里那个小魔星也对他服服贴贴。难以想像这般的人物,在当时的情形之下是怎么韬光蓑晦、硬生生熬过来的。就连自己,当时也是看不清。赵翰林,一个谜般的人物、城府极深的人物,危险的人物。

而这一切谜团,也许今夜就可揭晓。

小心翼翼推开了赵翰林的房门,没有惊动任何人。房里没有什么机关毒气、也没有上锁,不过,有点失望的,这房间就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厅、再加上卧房和书房各一间而已。

没有金跟财宝,没有金屋藏娇,没有名师大作,也没有珍玩古董。,唯一的装饰,便只有圣上赏赐的一些字画以及匾额,整整齐齐地摆在小厅。

书房里,只是三面满墙的藏书,以及一眼桌子、三张椅子。

桌上的砚台,一枝犹然沾有墨渍的笔还搁在上头。

杜扬轻轻走近,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因为,在这房里,似乎还飘著一股微微的松香气息,庄严肃穆的气氛,让他甚至有股半途而废的念头。然而,还是得看看的,因为,这一切有些不对劲。收拾得太这整齐,那桌面却沾上了一层灰,显然下人这段日子并没有进入清扫。那么,是这里的主人收拾的吗?在无缘无故失踪的前一天?整整齐齐的桌面上,只有那笔有点突兀。

杜扬倾下腰去查字纸篓,那儿只有几团宣纸、以及将近半篓用手撕裂的碎屑,碎屑上是写满字的,而纸团上似乎……杜扬捡起一个纸团缓缓展了开。

皱巴巴的宣纸上,赵飞英的字迹跃然而出。

不过,却也只有位在右上角的一个字……雁。

杜扬的眼里露出了兴奋的光芒。冷雁智,一定是冷雁智。现在,四个人的关系,剥了一层。

不过,又为了什么,只写了一个字。

杜扬迫不及待地坐在地上,把字纸篓整个倒出。

一个一个的纸团,被主人心烦意乱地揉皱,杜扬轻轻地展开,深怕一不小心会撕裂了贵重的线索。

然而,上头,即使是同样的字迹,却也只有一个字,雁。

这赵翰林难不成是在练字吗?当杜扬拆开第五个纸团之时,不自觉地喃喃念了起来。

有些纸上,甚至连这个雁字,也没写完整。

当杜扬拆开第十个纸团之时,一个念头闪过,让他甚至不自觉地微微发抖。

即使在千军万马之中,他可也没怕过。然而,然而!

他知道了,为何赵翰林如此做的原因……赵翰林在迟疑,是否要写这封信,所以,他揉了又写,写了又揉。

既然是认识的人,又为何如此举棋不定?

因为,这是遗书。

晚风在窗外吹过,纸窗震了一下,杜将军抬起了头。在他的眼里,仿佛可以见到赵翰林沉默地、缓缓地收拾了房里的一切以后,终于迟疑地坐了下来,研著墨。然而,写了一个字、停了笔、揉纸进篓、起身,再则,又坐了回、提笔、写了一个字、又脸色凝重地停下笔……

不祥……杜扬感到一阵寒意。

这么一来,一切就有了解释,赵翰林和冷雁智是认识的,而在他失踪……亦或是……死亡……的前一刻,他想留一封遗书给冷雁智。

知道自己即将死亡的,除了重病、重伤之人,就只有……准备赴死之人。

杜扬的脸色渐渐凝重了起来。

赵翰林身上的重重薄纱被掀了一层,然而,杜扬却仿佛见到赵翰林低垂著的、带著微微悲伤的眼神。

将十二团纸在地上排了排,字迹是越来越乱了……

赵翰林的遗书、冷雁智带著眼泪的脸庞,似乎都有了解释。那具尸首就是赵翰林,而他与萧子灵失踪中毒的事情有关。

不一样的脸,难道就是所谓的人皮面具?而那张面具,虽然丑陋,却是轻薄服贴、精致到几乎看不出是假面皮。人皮面具的大名家……杜扬心里闪过几个人选…….

同朝为官将近十五年,并不晓得赵翰林会武,而那钦差要犯,却是飞簷走壁、轻功卓越之士。不一样的人吗?还是……赵翰林根本就深藏不露呢……杜惁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像这样允文允武的人,却咬著牙任凭轻蔑嘲讽加在己身也不替自己辩护,这样的人,不是大圣,想必就是大恶。

一定有什么可以证明他的想法,虽然,心底藏著个小小的声音,宁愿这一切都只是他妄自猜测。

剩下六团纸,杜扬耐著性子一一拆起。

不出所料,在其中的一图纸上,写著两个字……雁智。

杜杨向乎要惊叫了起来。

没有了,没有纸团了,杜杨左右望了望,只剩那堆碎纸屑。

杜扬捧了一把起来。

撕得很碎,就像是他一张张、一条条缓缓撕著。

满满的字,几乎要有四个捧手的量,写了这么多才撕毁,是后悔了,还是根本就不想让它送出去?

杜扬的心跳得好快。

这纸,碎到没有一个字是完整的。杜扬找了三张纸,把这些纸屑都妥善包好,又巡了整间房,把所有飘散的碎屑都拾了起。

接著,杜扬怀里揣著重得像山一样的秘密,蹒跚地走向赵飞英的卧室。

同样,也是整整齐齐地,只是沾上了薄薄一层尘埃。

没有多余的摆饰,赵飞英一向是个清廉俭朴的人。

杜杨略略打量了一会,看不出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不过,如果他要藏贵重的、机密的物品,他会藏在自己的床板下。

杜扬掀开了床褥,并没有暗格。

闪著疑惑参杂著心安的眼神,杜扬把床褥摆了回。

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杜扬不断催促自己。潜意识里,杜扬只觉得自己被这气氛压得喘不过气来。他似乎正在挖掘赵飞英的秘密,那不欲人知的、心里最深处的话语。他在说些什么呢?

杜扬只觉得罪恶感,以及心虚源源不断地打击著他原本信心满满的动机。

挖掘死者的秘密,是不可能会被原谅的。

不,若是赵飞英有未完的愿望,自己也是可以替他完成的。更何况,也许他还没死,正等著有人发现他的踪迹、解救他。

两边的想法拉锯著,然而,真相的诱惑力是如此强大……

于是,杜扬仔细地、不漏过任何一处地,敲著墙、床、以及桌椅。

暗格!

当空洞的声响出现在寂静的夜里,杜扬低低欢呼了一声。

床脚竟然有个小小的暗格,要不是故意耐著性子、地毯式地去找,任何人都不可能发现这主人的秘密。

掀开了最后一层的面纱。

里头,有两个卷轴、一些炫丽耀目想必价值连城的宝石,以及……一个纸团。

又是纸团,杜扬皱了皱眉,别又是……

然而,拆了开,即是女子娟秀的小楷字迹。

赵翰林

赠君血玉,博君一笑。

——妾身慧

晶莹剔透、鲜红似血的玉,被包在泛著香气的丝绢里。杜扬苦笑了一下。看来赵翰林可也是艳福不浅,连他这个外行家都看得出这块玉的身值不菲,起码价值两座城池。只单看这块玉,这女子的情意可重的。

再说,这丝绢的质料,轻柔似羽,上头的绣花,一针一线细细缝著鸳鸯戏水的图样……想必那女子是一面红著小脸、一面噙著微笑,低著头,满怀著痴情绣上的。

真是的,如此的一片深情厚意,这赵翰林未免也太不珍惜。要是他,一接到这重礼,便要立刻找媒婆提亲去的。为何要神秘兮兮地藏在如此的暗格……

等一下……

杜扬的心又动了。

如果,是因为这名女子的身分,是不能给外人得知的……比如说,有夫之妇……

杜扬连忙开了其中一个卷轴。

目瞪口呆。

画中的女子含笑持剑而立,虽然罩著一股英气,却是娇美如花、艳赛西施。然而,这不是那名叫做慧的女子,因为,赵翰林在右上角题了两个字,蝶衣。

杜扬仿佛窥见了赵翰林的情事,不自觉得微微脸红了起来。

赵翰林的字迹,那么这是他亲笔所绘吗?

连发丝都是一笔一毫描绘出的,上色也是一丝不苟。画中的女子,明艳照人。一定是赵翰林故意美化了,他可不信这世上真有这般天仙美貌的女子。

左下角,有一些小字,杜扬低头看去。

蝶飞轻舞,将心付炬笑无悔。

落花流水,满月复相思与谁诉。

休休!去也!莫回首!

多情自是多沾惹,难拚拾。

落花有意,而流水无情啊……

杜扬淡淡笑著,轻轻摇了头,展开了另一个卷轴。这个卷轴,该是那位叫做慧的女子吧。

然而,出乎意料的,在杜扬面前出现的,是个英姿勃发的男子。

杜扬呆了一下。

右上角,题著两字,雁智。

冷雁智!竟然是冷雁智!

杜扬觉得自己的手微微抖著。

苞另一幅不同的,这幅画没有上色,略略几笔,却勾勒出了一股微微高傲、却又俊丽绝伦的神情。

画中的男子,就只是倒持著刀,侧著身,睨视著自己。

上头,赵飞英难得狂草的宇,却只有六个。

剪不断理还乱

杜扬连忙掩上了卷轴,不自觉地喘了几口气。

匆匆忙忙地把所有东西都归回原处,便离开了赵翰林的房里。

飞身出了墙,杜扬简直就像是落荒而逃一般,回到了自己府中。

不该去的,实在是不该去的。

简直像是拖著沾满了泥泞的双脚踏进明镜一般的殿堂。

赵飞英的圣域,要将它带到黄泉的秘密!

自己究竟是做了什么蠢事!

取出了怀里的纸屑,杜扬本想就此一把烧了,然而,却还是没办法下手。

只看一眼就好。

赵翰林,你休要怨我,我瞧此封书信,只是要知道事情的真相。其余不相关的事物,我必定三碱其口,将它也带到墓里去。否则,叫我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

杜扬低声许了誓,烛火微微摇晃著,杜惁深深吸了向口气,一块块地拼了起。

三天三夜,没有合眼,当杜扬抖著手黏上最后一眼纸屑之后,他颓然倒了在椅上。

剪不断,理还乱,一笔糊涂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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