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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曼公主的武士 第二章

罗亚推著三脚车在草垛前停下,正要举起铁叉叉乾草,突然听到一道细细的声音从草垛里飘出,他不由愣了一下,侧耳倾听。

这一次他听清楚了,草垛里传出的,是初生猫咪般细小的呜咽,有人正躲在乾草堆里上气不接下气地哭泣。

“是谁?快出来。”罗亚有些不高兴。这草料是马匹过冬的粮食,被弄脏就糟糕了,马夫比利头一个不饶他。

呜咽声像被突然掐断般停住了,草垛里再没有任何声音传出,等了半天,他的耐心渐渐被磨光,那家伙像是打定主意在草垛里窝到地老天荒,急于叉草喂马的他索性上前拨开遮蔽的草料,打算把那个麻烦人物拖出来。

可他伸出的手僵住了,一声惊呼来不及阻止冲口而出。“公主殿下!”

躲在草垛中的麻烦鬼有阳光般丰润灿烂的金色发丝,可惜现在被草肩挂得东一绺、西一绺,还有碧海晴空般闪亮的明眸,怎奈红肿的眼眶大杀风景,白皙如玉的脸颊透著淡淡的青灰,一身质科高贵、样式端庄的衣裙也又脏又绉。细瘦的胳臂抱著膝盖,像是怕冷似地紧紧缩成一团。这个看起来极其狼狈、极其悲惨的小人儿,正是伊林梅尔的流亡公主——莎曼·德·霍恩!

罗亚睁大眼睛看著坐在草料堆里的“尊贵的公主殿下”,完全说不出话来。

莎曼抬头看了他一眼,把小脸深深地埋进双膝。他一定会嘲笑自己这个可笑的样子……眼泪又要不争气地流下来了。

她心里充满羞愧与沮丧,哥哥说过,王族要始终保持著高贵和骄傲,可是自己总是这么软弱、爱哭、没用,永远没办法做到像哥哥那样完美。

何况,母后去世了呀!继慈爱的父王之后,她又再一次尝到失去至亲的悲痛,眼泪像开闸的河水,无论如何也忍不住,只能躲到这草料堆里偷偷哭泣。

如果说罗亚对“公主”这个身分多多少少还有那么一点敬畏,在看到莎曼哭得一睑狼狈的样子后也全数消失了。真是,她哪有公主的气势和威严嘛,明明就是个爱哭的小表。

“小子!你到底在磨蹭什么!皮痒了吗?”一道粗鲁的男人声音远远从马厩那边传来。

罗亚皱皱眉,忽然伸手抱起一大捆草料,把哭泣的莎曼整个人盖起来,回身推著三脚车转到另一个草垛前,举起铁叉大力叉乾草,一句话也没说。

“臭小子!吧什么不回话?”比利大步走过来,脸上的黑痣随著肌肉的抽动一跳一跳,摆明找碴。“老子叫你没听见吗?干个活也这么个死样子,你没吃饭吗?吉德贱种!”

罗亚叉乾草的手顿了顿,掩住额头的黑发下,牙齿紧紧咬住下唇,他加大叉草的力度和频率,扬起的草屑扑了比利一脸。

“他妈的!你找死啊!”比利火大了,一脚踢在他腿上,几乎把他踢得一头栽倒。

罗亚跟跄了几步,及时站稳了,他的手紧紧握住铁叉,用力到指关节都发白了,他低著头不看面前的男人,一言不发。

“你那是什么态度?怎么,你还想还手吗?小杂种!看老子教训你懂点规矩!”

比利的拳头正要落下,一道尖细的童音突然大叫起来,“住手!不准打他!”

比利一愣,这里谁不知道罗亚是吉德贱种,从来没有人会为他出头,哪个家伙来多管闲事?回过头正要开骂,却猛地吓呆了——

托勒利夏高贵的莎曼公主,正一头草肩、一身脏污地站在那儿愤怒地瞪著他。

“不准你打我的朋友!”

莎曼高高地昂起下巴,眼神凌厉又骄傲,带著绝不容违抗的王族霸气,垂在身侧的双拳却微微发颤。

是这种表情和姿势吧?从前在宫廷里见哥哥这样喝斥过御用教师,那么现在用在马夫身上也会有效吧?

比利果然畏缩了,在他眼中,这个小女孩脆弱得禁不起他一记拳头,却有著他仰望也望不到的尊贵身分,为了教训一个吉德贱种而去得罪贵人,这种买卖傻瓜也知道划不来。

举起的拳头放下了,他点头哈腰,很快溜走了。

莎曼松了口气,再也撑不住鲍主的架式。那个男人好壮,她真怕他会打下来,可是,不能让他打罗亚,绝对不行!

罗亚抬头看她一眼,这个多管闲事的麻烦鬼,他暗自皱眉,她以为她在干什么?比利回头照样会修理他,只怕苦头还更大。啐!碰到她就倒楣!

“你、你没受伤吧?”莎曼怯怯地过去牵他的手。

罗亚动了一下,似乎想要躲开,但终究让她拉住了。

他低头望著拉住自己的那只白女敕纤细小手,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彩。他盯著她晴空般的眼珠,忽然问:“你明明很怕被人看见这个样子,为什么还要跑出来多管闲事?”

“那个……”她露出一个腼腆的微笑,“因为罗亚是我最重要的朋友啊。”

“朋友?”听到这个字眼,他眨了眨眼,脸上有丝迷惘。从来没有人愿意跟他做朋友,所以,他不知道那代表什么意义。

“嗯,”她急忙肯定地点头,“就是有开心的事可以分享,有烦恼也要说给对方听,还有、还有当朋友被欺负时一定要站出来阻止!”九岁的小女孩一时也说不清朋友究竟要做些什么,只是急于向他表明自己的关心与善意。

“你躲到草垛里在干嘛?”罗亚不再去想朋友是什么的问题,有点不大情愿地问。

莎曼的眼圈马上又红了,“母后、母后死了……她不要莎曼了……呜呜呜……”

她一想到这个就忍不住悲从中来,眼泪如珍珠般从美丽的蔚蓝海洋中涌出。

他措手不及,慌慌张张地叫,“喂,别哭了,唉!”他在身上模了半天也没模到手帕,只好举起衣袖,笨拙地去擦她的泪。

“呜呜呜……”

“好了吧,人死你哭也没用呀。”

“呜呜呜哇哇……”

“你怎么这么能哭啊。”

“呜哇牌哇哇……”

真是败给她了,罗亚百般无奈地抱住她,任她把自己的衣服当手帕,哭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一边轻轻拍她的背,免得她哭到噎住。

心中骂著爱哭鬼、麻烦精,他却不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这一刻有著隐约的温柔。

*********

莎曼好不容易收住眼泪之后,两个孩子并肩坐在草垛上,仰头看天,都呆呆地沉默著。

“其实,我的母亲也死了。”罗亚忽然说。

“咦?”她偏过头,哭得红肿的秀眸惊讶地望著他。

罗亚不看她,眼睛盯住身旁的草垛,淡淡地说:“我出生没几年她就死了,印象中,只知道她长得很美、很会唱歌。”

“啊……”莎曼半张著嘴,眼泪不知不觉又流下来了。“呜……罗亚好可怜。”

“喂,我说这个不是要你替我哭的,搞什么!别又来了,唉。”他烦恼地抓抓头,“我是想告诉你,小孩子很容易忘记一些事的,所以你用不着这么伤心,时间一长就什么都忘了。”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跟她说这些,他从来不曾跟任何人提起过关于母亲的任何话题,只是看她那一副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不知怎地话就出了口。

“可是我不要忘记母后!绝对不要!”她拼命摇头,“我每天都想她一遍,一定不会忘的!”

“傻瓜……”罗亚无可奈何地咕哝。这种事由人吗?小孩子本就是善忘的。

“我绝不会忘记喜欢的人,所以我会记得父王、母后、哥哥……还有罗亚,是一辈子喔!”莎曼非常非常认真地说,还用点头来强调。

“好、好,你会一辈子记得。”他敷衍地说,心中不以为然。

但是很多年后,再想起她的这番话,他终于相信那不是小孩子的一时戏语,而是某种接近永恒的誓言。

“你妈妈死了,那你一直跟著父亲咯?”莎曼想起先前的话题,理所当然地猜测。

脸色忽然变得有些异样,罗亚咬住唇,“我没有父亲。”

“每个人都有父亲的啊,”她不信,“你骗我。”

“我没骗你。”他侧头看她,带著几分恶狠狠。“我不知道我父亲是谁。”

“为什么?”她不明白,怎么会有人不知道父亲是谁。

“因为,”他的眼神阴郁下来,“我母亲是吉德女人,他们都说,她是个妓女。”

“什么是妓女?”她完全听不懂,“这跟你父亲是谁有什么关系?”

“妓女……”他迟疑了一下,决定还是不解释比较好。“总之,她没有结婚就生下我,所以没有人知道我的父亲是谁。”

“噢。”她似懂非懂的点点头,“那谁照顾你呢?”

“西蒙·德·莫尔大人收养了我,还让我用他的姓。”讲到养父,罗亚骄傲地挺了挺胸,“我将来也要像他一样成为一名武士。”

“嗯,罗亚一定会成为最了不起的武士!”莎曼毫不犹豫地赞同他的话,朋友,就是要互相鼓励的。

他有点羞涩地笑了笑,除了养父,她是第一个没有嘲笑他理想的人,心里不是不感动的,只是嘴上不肯说出来。

“你将来当了武士会保护我吗?”莎曼天真地问。

他看了看她。这个麻烦的爱哭鬼……可是,她说要当他的朋友呢。

“好吧,我保护你。”他看著她明亮的眼睛,点点头,认真地说。

她开心地笑了。

*********即使成为朋友,两人能见面的时间也不多。罗亚有马厩里的活和其他杂七杂八的差事要干,而身为公主,莎曼也必须依照宫廷规矩学习各种礼仪、知识。他们常常只是偶尔相遇互相瞥一眼,又得回到各自的世界里去。

他们唯一互属的天地是神堂的钟楼。

沿著木头窄梯爬上石砌的高塔,塔顶是四面围着石垛的一小片空场,尖顶的大梁上悬挂著铜制的巨钟,敲钟的声音可以远远传到数十里外。这口钟是不轻易敲响的,只有在紧急情况下或是在婚丧嫁娶时才由祭司敲动,平常也没别人会到这儿来。

罗亚与莎曼的会面地点,就在这里。每天吃完晚餐,莎曼有半个时辰的散步时间,而罗亚这时也没有差事让他忙。两个孩子常常爬上钟楼,坐在石垛后聊天,有时也会分享一块她带来的甜点或他摘来的野果。

这一天,两人分享的是一本绘有插图的故事书。

“乔治爵士今天给了我一本很有趣的书呢。”莎曼开心地想让朋友也看看自己新得到的礼物,“里面有好多故事,法罕的金靴子啦,独龙河的水怪啦,普罗斯特城堡失踪的新娘啦,还有死海沙漠的妖怪……死海沙漠另一边好像是个很大很大的岛,真想有一天能走遍大陆,看看这些奇妙的地方呀。”

罗亚也不由有些神往,“嗯,如果你想去,我可以陪你。”

“唉,可惜我们现在都太小了,只能从书里读这些故事。”她有模有样地叹口气,心里其实并不真的那么遗憾。“罗亚,你想看这本书吗?”

他的脸僵住了,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罗亚?”莎曼有点奇怪地叫了他一声。

“我不想看。”他像是迫不得己挤出一句话,“我要回去了,比利叫我准备明天的草料。”他不等她再说什么,匆匆走向木梯,很快消失在入口处。

被朋友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糊涂的莎曼半晌后才啊地叫起来。罗亚不识字吧?

“我真笨!”她懊恼地敲了敲自己的额头,“他生气了怎么办?”

*********

夏夜的风并不冷,可是吹得人很孤单,漫无目的的扫过整座山谷,也吹在钟楼上罗亚的身上,他一动不动。

对于昨天的事,他其实有点后悔,不管怎么说,莎曼没有讽刺他的恶意,而自己的举动实在不算有风度,所以他今天早早来到钟楼,心里想著要向她道歉。

一道很轻的脚步声从身后接近他,金发的小女孩偷偷的笑著,一把扑上去抱住他,蒙住他的眼睛。“猜我是谁!猜我是谁!”

莎曼经常和他玩这种游戏,罗亚总是很老实的说:“莎曼。”除了她,不可能有别人会和他玩,这种小游戏也从未让他们觉得无聊,反而是一种特别的亲昵。

这一次,他的回答却是——“对不起……”

“什么呀,”莎曼放开手,“你猜错啦!罚你陪我玩游戏!”

“呃?”罗亚有点狼狈,心里却松了口气。她好像已经把昨天的事忘了,啧,就说小孩子忘性大。

“喏,我扮老师,你扮学生。”她变魔术般拿出一套卡片,笑咪咪地看著他。

“今天先教字母,要乖乖听我讲课哦。”

罗亚一下子怔住了,脸色开始发白,又忽然涨得通红。

莎曼拉他的手,样子像有些不高兴。“你陪我玩啦,罗亚。”

他看著她碧蓝的眼瞳,里面清澈一片,纯净得像琉璃,什么也看不出来。

“这个是艾达,这个是匹诺……”她只当他是答应了,兴高采烈地摆出老师的架式,一个一个教起字母。

罗亚低下头,虽然没说话,但看得出很用心地听著。

就这样,一个教,一个学,似乎是游戏,却又比课堂还要认真。

*********

太阳还没有完全落到地平线下,残霞像大幅的锦缎铺满西方的天宇,从钟楼上望去极富气势。罗亚比平常到得早,因等待而无事可做,他从墙缝中顽强生长的一株小树上扯下一片叶子,放在唇边,吹起清脆的音调。

当莎曼喘著气爬上钟楼时,最后一缕音符正好从罗亚唇边消失。

“那是什么?好像很有趣的样子。”她在他身边坐下,眼睛因为兴奋而明亮。

“你教我好不好?”

“你想学这个?”罗亚挑挑眉,倒是毫不吝啬。“很容易的。”

他伸手扯下一片叶子递给她,“像这样放在嘴唇中间,用舌尖控制气流,用力吹。”叶子在他唇间发出悦耳的振动。

她有样学样地照做,可是叶片动也不动。

“不对,你抿得太紧了,放松点。”

“噗!”这回倒是发出声音了,可用力过猛,叶子一下子被喷了出去。

“你骗人,这根本就很难嘛!”莎曼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终于没了耐性,噘起石榴般红润的小嘴,拒绝再做无用功。

“常练习就会了。”罗亚够义气地没有偷笑,只是含著叶片,轻轻吹起一曲伊林梅尔流行的民间小调,调子里,不能不说是含著一丝得意与炫耀的。

*********

三个月后。

“沿著阴影落脚的河岸,晚钟消失无音了,家家户户关上大门,把黄昏的灯藏起来,黑夜浓重,森林寂静无声,黑暗降临这色彩缤纷的大地,像个影子,像个水泡,在深不可测的幽暗里,我交叉紧握十指,站在繁星的圣坛下祈祷……”

“背得太好啦,一个字都没错呢!”莎曼高兴地阖上手中厚厚的《吟游诗集》。这是他们近几天来的课本。罗亚的记忆力好得惊人,而学生的进步这样快,她这个老师也很有成就感。

“换你了。”罗亚将手中的树叶递给她。

“唉,我可比不上你。”她叹著气接过树叶放在唇边,使劲吹,用力吹。

树叶发出一声短而尖锐的惨叫后,第无数次,破了。

星星开始悄悄钻出云层,闪烁著碎钻般的光芒,像是诸天神的眼睛,慈悲地俯视著凡尘的人们,以及他们那些小小的、微渺的快乐……

*********

当时序进入十一月,托勒利夏的冬季如约来临,北风呼啸著闯进威登山谷,随著几场大雪的肆虐,世界一下子淹没在纯白的色彩之中。

由于天气恶劣,两个朋友无法再去钟楼上会面,幸而岩堡的厨娘吉娜很关照罗亚,允许他干完活后待在厨房。厨房的火炉是整日都燃著的,比他在小屋的住处暖和得多。

冬日的黄昏,吃过晚饭,大家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后,厨房就成了罗亚、莎曼和吉娜养来抓耗子、一只名叫“独眼”的花猫的天下。

“西瑞尔紧紧抓住老妖婆的头发,用大铁锤猛地敲进铁砧的缝里,这样那个老家伙就跑不掉了。然后他开始用铁锤敲打铁砧,每敲一下就问一句,‘你愿意解除公主的魔法吗?’起先老妖婆不肯答应,后来疼得受不了啦,只好答应西瑞尔收回魔法。”

吉娜缝好最后一针,将衬衫抖了抖,叠好放回针线筐里,又拿出一双破了洞的袜子继续手上的活,一边说著古老的伊林梅尔民间传说。

“就这样,公主恢复了美貌,她和西瑞尔结了婚。从那一天起直到去世,他们从来没有生过病,从来没有发过愁,从来没有吵过架,他们快快活活地过了好多年幸福的日子。”

传说讲完了,莎曼轻轻叹口气,小手托著雪白的腮,望著火炉里跳动的红火苗,若有所思。

“罗亚……”她叫著身旁的少年。

“什么?”

“如果我被巫婆施了魔法,你会像西瑞尔那样来救我吗?”她侧著头,宝蓝色的眼珠闪动著热切的光芒。

罗亚暗地里感到好笑。他早就不再相信传说了,莎曼真是个天真的傻小孩。

“罗亚一定会来救我的。”他没回答,她就自言自语起来,还肯定地点点头强调。

“传说中救出公主的都是武士吧,”罗亚故意浇她冷水,“我可不是武士唷。”

“没关系,”她很严肃地望著他,“我赐给你武士的资格。”

她爬到凳子上,把右手放在罗亚肩头,一本正经地说:“我,伊林梅尔的莎曼公主,以王室的名义,赐我的朋友罗亚·莫尔光荣的武士称号。吉娜……”她好像是觉得只有一个人做见证太少,又加了一句,“和独眼为证。赞美诸神!”然后她俯身亲了亲罗亚的额头。

“那,罗亚现在是武士了。”她跳下凳子,满面笑容地说。

“哈哈哈——”罗亚被她幼稚的任命仪式逗得捧月复大笑,“莎曼你……你真是……哈哈”

“罗亚·莫尔武士,你还没有向我宣誓效忠呢。”她带点不高兴地拉拉他的黑发。

“是、是。”他忍住笑,做出正经严肃的表情,单膝跪在她面前,吻她柔女敕白皙的手背。“罗亚·莫尔向莎曼公主宣誓,只要她有危险,一定挺身而出保护她不受伤害。这样行了吧?”

“嗯,”她满意地露出甜美的笑脸,“罗亚是我的武士,要记得来救我喔。”

边做针线边看著两个孩子玩游戏的吉娜也不禁咧嘴一笑,趴在火炉旁蜷成一团打盹的独眼似乎被笑声惊醒,张开粉红的三瓣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又把脑袋埋进爪子底下,继续寻好梦去了。

此刻的威登山谷,还在狂暴的风雪中战栗,而这间小厨房的一角,却既温暖又安详。

*********

大雪整整下了三天,周围的山野完全被厚厚的白雪覆盖。

罗亚要跟著养父在林子里架设几个捕兽的机关陷阶,只要因大雪无处觅食而饥饿难耐的动物前来饱餐,就会被铁夹夹住或掉进陷坑。

当罗亚跟莎曼提起这事时,她兴奋地叫起来,“我也要去!”

“不行。”罗亚想都不想立刻否决。

“为什么?”

“太冷,你会生病的。”他可不愿意在进行这种刺激的冒险游戏时,还得分神照顾一个什么都不懂又笨手笨脚的麻烦家伙。

“我可以穿厚点,今年刚做的貂皮外套很暖和喔。”她马上找出解决之道。

“你要上课,乔治爵士不会答应给你放假。”他又指出一条拒绝的理由。

“乔治爵士的风湿病犯了,昨天他说至少十天不能给我和哥哥上课。”莎曼很得意地告诉朋友,眼睛里露出固执的神采。“明无我跟你一块去!”

罗亚顿时预感前途多难。

*********

“汪汪汪!汪汪!”

一头黑色大狗欢快地在洁白的雪原上奔跑跳跃著,兴奋地大声吠叫,像在催促主人加快脚步。捕猎的本能让它有点迫不及待,忘了人类同伴可没有四条腿。这条狗是西蒙养的,专门用来打猎,连狼和豹子都敢斗。

“巴风你慢一点儿好不好。”里著厚厚的皮裘,半张脸都被衣领遮住的莎曼费力地从没膝的积雪中拔起脚,声音有些含糊地向黑狗抱怨。“这里很难走啊。”

走在她前面,背著弓箭一身俐落的罗亚闻言回过头来,脸上明白写著“早叫你别来了”。

她对他弯起眉眼,“别想赶我回去,我能走。”

罗亚耸耸肩,继续在前头领路。

也许是人小腿短,衣服又厚,好不容易迈开脚步,一个不留神,她整个人向前扑,直直地趴在雪地上,虽然没受伤,却怎样也爬不起来。

“罗亚。”她小小声地叫著朋友。

他站在五步外,不言不动,表情透著点好笑和看戏的坏心眼。

“罗亚……”声音可怜兮兮,带着微弱的水意,再放著不管恐怕就要哭出来了。

啧,果然是麻烦的小孩啊。

他走过去,使劲拉她起来,又帮她拍掉衣服上的雪。“笨蛋!做不到就别说大话。”然后握著她的小手,慢慢往前走,仔细用双脚将雪层拨开,让她好走些。

背对著她,所以他看不到莎曼眼中狡黠的笑意。罗亚的手,很暖和啊,橡哥哥一样,不,比哥哥还温暖,他是她的武士呢。

眨眨眼,偷偷地笑了,心情一下子变得很好、很好,像这场雪后的晴朗天空,清爽又明亮。

“快到了,就在前面的林子里。”罗亚回头看看她,美丽的小脸红通通的,几分是冷,几分是累。“还走得动吗?”

她点头,把手握得更紧。

“汪汪汪汪!”先跑进林子里的巴风叫得很急,似乎是发现了什么。

罗亚眼睛一亮,“有猎物了!”他拉著莎曼加快脚步跑向林子,这处的雪较薄,跑起来容易些。

林子里,巴风正统著一个陷阱打转,不停地大声吠叫,两只前脚用力地跺著地面,尽量将头颈伸向坑里,拼命摇著毛皮蓬松的大尾巴。

两个孩子急忙走到陷阶边向下看,坑不太深,不过也足够让猎物爬不出来了。

不幸落入坑里的倒楣蛋有一身火红的皮毛,长长纤细的身子,尖尖的嘴,和一双碧绿得像宝石般的狭长眼睛。可能是被巴风的吠叫惊吓住,它将整个身子紧紧蜷缩成一团,仓皇失措地盯著坑边的猎手们。

“这个是什么呀?”莎曼好奇地睁大眼睛看著这头美丽的动物,“它好漂亮!”

“是火狐狸!”罗亚非常开心地说:“它的皮毛可是上等的珍品呢,我们今天真幸运。”

说著,他已俐落地取下弓,将一支桦木长箭搭好瞄准狐狸。坑里的空间不大,再怎样缩也绝躲不过利箭的攒射,他只要小心别射坏那身上好的皮毛就行。

似乎是感觉到危险,狐狸开始在坑里乱窜,竭力想要逃开。

“狡猾的东西。”罗亚轻轻咋舌,拉弓的手却一刻不放松,他对自己的箭术是很有信心的。

慢慢拉满弓,手指绷紧,牢牢瞄准那只小小的头颅,就要放箭——

“别杀它!”袖子突然被人一扯,箭失了准头,斜射在坑壁上。

他恼火地叫起来,“莎曼你干么捣乱?”

她不理会他的臭脸,义正词严。“你为什么要杀它?它又没有得罪你!”

“天呀,你真是个麻烦。”罗亚觉得现在这个时候还要向她解释什么是打猎实在有些愚蠢,“因为我是猎人它是猎物,被抓住的猎物当然要被杀死。”

“不行,不许你杀它!”她看他的眼光像在看什么冷血的凶手,“要屠杀这么可爱的动物,你真残忍。”

屠杀?残忍?他哭笑不得,面对莎曼他常常有这种感觉,但显然今天是没办法跟她讲道理了。“你躲开,不要看就行了。”

她固执地拦在他前面。

他想推开她,于是看见她的脸上流下两行透明的泪水。“喂喂!你干么?”他狼狈又惊慌地叫起来,“别哭了!唉……你怎么那么爱哭啊?”

最终,他还是放走那只珍贵的火狐狸。

这一天捕兽陷阱共捉到一只狐狸、三只野兔、两只犬、一只山鸡,而除了那只己经冻死的山鸡外,所有猎物都被莎曼放掉了。

看著与高采烈地说“打猎真有趣”的莎曼,罗亚无奈而头疼地想,尽避可以称之为善良,但她的善良,怎么看也只能用无知和幼稚来形容吧。

不过,能看到她的笑容而不是眼泪,他还是在心里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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