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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篱隐 第四章

绝命门朱门青砖的宽广院落之中,坐落着三栋小楼,其中以月白色主楼最高,伫立于其它两栋浅兰色楼宇中间,显得清雅而高洁。

主楼向来都是议事之处,同时也是楼主的居所。段易影这次虽率众攻入绝命门中,但对其中建筑却不曾加以破坏,依旧任它维持着原来的布置。

主楼大厅之中,袅袅地点着几许檀香。

厅中的摆设却极其简单,几张茶几,几把楠木椅,再加上几座盆栽便已构成了大厅的全部。偏偏就是这样简简单单的布置,却使人无端地感到舒适而宜人。

慕容华衣洗去一身狼狈,换上一袭浅黄色绣花襦裙,端是人美如玉,风华绝代。她安然地坐在大厅主位,取饼桌上香茗,以杯盖舌忝了一舌忝,小小啜了一口,而后舒适地将身体靠在椅背上,一言不发。

梦无痕满脸似笑非笑,温和而沉静地望着段易影,静静地等他开口。

向来气势凌天,卓然处世的段易影,在这样温和的注视下,却情不自禁地有些瑟缩。就是这种清澈得好似看透一切的眸光,令他有一种无可遁形的感觉。

他干咳一声,终于开口道:“师兄,小师妹正在焦切地寻您,您不回宫看看吗?”

梦无痕知他口中的小师妹正是自己的胞妹,也就是当今皇后梦无忧。也只有她,可以令他这个师弟尽心尽力,费尽心机地要找他出来。

他笑笑,“她来找过你了?”

“是的,小师妹等您原谅她已等了三年了,却依然不见您回去,这才飞鸽传书给弟子,希望能够寻到您,并见您一面。”

梦无痕在武林中的身份也只有梦无忧知道,她以飞鸽送予天涯谷一纸书信,哀哀切切地请求段易影为她寻找兄长,而段易影本身,也对师兄思念得紧,自然就答应下来。

“所以你就开始不择手段,是吗?你本知道罗刹虽乃燕王朱棣的人,却从不曾违背过自己的原则,杀过一个无辜之人,但你依然率人围攻绝命门,是因为你已知晓她受朱棣之命前来劫我,所以你便先下手为强。

这样一来,如果我不插手此事,你杀了罗刹也算为我解决一件麻烦。而如果我出了手,恰恰是我自行出现在你面前,你也正好向无忧交差。

你特地等罗刹找到我后才围攻绝命门,又尽量不对绝命门门人下杀手,只怕便是为了逼我出手又不希望事后我会责难于你。你不敢干涉我的决定,劝我回宫,却用出这等手段逼我现身。易影,你是真的长大了。”梦无痕深深看了他一眼,低低柔柔地叹道。

他不愿责备他,但在这件事上,他却做的太过火了。虽说绝命门伤亡不是很大,却无辜地被闹得个鸡飞狗跳,甚至龙霄与何问天两人也因此而死。虽说这是白道之人所为,但段易影却难辞其咎。

慕容华衣原本静静地在一边听着,在听他说完之后,握着杯盏的手不禁微微一颤。

这一天之内,他为她带来了太多太多的惊讶。他竟然知道她是朱棣的人,而他又是何时知道的?更令她震惊的是绝命门之所以遭到围攻竟是遭他的池鱼之殃。

她望着他俊雅的容颜,却悲哀地发现,即使是这样,她依然无法恨他,甚至是怪他。

段易影却早已直挺挺地跪了下去,愧然而惶恐地道:“师兄即已洞悉一切,弟子无话可说,只求师兄恕罪。实是因为您离宫已久,又不愿回到天涯谷中,所以弟子才……”

“我不是在怪你。”梦无痕扶起他,面上有淡淡的无奈,“本就是我自己在逃避,这才逼得你们出此下策。只是,我并不希望回到朝廷,你可明白?无忧有皇上宠着恋着,不会因我而难过太久,而我一旦回去了,只怕牵涉就大了。”

“既然你早已知道我是朱棣的人,应当也早已知道燕王有不轨之心,为何当年却没有剪除他的羽翼?以你当年在朝廷的威望与势力,若要对那时的他出手,简直易如反掌。还是你当时并不知道他的野心?”慕容华衣坐直了身子,忽然问了一句。

“那时我已知晓他的野心,只是……”

梦无痕矛盾地闭闭眼睛,“只是我的理智与情感在不住地冲突。当今皇上心性仁慈,但大明开国未久,根基未稳,朝廷之中亦有不少权贵重臣不服新主,虽然我尽力为皇上削弱这些朝臣的势力,但我却发现,其间最大的阻力竟是皇上。他内心的仁和总是占了上风,不忍施以辣手。如果长此以往,大明江山只怕迟早不稳。”

“所以你就装做不知,纵容燕王朱棣的势力越来越大。你是有心希望朱棣能取朱允炆而代之是吗?”慕容华衣毫不避讳,尖锐地问道。

“你好大胆,竟敢如此说话。”一旁的段易影听得慕容华衣竟然如此咄咄逼人地对梦无痕说话,忍不住叱道。

慕容华衣感到他的气势直从那边压到了这边,却仍嫣然一笑,“他做都做了,还怕人说不成?何况这本也没有什么大逆不道的,以他的能力,若要自行称帝,我绝对出手相助。江山,本该是有德者居之,谁能将国家带得更好,让百姓无衣食之虞,这皇帝便该谁做。”

这次段易影却不曾斥责她,因为这一点他向来同意。江山本就该归属于一个雄才大略的霸主,偏偏师兄却无论如何也不愿坐上那个宝座。

“你这话说得好生大胆。”

梦无痕苦笑,却不得不承认道:“不错,朱棣行事向来有大将之风,绝不畏首畏尾,心慈手软。平日处世待人也称得上公正公平,如果他当真登基称帝,未尝不是大明之幸,百姓之幸。但情感上,我却难以抛舍当今圣上,助燕王成事,所以我只有离开。”

“原来您的离开不全是为了当年之事,竟还有这番考量。”段易影叹道。

他早该想到,以师兄的胸襟气度,即使当时再如何伤心,却也不至于因此而远走朝廷,对小师妹避不相见。

慕容华衣挑眉,虽然有些好奇,却终究没有问他。

梦无痕察觉到她的疑惑,淡淡笑道,“当年皇上听信平西王一面之词,怕我拥兵自重,所以劝服无忧盗走我的兵符,平西王借机向我发难,要问我遗失兵符之罪。这便是易影口中我那时离开朝廷的原因。”

虽然他说得轻描淡写,慕容华衣却可以真切地感受到他那时心底的怆然。一个是他尽心辅佐的君主,一个是他最信任的胞妹,这样两个人,竟可以因为外人的谗言,如此地伤害他。如果换做是她,她只怕永远也不会原谅他们。

“这么昏庸的皇帝,早该下台去了。”慕容华衣忍不住冷冷地道。

“其实,这何尝不是我平日管得太多,忘却了主客之份。历朝历代最忌的便是功高震主,也怪不得皇上心中有所疑虑。”在这件事上,梦无痕虽然难过,却并不如何恼怒他们。他明白,身为一国之君,有太多的无奈,太多的责任,太多的身不由己。

“那你待如何?如今皇帝和燕王都在找你,你究竟是回不回宫?”慕容华衣抿了口香茗,慢条斯理地问。

梦无痕清清浅浅地笑了起来。

他望向段易影,淡淡笑道:“就让他们以为我死了吧,这样也好叫他们死心。朝廷的是非我实在不想插手。我相信你有这样的能力做到。”

“那么小师妹那边呢?您以为她会轻易相信您死去的消息吗?即使她相信了,您又不担心她会悲痛欲绝吗?”段易影犹豫地问道。

“无忧确实不会轻易相信,但如果你有一个天衣无缝的说法,那也由不得她不信。即使她当真有所怀疑,至少她也该明白我不愿回去的决心。至于伤心……”梦无痕垂眸望着手中的杯盏,低柔地道,“那也是长痛不如短痛。”

段易影在他清澈的眸中看见了坚定而不容回旋的决心,明白这次他的决定是决不可能改变的,只得答应道:“是,弟子明白了。”

“恩。”梦无痕以手指轻揉眉心,神色间充满了疲惫与无奈。他何尝愿意如此,远离亲人,天涯流落的生活有何尝好过,但朝廷的是非却更令他厌倦。

段易影深深地望着他,突然直挺挺地跪了下去,神色痛苦地道:“师兄,弟子有一事相求。”

梦无痕惊了一惊,他从未在他这个师弟的面庞上看到过这样的神情,似是深沉的矛盾和痛苦正束缚着他,困扰着他。

“怎么了?有什么事你尽可以说出来。”他起身行至段易影身侧,就待将他扶起来。

但就在这时,一抹复杂的眸光在段易影眼中一掠而过,他蓦然间竟一掌击在梦无痕胸口之上。

段易影全力的一掌该是如何的沉重,梦无痕毫无防备之下,身子如断线纸鸢般生生被击飞了出去。震惊,伤痛,悲哀充盈着他向来平和宁静的眸子。

一口血箭自他口中喷出,洒落在大厅那汉白玉的地面上,分外的凄艳。尚来不及问上一声为什么,梦无痕已然晕厥过去。

纤白的手掌,染上一层淡淡的粉色,如盛极的桃花,融在风中。慕容华衣美丽的面庞笼罩着怒极的煞气,一言不发地就向段易影挥出三十九掌。梦无痕的血,令她生平第一次有了如此强烈的嗜杀的冲动。

段易影身形飘忽,险险逼开她的掌力,却没有反击,似乎,他并不想对她出手,只是沉沉喝道:“住手。”

慕容华衣却毫不理会,又是二十七掌攻了过去,一时间掌风漫天,震的茶几上的杯盏一个个应声而破,茶水溅了一桌。

面对这样形同疯狂的攻势,段易影忍不住皱眉。他不断地转换身法,飘飘然然若风中柳絮,随着慕容华衣的掌势浮动身形,看似声势浩大的掌影,偏偏没有一掌可以击中他的身体。

纵使是这样,段易影也不耐烦起来,他忽然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看来你是不要你弟弟的命了。”

慕容华衣闻言之下,不由微微一怔,而就在这一怔之间,段易影已快如急电地扣住了她的脉门,弹指封住她的三处大穴。

他将她扶靠在椅上,便不再加以理会,径自走到梦无痕处,蹲子,凝视着他苍白如雪的容颜,傲气凌人的目光竟似有些朦胧。

“你已将他伤成这样,还要如何?他是你师兄啊,你怎么竟可以这样对他?”

慕容华衣穴道被封,浑身动弹不得。眼见他神情古怪地打量着梦无痕,不知他心中打什么主意,不由地又惊又怒又急又无奈。

段易影并不理她,依然呆呆地望着梦无痕,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良久,他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自怀中取出一颗白色的药丸,狠了狠心撬开梦无痕的牙关,迫他服了下去。

“你给他服了什么?”慕容华衣一双妙目几乎要喷出火来,她怒瞪着段易影,惊急地问道。

“便算我给他服的是穿肠毒药,又干你何事?要你这般紧张?他不过顺手救了你两次,你对他倒是死心塌地起来。”段易影面无表情地一笑,冷冷地道。

是的,她又何必那么紧张。难道真的只是因为他曾经救过她两次吗?慕容华衣自问。为何当她看见他被人伤害之时,竟比自己受伤更惊更痛?

她的心中暗暗泛苦,不得不承认自己是陷下去了,陷在那名总是静静地笑着,眸光清浅而宁和的男子身上。他拥有她渴望已久却不曾得到的温暖,而她愿意倾尽一切去守护那份温暖。但段易影,身为他弟子的段易影,却亲手将那份温暖毁得支离破碎。

“你给他服了什么?”冰冷地,慕容华衣再次问道。

凌厉的眼光在她脸上扫过,段易影淡淡地笑道:“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不过就是颗可以令他忘却前尘往事的‘忘昔’而已,有什么值得紧张的。”

“你……,他是如此地信任你,关怀你,对你更有授业之恩,你怎么可以……你还是不是人?”

慕容华衣只觉手脚冰凉,一颗心也沉到了谷地。一旦服下‘忘昔’,那他自此便已忘却前缘,什么都不记得了。

段易影垂下眼眸,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他先是低笑,而后大笑,到最后竟狂笑起来,整个大厅都充斥着他饱含不甘,怨怼与矛盾的狂笑。

慕容华衣听得他如此笑声,心中不禁一冷,忍不住叱道:“你疯了?”

“疯了?哈哈,不错,我正是疯了。你说的没错,梦无痕他信任我,关怀我,对我更有授业之恩,但他给予我更多的是难以负担的重压。只要有他在一天,我就永远是天涯谷的‘少谷主’,只能蜷缩于武林一隅。他没有野心,但我有。既然而今的江湖,而今的朝廷是如此的无能,何不让我一统天下?可是有他在,他就会阻止我,压制我,还哪里有我鲲鹏展翅,飞龙在天之日?”段易影愤声说道。

“你当真是个不知好歹的疯子。你还真以为这大明天下是你囊中之物不成?纵使皇帝懦弱,江湖无人,但真正要夺下这万里江山,只怕没有血流成河,哀鸿遍野是决不可能的。而你,竟然为了这尚未到手且不知要付出多少代价的权势,如此地伤害自己的兄长,到时即使你如愿以偿,只怕也是众叛亲离,孤家寡人一个。”慕容华衣悲哀地望了他一眼,带着怜悯的目光看着他。

“住口,你懂什么?”段易影激动地道。

他受不了她那种异样的目光,他受不了。

垂首之间,梦无痕惨白憔悴的容颜映入他的眼帘,令他痛苦地合上双眸。往事一幕幕浮现心头,他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那一年他十三岁,家逢大变。一夜之间,他从一个高高在上的少爷,变为了一无所有的流浪者。但十三年富贵生活所造就的傲骨,却令他吃尽苦头,四处遭人欺凌。

就在他因为不愿向地头恶少屈膝而险些被人打死,师兄带着他一身的纯净与温暖出现在他的生命。他只大他两岁而已,却代替师父教了他武功,教了他兵法,教了他医术,教了他奇门遁甲。他造就了今日的段易影。

虽说名义上他是自己的师兄,事实上,他何尝不是自己的恩师。

段易影苦涩地叹了口气。

梦无痕教授了他一切,也造就了他傲气凌天,气吞四海的心性。他要这天下,他也有能力要这天下,但他却遇到了最大的阻力——梦无痕。

他没有野心,生性冲和,所以即使被伤害,遭背叛,他都没有想过反击,只是黯然退隐,离开那伤心之地。

这样的他,如何能容许自己的师弟掀起这漫天血雨,推翻这大明江山?

既然如此,那令他忘却前尘往事,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少当有一天,自己与朱允炆正式对上之时,师兄他不会面临那种两难的痛苦。

他仰起头,渐渐平静下来,对慕容华衣道:

“你若当真那么念着他,那我便让他留在绝命门中,一生一世与你在一起如何?不过,当他再次醒来时,只怕已不是当日那惊才羡艳,天纵奇才的梦无痕了。他只会是个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记不得的废人。”

他冷然一笑,“这样的男人,你可还要他留在你的身边?”

双眸直视段易影,慕容华衣鄙夷地望着他,不屑地道:“梦无痕他有你这样一个师弟真是运气。你放心,他若留在绝命门,我自会照顾他一生,无论如何也好过与你这豺狼虎豹在一起。”

段易影听她这样怒骂自己,却没有生气,反倒隐隐约约浮现一抹欣慰的笑意。

“这样也好,不过,为了报答你为我照顾师兄,你那弟弟慕容昕我带走了。他的那身病谤也只有天涯谷的医术才治得好。这孩子资质不错,我倒有收他为徒的念头。”

“做梦,昕儿若是拜了你这样的师父,还不如病死算了。我决不会答应他拜你为师。”慕容华衣怒瞪着他。

“这由得了你吗?我只是告诉你我要带走慕容昕,而不是在征询你的意见。”段易影哂然一笑,举步离开大厅,独留那一串猖狂的大笑。

他却没有发现,一双悲哀而感伤的清眸在他转身的一瞬间,静静地目送他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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