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眼见到那个杨太太指给她看的男人,方蕾著实意外得很,小嘴不由自主地微张,掩不住惊讶。
那样优质的男人也需要相亲吗?
不,不对,杨太太说过,这回要见的男人是代替他表哥来相亲的,并不是相亲对象本人。
即使如此,她仍忍不住睁大眸子打量对方瘦长的个子,明明是黑发、黑眼的中国人,五官却隐隐透著洋人特有的轮廓,流畅优雅的举止,成熟稳重的风范,十足西方贵族绅士的派头。
与眼前的男人一比,之前她所见到的那些相亲对象都变成臭水沟里的蟑螂、老鼠了!
同样的,靳文彦也对眼前见到的女孩感到非常讶异,也在仔细端详她。
十六、七岁年纪,曲线姣好,但有点瘦,容貌清新秀气,最吸引人的是她那双清亮有神的大眼睛,开朗的眼神透著一丝无奈,坚强中隐藏著脆弱,看得出她有点紧张,可是依然勇敢的反过来打量他,最后还抬高下巴毫不回避地直视他的眼。
既不像之前那些少女那般卑怯庸俗,自然不做作的神态也看不见时下一般少女的虚伪浮华,这女孩真是不一样!
“她叫方蕾,满十六虚十七,身高161,46公斤,”一侧,介绍人杨太太开始详细叙述女方的资料。“父亲去世,母亲再婚,有一个姊姊、一个妹妹和一个同母异父的弟弟,还有爷爷、女乃女乃、叔叔、伯伯、堂兄弟等……”
她瞥方蕾一眼。“事实上,相亲完全是她自己的意思,与她家人无关,而她的意思是,她一块钱聘金也不要,但有几个条件……”
靳文彦突然举起手来阻止杨太太再往下说。
“让我自己跟她单独谈,可以吗?”他问,双眸仍盯住眼前这位特别的女孩。
杨太太有点意外——这是他头一次提出这种要求,但仍马上同意——以她的经验来判断,这是好现象。
“当然可以,那么,我先走了。”
话落,杨太太即转身离去,留下靳文彦与方蕾两人在饭店餐厅门口无语相对片刻后……
“我叫靳文彦。”靳文彦轻轻道,彷佛担心吓到了她似的。
不过他的担忧完全是多余的,方蕾只是有点紧张,并不会害怕,她虽没有熊心豹子胆,也绝不是蚂蚁跳蚤胆。
“靳先生。”
“进去喝下午茶好吗?”
“好。”
五分钟后,两人对坐在餐厅里靠窗的雅座,方蕾面前一杯红茶,两眼瞪著那座精致的三层银盘,很怀疑那到底是给人吃的,还是给人欣赏的?
“对不起,我没吃过这么正式的下午茶,”她老实承认。“有什么规矩吗?”
“我想我们不需要如此拘束,不过如果你真想知道的话……”靳文彦指著银盘,由下往上。“先吃三明治,再吃松饼,最后是甜点。”
“什么道理?”
“味道。”靳文彦先取一份鲔鱼三明治。“由淡而重,由咸而甜。”
“原来如此,不过……”方蕾也跟著取了一份鸡肉沙拉三明治。“有钱人真是会享受,还讲究这一大堆。”
靳文彦停下食用的动作,两眼专注的凝视她。“你家的经济有困难吗?”
方蕾哈哈一笑。“不用问得这么含蓄,我没有那么容易受伤,不过……”她耸耸肩,咬一口三明治。“你猜错了,我家虽然算不上是大富大贵,但也满有钱的,不然我二伯也不可能移民到美国,我四叔也没办法到大陆开工厂,我姊姊更没有机会到日本念书。何况,你忘了吗?杨太太说过了,我一毛钱聘金也不要。”
“我没有忘,她说你不要聘金,但有几个条件。”
“正确数目是十八个。”方蕾埋头猛吃,好久没吃到这么精致美味的食物了。
“哦?”靳文彦放下三明治,端起茶杯来轻啜一口,“我能请问是什么条件吗?”他问,不经意的语气中带有几分谨慎戒忌,经验丰富的人马上可以猜出他的语气含义。
他必然是在猜测方蕾的条件可能是属於那种比较奢侈享受的内容,譬如一个月要给她多少零用钱之类的。
但是……
“首先,我希望结婚以后,夫妻双方不管是谁出门,回家都要说一声,而对方也要做适当的回应,一个说『我出门了!』,另一个就要说『路上小心!』,或者一个说『我回来了!』,另一个就要回应『辛苦了!』。”
这个条件好像……呃,也许重点在后面。
“然后?”
“还有,除非有要事,我希望夫妻两人都能在一起吃早餐和晚饭,顺便闲聊一些家常话……”
这个也……或许是在更后面。
“再来?”
“特别是过节的时候,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两人能一起度过……”
“……还有吗?”
“无论是谁身体不舒服或心情不好,另一个必须尽心去关怀对方……”
“……”
“对了,不管怎样,老公绝对不可以打老婆,这点很重要……”
“对不起,我需要抽根菸,可以吗?”靳文彦喃喃道。
“请便。”
“谢谢。”靳文彦迫不及待的掏出菸来点燃一根,连吸了好几口。“呃,请继续。”
“我希望生三个孩子,最好都是女儿……”
方蕾一面吃她的下午茶,一面一项项往下说,由於之前已重复过多次了,所以她说得很流利,也不会不好意思,脸红那种冲动在起初两、三次时就用光了,现在说起来都有点麻痹。
靳文彦默不吭声的聆听,还猛抽菸,当她说完时,他的菸也抽完了,取出另一根再点燃,目光深沉地凝住她,后者兀自取用银盘最上层的水果塔。
他预计会听到一些比较苛刻而难以达成的条件,可是……
如她自己所说,她的条件是有近乎二十项那么多,但仔细一想,其实半项条件也没有,因为她所说的都是家人之间相处的最基本要求,就算她不提,任何人也应该做到,但她却慎重其事的拿出来作为婚姻的条件,为什么?
“啊啊,差点忘了一样!”方蕾拍著胸口,差点噎著。“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晚上能抽点时间一起看电视。”
一起看电视?
听她提出这种平凡到几近於可笑的条件,靳文彦先是怔楞了好一会儿,继而恍然大悟,终於明白她为何提出那些条件。
她意图塑造一份温馨的亲情,一份任何人本来就应该拥有的亲情。
“为什么?”一经想通,他反而更疑惑。
“呃?”方蕾抬眸,把注意力从糕点那边转移到靳文彦这边,表情困惑。“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顿一下。“呃,你还年轻,家里也不缺钱,为什么……”
“为什么要急著把自己送出去?”方蕾替他问出症结。
靳文彦颔首。“对,为什么?”
方蕾垂眸,慢条斯理的收回停在核桃蛋糕上面的手,端起茶来喝一口,沉思片刻,再将目光拉回到他脸上。
“我已经见过好几个对象,这还是头一回有人问我这个问题呢!”
“你不想提吗?”
方蕾淡淡一笑。“我是不太想提,但是我想你们有权利知道,免得有人上门找麻烦时,你们会怪我没有事先提这件事。”
靳文彦眉峰轻轻一挑。“麻烦?”
视线又掉落,定在自己的红茶杯里,方蕾又沉默好半晌后,方才启唇开始她的叙述。
“这件事必须回溯到七年前,当时我十岁不到,我大伯跟朋友合夥到加拿大做生意,由於生意稳定,大伯专程回台湾来接老婆、儿女去加拿大,他回来第三天,家里人为他洗尘,请他到餐厅吃饭……
“一顿饭吃得兴高采烈,还续摊,但老人家年纪大了熬不得夜,伯母们便开车先送两位老人家和几个小的孩子回去;其他人另外找地方喝酒,一直喝到半夜三、四点,有两个人醉倒了,大家才尽兴准备打道回府。
“我爸爸也喝醉了,”方蕾依然盯著红茶。“所以我们坐大伯的车子回去,当时大伯也有点醉了……不,他确实暍醉了,车子开得不太稳,我妹妹和堂哥又一直和大伯说话,现在想起来真是惊险万分,事实上也的确非常危险,如果是白天人车多的时候,那种情况不撞到人才怪,然后……”
方蕾飞快地瞟靳文彦一下,又垂下眼去望住红茶。
“虽然是半夜,但,车子还是撞到人了,就在那条我很熟悉的路上——我们回家时一定会经过那条路,车子把一个夜行的路人撞飞出去,我们都吓傻了,大伯急忙下车去察看,我趴在车窗上看到那人还在动,没想到大伯弯腰看了一会儿后,竟然不管那人,慌忙跑回来开车逃走……”
方蕾的声音充满惊惧,话说到这里蓦然中断,呼吸粗重的好像在压抑什么。
好半晌后,她才稍微平静下来。“我还不满十岁,本来是不看报纸的,但那两天我拚命翻报纸,想知道那人究竟怎样了。然后……”
她咽了口唾沫。
“我看到了,报纸上清清楚楚的刊登著,就在那条路上被车撞死了一个人,穿的衣服跟我看见的那人一样,报纸上还说那人拖著长长的血迹想求救,如果撞到他的人及时将他送医,他应该会有救,但大伯却跑了,任由他流血致死,他是台大博士班的学生,还是独生子,可想而知他父母有多伤心、多绝望……”
哽咽一声,她的脑袋更低垂。
“我拿著报纸去找大伯,希望他能为自己犯下的错误作补偿,没想到大伯却只满不在乎地说了一句,『放心,警察抓不到我!』,然后继续高高兴兴的准备要带老婆、孩子到加拿大过好日子。而家里其他人则严厉的警告我绝对不可以说出去,不然大伯要坐牢,家里还要赔偿死者家属好多好多钱,太划不来了……”
靳文彦静静地把餐巾递给她,她在嘴里咕哝了一句谢谢,然后用餐巾拭去眼角的泪水。
“我不懂,真的不懂,死了一条人命,为什么大家都能够那样不在意地当作没什么大不了,连拿出钱来赔偿人家都不愿意,又不是拿不出来,他们真的一点都不会感到不安吗?”
她愈说愈大声,愤慨地指责。
“他们不会,我会!忍耐了一个星期之后,我终於忍不下去了,偷偷跑去警察局告诉他们撞死人的是大伯,起初警察还不相信,以为是小孩子恶作剧,我费尽了唇舌才说服他们去查一下……”
说到这里,她唇畔撩起一抹嘲讽的笑。
“结果警察去我家里找大伯问话时,『恰好』大伯不在,警察留话说第二天会再来找人。那天晚上,爸爸就开车送大伯一家人去机场,他们成功的逃到加拿大,而我爸爸却在回程途中出车祸死了,他……他向来就爱开快车,虽然只是擦撞到大卡车,但煞车不及……”
她抬高下巴,咬牙忍住哭出声来的冲动。
“大家齐声指责我,说我出卖家人,说爸爸是我害死的,从那天开始,每个人都当作我不存在,对我视若无睹,因为他们不再视我为家里的一份子,没有半个人认为我做的是对的,也没有半个人同情我的处境,甚至大家还连带责怪我妈妈没把我教好,我才会做出那种无情无义的事……”
注视著靳文彦,她停了片刻,好像在等待他的评断,但他只是目光深黝地凝住她,始终不发一语,於是她继续说下去。
“我妈妈是个软弱的人,由於受不了大家的责备,受不了那种恶劣的气氛,爸爸去世半年后她就再婚了。而我姊姊,由於是第一个孙女,又是早产儿,所以她是爷爷、女乃女乃带大的,一直跟他们住在一起,几乎等於是他们的小女儿。二伯只生了两个儿子,便领养我妹妹做他女儿。至於我……”
她耸耸肩。“没人要,只好跟妈妈嫁过去做拖油瓶,五个月后,继父趁妈妈去超市不在家时企图强暴我……”
靳文彦双眸猛睁,爆出惊骇的眼神。
“幸好妈妈忘了拿钱包半路折回来,我本来要去警察局告继父意图强暴我,但妈妈劝服我不要去,因为她怀孕了,不想失去现有的依靠,之后她再设法说服二伯让我回方家去住,每个月给我三千元独自一个人生活……”
方蕾泛起苦笑。
“告诉你,那真的很不容易,除了不用缴房租,水电要钱,瓦斯要钱,样样东西都要钱,电视坏了,洗衣机坏了,冰箱坏了,电锅也坏了,我连请人来修理的钱都没有。有时候跟同学去吃个冰,隔天就得饿一餐肚子,或者买两本参考书,我就得去买条土司来啃四、五天,我想去打工补贴生活费,二伯却坚持不可以,我想他是故意要我多吃点苦吧……”
她轻轻叹息。
“其实生活苦一点倒还可以忍受,但是被所有家人视若无睹,必须独自一人生活的感觉真的好寂寞,每当我难过得受不了时,我就会开始怀疑:是不是我做错了?我是不是应该自私一点,不必管事情是对或错,也不必管他人是死或活?”
困惑的眼神悄然回向窗外。
“没有人能够给我正确答案,我只好继续在疑惑中过日子。很不幸的,这种日子也快结束了,明年爷爷、女乃女乃要带姊姊去日本念书,二伯要移民到美国,四叔要到大陆开工厂,五叔调职到新加坡,大家都要离开台湾了,我没有地方可去,到时候只好再回到妈妈那里……”
视线又转回来望著靳文彦。
“当我打电话向妈妈求证这件事时,妈妈告诉我说二伯确实已和她联络过,而继父在得知这件事之后,已经计画好要把我卖给一个流氓做小老婆,因为继父的钢珠游乐场需要一笔资金弥补亏损,不然就要宣布倒店……”
她又耸肩,眼底是一片嘲弄。
“我估计要逃走并不太容易,就算能顺利逃月兑,后果可能更糟糕,八成会被骗、被强暴,最后说不定要出卖自己才能活下去,那倒不如现在就卖掉自己,起码现在还能让我自己做选择;而妈妈也承诺在我找到对象之后,她会瞒著继父向二伯要回我的身份证,并签署结婚同意书,这,就是我急著结婚的原因。”
靳文彦往后靠向椅背,慢条斯理的点燃一根菸,目光几乎没有离开过她的脸。
“你母亲打算任由你继父把你卖给人家做小老婆,又愿意瞒著你继父偷偷帮助你?”
“我知道,听起来很矛盾,我想是因为妈妈自己也很矛盾……”方蕾撇一撇嘴。“一方面她也认为是我害死了爸爸,使她失去幸福,所以她无法不怨我;但另一方面,毕竟我是她的亲生女儿,只要我有办法帮助自己,她也不是真的那么狠心。”
她垂眸望住自己的手。“自从我开始自己住之后,每个月都会有人从门底下塞进来五百元,我想那应该是妈妈,她可能是因为没办法给我太多而不好意思当面交给我,你瞧,她还是关心我的。”
靳文彦颔首,明白了。“那么,你所谓的麻烦是?”
“继父啊,得不到卖我的钱,他多半会上门去闹!”
靳文彦又点了点头,不以为意,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
“你跟多少人见过面了?”
方蕾哈了一声。“那可多了,杨太太还告诉我说他们都很中意我,不过我也早和杨太太说好了,我要尽量多看几个,过年前再做选择。”
“他们没有找你出去吃饭吗?”
“有啊,但我拒绝了。”
“为什么?”
“没兴趣。”
靳文彦深深吸一口菸。“那么,如果我想明天请你吃饭呢?”
方蕾非常意外地连眨了好几下眼。“为什么?”
“我想多了解你一点。”
“为什么每个男人的理由都一样,真是一点创意都没有!”方蕾喃喃咕哝,看了他好一会儿后,摇头。“很抱歉,我拒绝。”
“理由?”
“老实说,如果要找结婚对象的是你本人,我可能会答应,但事实并不是,所以我拒绝。”
“为什么?”
“我不想喜欢上你。”非常直率的回答。
明知是坑,没有人愿意自动跳下去摔死自己。
靳文彦唇角轻勾。“你认为你可能会喜欢上我,如果我们多碰几次面的话?”
双颊微赧,但方蕾仍大方的点头承认。
如果他再追问下去的话,说不定她还会承认已经有点喜欢上他了,没办法,这种第一印象的感觉是不由自主的。
幸好他没有追问。
“是吗?”靳文彦垂落眼帘,恰好掩住笑意,又吸了好几口菸,再问:“如果说我必须替我表哥多了解你一点呢?”
“叫他自己来!”
“换句话说,你不打算再跟我碰面了?”
“没有必要。”
她的语气很坚决,他也不再就这个问题多说。
半个钟头后,靳文彦站在饭店门口看著她带著一股潇洒意味的跨上脚踏车离去,若有所思地沉吟半晌,蓦而转身回到饭店内,唤住一位饭店服务生。
“请问我要到哪里租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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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蕾没有再见到靳文彦,因为靳文彦没有要求再见她,她并不意外,她没想到的是,靳文彦一直在暗中偷偷观察她。
他已经悄悄跟了她一个多月,见识过她各种面貌,感受到她各种情绪表现。
譬如,她在同学之间总是那样快活的欢笑,可是一旦和同学分手之后,她的笑容即刻消失,老是捧著一张黯然的脸呆坐在小鲍园里看小表们玩,直到天将暗之后才回家。
又譬如,她偶然在公寓前面碰上熟识的人,她开口叫四叔,那个四叔却当她是隐形人似的自她面前走过去,理也不理她,当时她的表情是愤怒的,是无奈的,也是悲哀的。
还有一回,她去咖啡厅见另一位相亲对象,出来后跨上脚踏车怒气冲冲的自他的轿车旁掠过,恰好让他听见一句“评语”。
“白目、机车、没水准,那种猪头怎么不去关自闭!”
紧接著,后面追出杨太太与一位白白胖胖的“猪头”。
“为什么要跑?我亲她一下表达喜欢她的心情不可以吗?”猪头气急败坏的叫。“我想明天就结婚不可以吗?她开什么条件我都答应啊!”
他闭了闭眼,立刻发动引擎离开。免得因冲动而做出后悔莫及的事。
圣诞节前一天,他的车停在她家公寓对面,见一大群人自公寓门口涌出来,男女老少热闹非凡,恰好碰上买面包回来的方蕾。
“爷爷、女乃女乃,你们要出去啊?”
没有人理会她,连眼角也不屑施舍给她。
“姊,你们要到哪里过圣诞节吗?”
方丽仓促瞟她一眼,低头匆匆走开。
反倒是方珊主动跟她说话。“我们要去香港,真可惜你不能去!”
方蕾默默伫立在公寓前,直到所有人坐上车远去,她才黯然回到公寓里。
连续三天夜晚,包括圣诞夜,公寓里只有三楼一盏昏沉沉的灯光在冷漠的黑暗中呢喃著无奈的叹息。
寂寞的女孩并不知道在公寓对面一辆轿车里,一直有个人在陪伴著她。
方蕾是坚强的,她也一直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即使如此,她也无法否认是那件事间接造成她爸爸的死,她也觉得好像真是她害死了爸爸,因此,她无法不感到愧疚,无法不感到不安。
就是这份愧疚、不安在她的坚强个性中造成脆弱的一隅,方家人对她的“惩罚”也等於是持续不断在搅动她心底那一份脆弱,使她倍感寂寞与悲伤。
因为,从来没有人对她说她父亲的死不是她的错,一个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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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学期结束这天,方蕾骑车回家途中顺便打电话给杨太太,意外收到一项令人惊讶万分的转达。
“你还记得靳先生吧?他希望你能陪他回云林去见他表哥,可以吗?”
真教人吃惊,都快三个月了,她还以为他表哥早就结婚了说,没想到又突然和她联络,他是办事太谨慎了还是怎样?
然而还有更令人吃惊的情况——当她听见自己的回答时。
“好啊!”
请等一下,她为什么要答应?
还答应得那么爽快!
嗯嗯,她知道了,在见过那么多从头到尾都是瑕疵的劣级品,害她差点眼睛月兑窗、脑筋月兑臼之后,她期望那个高档货的表哥也是另一个高档货,才会答应去养养眼,安抚一下几乎抓狂的脑袋。
没错,一定是这样!
於是,翌日她抱著满怀期待的心情,兴匆匆的赶到台北火车站和靳文彦会合,不料才刚见到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他,她就开始后悔了。
见鬼,怎会比上回更紧张?
当他很绅士的向她问好时,她心惊胆跳,不,脸红心跳的支吾了半天,终於下定决心要回头是岸,免得沉沦欲海,不,苦海。
她的顾虑果然是正确的,再见他无异是自讨苦吃,明知不会有结果,她可不想自掘坟墓去喜欢上他。
“呃,很抱歉,靳先生,我想我不……”
“火车已经进站了,来,我们最好赶快上去,免得被它跑了!”
“嗄?啊,等等、等等,我要说……”
但她什么也没机会说,转个眼,她发现自己已经在火车上,茫然地望著车窗外,想不透她怎么会上来了?
“靳先生,我想……”
“饿了吗?”
“呃?啊,不,不饿,我是想……”
“渴了?”
“也不会,但……”
“想吃点零食?”
“不,我什么都不想要,只想告诉你……”
“啊,火车开了呢!”
“……”
“你想说什么吗?”
“……蕃茄炒蛋!”
“你想吃蕃茄炒蛋?”
面皮僵硬片刻,方蕾蓦然爆笑出来。“老天,你居然听不懂,拜托,你几岁啊?欧氏宗亲会的人吗?”
所谓欧氏宗亲会,欧吉桑、欧巴桑等级的人是也。
“我姓靳,不姓欧,还有,我二十九岁。”
“二十九岁?”笑容消失,方蕾惊呼。“那你表哥几岁?”
“三十五。”
“三十五?!”方蕾尖叫。“但杨太太说他才二十五呀!”
“二十五?”靳文彦眉间蹙拢。“杨太太还说什么?”
“说他家世清白,身体健康,家里有田地和米厂,是个认真工作的男人,而且他的父母早已去世,和他结婚不必看公婆的脸色。”
双眉拉开挑高,“她这么说?”靳文彦不可思议地问。
方蕾猛点头。“对啊!”
靳文彦沉默片刻。
“我想我最好对你说老实话,我表哥是个游手好闲的人,家里的田地和米厂都早就没了,年轻时跟人家打架而瘸了一条腿,曾经结过两次婚,虽然没有父母,但有一个非常难伺候的姨婆,三个妹妹都离婚回到娘家住,她们也很难应付。”
方蕾难以置信的瞪大眼。“那你还要我去见他?”
靳文彦眼神高深莫测地看她一下,“我只是要你去和他见个面,并没有要你答应和他结婚。”随后,他立刻转开话题。“自上回见面之后,你又见过多少对象?有中意的吗?”
一提到这,方蕾就满心泄气。“哪里可能会有!”
恰在这时,流动餐车经过,靳文彦买了两罐饮料,打开一罐给她,再打开自己的喝一口。
“怎么说?”
“怎么说?”她哼了哼。“说来说去都是你的错!”
“我?”靳文彦错愕地指指自己。
“没错,罪魁祸首就是你!”方蕾恨恨道。“原本我是想说只要不是横眉竖眼、斜嘴歪脖子,个性温和一点,有正当职业,这样就可以了。可是跟你见过面之后,我在无意识中把标准从这边……”
她把手比在膝盖上,“提升到这边……”刷一下举到火车顶,“结果后来每一个家伙都被我评定为只有这种程度……”猛一下又落回小腿处。“你说,是不是你的错?”
靳文彦哭笑不得。
算了,这个话题不好,再换一个。“你父亲还在世时,应该很疼你吧?”
白眼一翻,“才怪!”方蕾嗤之以鼻地把他的话丢回他脸上去。“就算没有发生那件事,我家里还是没有人喜欢我。”
“为何?”
“别人家是怎样我不知道啦,可是在我们家,长辈喜欢的是那种唯命是从的晚辈,世上的是非对错都依从长辈的指示来决定,这种晚辈才会得宠。偏偏我不是,管他是大人或大王,只要做得不对,我就要跟他争辩到底,他们要是辩不赢我,就骂我是忤逆不肖的孩子,反正我们一对上话就很『随和』……”
“谈话随和很好啊!”
“随便说说就一言不合,你认为这样很好?”
“……”
她很夸张的叹气。“其实我也希望有人疼我啊,可是我的个性就是这样,对就对,错就错,我没有办法像我姊姊那样,长辈说什么她就附和什么,也没有办法像我妹妹那样擅於谄媚讨好,所以啦,我就变成方家最『可爱』的小孩啦!”
“可爱?那样不好吗?”
“可怜没人爱,哪里好啦?”方蕾横他一眼。“白目!”
靳文彦啼笑皆非,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她。
好吧,这个话题也不好,再换。“杨太太说你很聪明,课业成绩很好。”
“雪特!”方蕾忿忿低咒。“说到这,我就很想找个人来柯林顿一下,让他史奴比!”
靳文彦一脸茫然。“很抱歉,我听不懂。”
“啊咧,你真的是欧氏宗亲会的人耶,这样都听不懂!”方蕾以那种“你真是千年老古董”的眼神瞄著他。“Shit,说到这,我就很想找个人来K他一顿,让他死在路边啦!”
“……”
“不是我自夸,虽然够不上天才的份,但我真的很聪明,念书一把罩,进北一女根本是轻而易举的事,可是……”她又叹气。“我姊姊刚好跟我相反,她考不上好高中……”
那又关她什么事?
“所以?”
“所以我女乃女乃就叫我不要进北一女,要进姊姊念的那所烂高中,不然我姊姊会难过。我不肯,女乃女乃就说如果我不听话,就不给我念高中了。你说,我还能怎样?”
靳文彦哑口无言。
他们是有言语障碍或沟通上的问题吗?为什么找不到半个话题能够让他们轻轻松松的谈下去?
“你,呃,要睡一下吗?”这种问题应该不会有问题了吧?
“哪里睡得著啊,期末考一结束,放学回家除了睡觉还是睡觉,好不容易出个门,你还要我睡觉?”
“……”
“喂,你怎么不说话了?”
“……”多说多错,不说就不会错了吧?
“没话说了?那我说好了,请问你结婚了吗?”
“没有。”
“有几个孩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