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半个月亮吃到饱 第3章(1)

杜醇手里翻着一本医学杂志,对着其中一页报导失了神。

她回来了。

“嘿,老杜!”

他抬起头,“你来了。”

一名穿着格子绒布衬衫和卡其色飞行夹克,洗磨得褪白绽线牛仔裤的男人,笑咪咪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满下巴乱长的胡碴,唯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笑眼看得出是个年轻人。

“半年不见,你还是那么玉树临风、贵气优雅呀!”张谅啧啧有声道。

“你还是一副刚从亚马逊丛林钻出来的样子。”杜醇不着痕迹地合上杂志。“你们无国界医生组织这次去了哪里?寮国?中东?”

“柬埔塞。”张谅转头跟服务生要了杯啤酒,一回过头来,便倾身向前,热切地问:“老杜,有没有兴趣,下次跟我们一起去协助处理最棘手的案子吧?”

“我很想,真的。”他回以微笑,“但是且不论病人满满排到了明年底的行事表,我也不能丢着王有乐不管。”

“咦?”张谅一怔,随即抬起眉毛,暧昧地道:“哟,老杜,看不出她原来是你的菜,你是不是……”

“暗示,是一种潜意识的心理机制。”杜醇闲闲地接口,“通常与个人经验相连结,藉由某些特定词汇,所做出的自我内心反照。”

“行为心理学指出,会刻意连名带姓称呼,蓄意保持距离的……”张谅狡狯地笑了,“通常都是自己真正最在乎的人。”

“取外号昵称也是。”杜醇嘴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的接口。“就像某人总口口声声管自己的上司叫『女魔头』。”

张谅喉头发出了一记疑似噎住的闷哼声。“才、才不是……拜托,我怎么可能会对那个女魔头有兴趣?她简直比『穿着Prada的恶魔』里的梅莉史翠普还恐怖!”

“就因为她很恐怖,所以你才抛下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前程似锦的副教授职位,跟着人家上山下海出生入死?”杜醇佯作一脸恍然。

脸皮向来比犀牛皮还枪打不穿的张谅竟然脸红了,结结巴巴,吞吞吐吐了起来。

“我、我……我那是有爱心。”他加强语气,努力澄清,“懂不懂?”

“懂。”他啜了一口热柠檬姜荼。“所以你没瞧见我一脸敬佩吗?”

“你那张脸看得出来才有鬼咧!老孤狸、月复黑男,也就只有在你家那颗可乐果面前才会破功……”张谅不禁咕哝。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杜醇微微眯起眼,随即轻描淡写道:“今天找我除了叙旧外,还有什么事?”

“咦?你怎么知道——算了,你每次都嘛知道。”张谅挠了挠头,突然正色道:“『她』回来了,你听说了吗?”

他深沉的眼神毫无任何一丝情绪涟动,耸了耸肩,“听说了。”

“那……”张谅想问,却又不知该如何问出口。

杜醇缓缓放下杯子,眸光平静地注视着好友,“那?”

“没什么。”张谅“那”了老半天,最后发现自己好像白操心了,不禁咧嘴笑了起来,“只要你好,那就好。”

“中午一起吃个饭?”他提议。

“好呀。”张谅笑嘻嘻地一口应允。“你杜大医师要请吃饭,我可得想想该怎么敲这一顿才行。”

“你慢慢想,”杜醇伸手入怀拿出手机,“我打给有乐。”

“好贴心呀!”张谅满脸羞幕,“怕你家有乐妹妹周末饿肚子吗?”

“她会饿肚子?”他嗤地一声,好笑地睨了张谅一眼。“我是怕这个周末没盯着,那丫头又开始把所有不该吃的东西全放进嘴巴里,只除了没把口水糊得满脸都是,不然她简直跟个刚长牙的小宝宝没两样。”

“这半年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张谅怀疑地问。

“……错过也罢的五公斤肥肉。”

“老天——”张谅吸了好大一口气。

*****

本来在周末被老板一通电话强行叫出来,王有乐是很不爽的,但是一看到睽违半年不见的张谅,她的火气就消了一大半。

“张医师!”她开心到还在对街就猛挥手。

张谅的笑脸一对上她,登时化作深深的同情和怜悯。“可怜的有乐妹妹,再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啊!”

她气喘如牛地跑过来,闻言一愣,“什么?”

“没事。”张谅下意识瞥了身旁面色不豫的杜醇一眼。

“你没走斑马线。”他锐利目光从刚刚到现在,全落在面前这个横冲直撞的小女人身上。

“斑马线太远了,而且我看了左右没车才跑的。”她还在喘,转头望向张谅。“嗨,张医师,好久不见。”

“嗨,小胖妹。”张谅笑着想模模她的头,却没想到模了个空。

她不知几时已被杜醇一把“抓”到自己身边,刻意与张谅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张谅眨了眨眼睛,看着老友浑身上下不自觉流露出的霸道占有欲,不禁暗暗窃笑。

“收起你那龌龊的念头。”杜醇淡淡地睨了他一眼,“我只是怕你这家伙忘了打疟疾预防针,又刚从东南亚回来,万一传染给她,我还得带她去医院。我很忙,才没空当那个保母。”

“你说是就是啰。”张谅笑嘻嘻的,“有乐妹妹,你老板要带我们去吃大餐,怎么样?我们今天连手狠敲他一笔如何?想吃什么给你选。”

王有乐眼睛一亮。“好哇,我想去那种日式烧烤吃到饱——”

“不准。”杜醇浓眉连抬也不抬,断然拒绝。“烧烤类食物致癌危险高,肉类又不容易消化,还有,你是不是有『吃到饱』成瘾症?怎么举凡跟这三个字有关的,你都那么兴奋?”

“杜医师,话不能这样说,吃饱皇帝大呀!”她理所当然地回道。

“你是吃『爆』皇帝大吧!”他没好气地横了她一眼。

张谅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们两人,难道是自己在柬埔塞待太久,把台湾俗语给忘个七七八八了?

“呃……不是吃『饭』皇帝大吗?”

见自己的话惹来两双白眼,张谅赶紧闭上嘴巴,举手作投降状。

最后,他们还是折衷到了一家有名的日式烧烤餐厅,选择套餐而不是吃到饱。

庸间,张谅自始至终都笑咪咪的,满面趣味地看着他俩之间种种“有意思”的互动——

例如:王有乐一直哀怨地碎碎念着,自己想吃烤肉,不要吃烤鱼,却还是乖乖认命剔鱼刺夹鱼肉,猛吃小菜过干瘾。

例如:杜醇嘴上总是凶巴巴地提醒着她,胖子并没有大杯酒大块肉的权利,却又将自己盘里的烤牛小排切成一小块一小块,悄悄置入她的小菜碟里。

假如这两人之间真没那么一点“什么什么”,那才叫有鬼哩!

张谅一边津津有味地啃着烤肋排,一边看得目不转睛。

*****

就要过年了。

如果不是在身心科诊所里工作,王有乐还不知道原来因过年而引起的焦虑症和忧郁症患者有这么多——

有的烦恼是要年前、还是年后跳槽?

有的是为了得回婆家帮忙而备感压力。

有的是究竟要回娘家、婆家,或是出国度假而困执。

有的甚至是为了夫妻间年终奖金的分配而争吵、焦虑。

“过年啊……”她喃喃自语,“不是岁末年终最快乐的一件事吗?”

还记得小时候,最单纯幸福的记忆就是过年了,可以穿新衣服,收压岁钱,吃大鱼大肉,尽情玩扑克牌、放鞭炮、看电视、玩仙女棒,大人都笑嘻嘻的,还不会骂小孩……一家团聚,亲戚拜年,开开心心地犒赏着自己整年度的辛劳。

可是人长大了,时代也改变了,一切变得更快、更精简却更粗糙,不管是情感,还是生活方式。

什么都变得复杂了,有那么多纯粹而美好的感觉也沿路遗失了。

饼年,不知从何时起,已经成为另一种形式的责任与竞争比较,谁家的年终领得多,谁家的媳妇最尽责,谁家的女儿还没人要,谁家的儿子还娶不到老婆,谁的年菜准备得最好,谁包给父母的红包最大包……

人人比评,事事计较,可到最后,剩下的是什么?

王有乐想起去年的春节,她满心欢喜的替高大伟出了一半预购年菜的钱,订的还是超商最高档的那一款年菜,有鲍鱼、龙虾、佛跳墙等等菜色。

然后呢?

她本以为他至少初一会带自己回家向父母拜个年,可是他却说初一他们全家要南下垦丁去度假,不方便她随行。

后来——精确的来说,是在分手前三天——她才知道其实他当时是带邹静去香港玩。

王有乐闭上眼睛,努力将所有不堪的记忆和受伤感推出脑海,双手却自有意识地握紧了。

不,别再去想,只要想着今年过年要帮忙阿嬷准备些什么好料,就好。

再一个礼拜就除夕了,年货大街想必热闹不已,她可以下班后去那儿跟着人挤人,提前感受年节气氯,顺便帮阿嬷买些香菇、干贝、车轮鲍罐头……对了,还要买各式各样的糖果、瓜子、开心果、鱿鱼丝、猪肉干。

饼年,就是要整天窝在电视机前舒舒服服地吃零食、嗑瓜子,嚼鱿鱼丝呀!

她嘴角扬起一朵笑容。

“想什么这么开心?”一个低沉嗓音在她头顶响起。“我猜猜,吃的?”

她猛然睁开眼,发现杜醇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自己面前,而且从那浓眉微挑,一脸深思研究的表情看来,他肯定站在那里盯着她老半天了。

王有乐心虚地吞了口口水,干笑道:“杜医师,你、你跟美国那边的视讯结束了吗?”

“嗯。”他盯着她心底直发毛,最后却没说什么,只是将一迭文件交给她。“统统归档。”

“喔,好。”她赶紧接过,暗暗松了一口气。“对了,杜医师——”

他回过头。“什么事?”

“你今天下班后有事吗?”

他饶富兴味地瞅着她,“怎么?你有事找我?”

“不是啦。”她没发觉他脸色有些垮下来。“我是说你有事就去忙,不用特地专程送我回家了。”

杜醇深深吸了一口气,强抑下胸口那股莫名其妙的不是滋味感,浓眉撩高,问:“为什么?你有约会?”

王有乐停顿了一下,决定还是不要老实坦白为妙,清了清喉咙。“对呀,我有约会,所以你就不用送我了。”

“跟谁?”他语气有些冷。

“……你不认识的。”她胡乱瞎掰,低头忙收拾起东西。“明天见。”

他浓眉蹙得好紧,一脸不悦地看着眼前这个假装很忙,明显心底有鬼的家伙。

约会?对方是谁?为什么偷偷模模、鬼鬼崇崇的不敢让他知道?

难道……他脸色瞬间变了。

“王有乐,你这满脑胆固醇过盛的笨蛋!”他咬牙喃喃。

一到六点打卡钟响,他就见她开始扫地、拖地,帮盆栽浇完水,动作快速利落。

他面对着落地书柜,假装在那些厚重的心理学原文书籍中挑选着,一边用眼角余光悄悄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

“杜医师,那我先下班了。”最后,她打了卡,对他抛了句“明天见”就溜了。

杜醇迅速冲进诊间抓起外套和车钥匙,匆匆锁好门就跟了上去。

王有乐搭上年货公交车到迪化街,高高兴兴地跟着人群下车,挤进了人声鼎沸的年货大街里。

简直是天堂啊!

她笑得合不拢嘴,一下子试吃鱿鱼丝,一下子试吃牛肉干,还站在专卖各种口味的开心果摊位前,尝了原味开心果、蒜味开心果、麻辣开心果……吃得不亦乐乎。

年货大街还没走到一半,她已经提了满手的战利品,最后站在卖冲绳黑糖姜荼的摊子前,满脸幸福地品尝着暖呼呼的姜荼。

突然间,自身后传来的熟悉声音令她瞬间竖直了耳朵——

“大伟,我妈说这家的冬菇最好吃了,可是我觉得很贵呢,一斤就要两千五。”邹静甜甜地对身旁的男友道。

王有乐低咒一声,本想丢下姜荼转身就走,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脚自有意识地钉在原地,并试图在吵杂喧哗的环境中,努力辨识出他们的对话内容。

“伯母喜欢最重要,价钱不算什么。”高大伟一手环着女友的纤腰,宠爱地看着她,“不如我们多买两斤吧,你姑妈不是也爱吃这个吗?还有鲍鱼,刚刚那家的颜色不好,肉也不够厚,我们等一下再去看看还有没有更好的。”

“大伟,你对我真好。”邹静偎紧他,嘴角笑意更甜蜜了。

“那当然,我不对你好要对谁好呢?”高大伟低下头亲了她一口,惹得女友娇嗔连连。“静静,我真的好爱好爱你,在认识你以前,我从来不知道世上有你这么完美的女人,我觉得我以前的人生简直是白活了。”

“我才不信呢,你以前明明立过那么多女朋友,还有跟有乐……”邹静嘟起了小嘴。

“坦白跟你说,其实我真正交往的女孩只有你一个,以前那些都是她们主动来缠着我,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她们任何一个。”

“真的吗?”邹静长长睫毛眨呀眨。

斑大伟深情款款地看着她,信誓旦旦道:“真的!尤其是有乐,你也知道我当初只是觉得她很单纯、很可怜,所以才不忍心拒绝她的示好,但是我从来没有主动牵她的手,也没有对她做过任何承诺,从头到尾都是她自己一相情愿的,你应该最明白呀!”

王有乐背脊蓦地一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