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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我爱你 第七章

“十八的姑娘一朵花啊一朵花,眉毛弯弯眼睛大啊眼睛大,红红的嘴唇雪白牙啊雪白牙,粉红的笑脸粉红的笑脸,像晚霞。”

意思大概是说,女生到了十八岁,就会变得很漂亮。

不过央柰却没有这样的感觉,一方面是因为央樨变得更美了,另一方面,是因为自己变黑了。

有句话说,一白遮三丑,真是一点都没说错,以前偶尔还有人把她们两人弄错,但今年夏天,不管是去药局、书店、唱片行、小吃店、水果店,大家都会对着她笑,然后说:“央柰,妳晒得好黑。”

对他们来说,可能只是一句友善的招呼语,但却重创了她少女的心思,真是的,黑又不是她愿意的,太阳那么大,她怎么可能还白得起来啊。

说来说去,都怪暑假啦。

暑假过后,她就要升高三,对有升学经验的人来说,凡是联考年就等于跟娱乐断绝,所以她才想在进入倒数联考日子的岁月中,好好的玩一下,谁知道还没一个月,就晒得像块染了色的布。

袁希珩还取笑她,“妳这样很像甘比亚的少女。”

“甘比亚少女”听起来非常浪漫,可是等她去查了世界地图后才发现,甘比亚位在非洲。

那个夏天,央柰常在白天出去,到了黄昏时分才回家,然后跟央樨到附近的小鲍园散步聊天。

那种感觉很奇怪,其实在家里,两姊妹共享整个三楼,她们想说什么都可以,但央柰就是想把距离拉开、拉远,不要再限于一房一厅的格局,央樨,好像也知道她的想法,因此总是没有多问。

鲍园大概就一个操场的大小,有花圃、沙地、秋千架、跷跷板,以及一些简单的儿童游乐设施。

都是他们从小玩到大的。

央樨很喜欢当秋千,她们常常在秋千架上呆到夕阳西下。

夏日的六点,天空是种微凉的橘色,姊妹俩人在秋千上晃啊晃的,等待时间的流逝。

“央樨。”央柰先开口了,“我们快要满十八岁了耶。”

“嗯。”

“妳有没有想过我们以后会怎么样?”

“没有。”央樨微微一笑,“将来的事情太难想了,即使想了,也不能如愿,所以倒不如顺其自然比较好。”

即使想了,也不能如愿?

央樨有什么很想,但始终没办法完成的吗?

印象里,她什么事情都做得很好,大家也都喜欢她,虽然只有十八年,但目前为止,人生都照着计划在走,没有出错,也没有算错,几近完美的央樨为什么会说出那样的话?

央柰看着她,清楚知道她没有开玩笑的成分,“央樨……妳这样……有点悲观耶。”

“会吗?”

央柰嗯的一声,“老实说,我刚刚还吓了一跳。”

“那妳就当我说的是『船到桥头自然直』好了。”央樨笑了,“反正意思都是不要想太多。”

可是,我已经知道先前的说法了,怎么可能会忘记呢?央柰想。

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央樨疲惫的样子,即使那神情只是瞬间。表情可以改变,但心情却不见得能够在短时间内转换。

到底是什么事情让央樨这么累?

“我没事。”在央柰发问之前,央樨抢先开口,“外文是第二志愿,我以为可以考上音乐学系的。”

“真的?”

央希望着自己的手,微微一笑,“我一直很想继续弹钢琴。”

也许是因为这理由太充分,央柰并没有发现她语气中的不自然,反而是信以为真的松了很大的一口气,“妳可以明年再考一次啊,季老师说妳可能是太紧张,所以才在术科失分,明年再来,一定没问题的。”

“嗯,大概吧……央柰,妳对我真有信心。”

“那当然,明年换我考的时候,不要说志愿了,只要能填得到学校,老爸一定就很开心。”央柰似乎是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对了,跟你说一个小道消息,音音的妈妈跟我说,她看到老爸去求文昌笔,红纸上是我的名字,哈哈。”

“还笑啊妳。”

“真的很好笑嘛,他念的是圣经耶,居然跑去求那个,他这样睡前读经的时候,不会觉得很奇怪吗?”

“妳是该好好读书了。”

“我现在是置之死地而后生,过完这个暑假,我会安安分分的在小白板上倒数日子,悬梁刺骨,用力念书。”央柰走到央樨身边,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搔着,“这样好不好?”

央樨怕痒,一下笑了出来,“哎,不要闹。”

“别躲。”

“央柰,不要啦,很痒。”

很快的,两人在秋千架旁玩了起来,沙地旁的小小世界,轻响着少女清脆的笑声。

“我在帮妳按摩。”

“我不需要按摩,哈哈,央柰,不行啦——”

嘻嘻哈哈之间,蓦地,一个影子延伸到沙地上,两人同时抬头,落日余晖里,走进来的是袁希珩的身影。

“你们真的在这。”

“我老爸又要你出来找我们?”

袁希珩点点头,“他很哀怨的跟我说,两个女儿最近常常把他一个人丢在家里,让他觉得很无聊。”

两姊妹同时笑了出来,月兑口而出,“叫他出来他又不要。”

“一字不漏。”双声带让袁希珩笑意更深,“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才会觉得你们真的是双胞胎。”

“还有生日的时候。”

袁希珩哈哈大笑,“怎么又是一起讲啊。”

央樨笑,“因为刚刚过生日嘛。”

“而且又拿到一样的东西。”央柰颇为语重心长的说:“希望明年不要在这样了,我真的很讨厌一式两份。”

从有记忆以来,她跟央樨永远拿一样的生日礼物,沈老爹说这是为了公平,不过央柰认为,那根本就是老爹懒惰。

她跟央樨的个性完全不同,送个性不同的人一样的东西,感觉多奇怪啊,怎么能因为他们的脸长得一样,就这么偷懒。

“我希望有一天能够收到一份只属于我的生日礼物……央樨,我这样会不会很过分?”

“不会。”

“真的不会?”

央樨一笑,“因为我也这样想。”

听到她这么说,央柰为自己的小任性安了心,继而转向袁希珩,“你怎么都不讲话……啊,刚刚刺伤了你的心,对不对?对不起喔,不是故意的啦。”

她刚刚抱怨“一个人的礼物”的时候,居然忘记了袁希珩也是“一式两份派”的成员之一。

他送她们钢笔,同形同款,差别处只在于笔帽上面的色圈,央樨是金色,她则是银色。

“那个笔我很喜欢,央樨也很喜欢……”

“央柰,好了啦。”央樨笑着阻止,“这样会越描越黑的。”

央柰想想,好像真是那样,不过,不解释好像又有点对不起他,要怪只能怪她说得太直接,连个转弯的余地都没有。

袁希珩叹口气,“男生果然是比较粗心,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还以为你们会喜欢一样的东西。”

“不讨厌啦,但可以的话,希望不要一样比较好。但是这也没办法,大家都觉得看到一样的东西很有趣吧,所以爸妈不知不觉帮孩子们买一样的东西,一方面是避免孩子互抢,一方面也是满足自己的视觉,毕竟双胞胎也不是人人生得出来的,既然稀少,当然要让大家知道啊,而一模一样就是宣传的最佳方式。”

“除了在学校,我还没看过妳们穿同款的衣服。”

“因为你搬来得太晚了嘛。”央柰呵呵一笑,“音音、毛毛,还有高书致他们,就看着我们老穿着同款的服装好多年。”

那时,她们不但有相同的脸,而且永远穿着相同的服装、相同的鞋袜,长长的头发上打着相同的鹅黄色蝴蝶结,那可能是她这一生中最贴近“女生”这两个字的年代吧,央柰想。

她还记得有一次高书致要拿情书给央樨,后来认错人拿给了她,而且还加上一句“不要给央柰知道,她会笑我”。

央柰当场就笑到弯腰,高书致则是涨红着脸,不知所措。

袁希珩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好看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温柔,“一起长大的感觉应该很好吧。”

“不差啦。”央柰笑笑,神情非常愉快,“何况我还有央樨。”

央樨提醒她,“妳刚刚还说想过一个人的生日。”

“那是刚刚,现在我仔细想了想,比起那种差一、两岁的姊妹,还是双生儿比较好。”

“不要嫌啦,都不知道我多羡慕。”袁希珩发表了独生子宣言,“一个家只有一个孩子,真的很寂寞。”

“你也别那么哀怨。”央柰小手一勾,将他拉近了秋千架,“我们现在虽然只是一般邻居,可是再过个七、八年,等我们都大学毕业的时候,别人也会很羡慕我们,因为我们是青梅竹马长大的,到时候就换别人对你投以那种『哇,好好喔』的眼光了,毕竟,青梅竹马也不是人人有的啊。”

***

央柰因为袁希珩记得自己十几岁时随口说出的话,而大大的受到震撼。

她都已经忘了,但他却没有。

什么时候的事情哪?那时,她跟央樨都还没上大学呢,对她来说,那只是无数夏日黄昏的其中之一而已,没想到……

他在办公室的一角,用很小的音量唱着生日快乐歌。

央柰很久以前就想要“一个人的生日”的愿望,在那个瞬间达成了,沈央柰是沈央柰,不再是沈央樨的生命共同体。

他们虽然一起来到人间,但却收到了分开的祝福。

袁希珩送给她一对耳环,亮晶晶的坠子配上了一跟白色羽毛,很像是女生会收到的礼物,虽然她不清楚他送了什么给央樨,但她很确定的是,她们收到的礼物绝对不一样。

央柰躺在被子上,仔细看着它,唇畔漾出一抹笑意。

“妳已经看了好几天了,看不烦啊?”

央柰脸一红,“很可爱嘛。”

“怎么不戴呢?”

“这好像是正式场合才能戴的。”央柰拿起耳环,在灯光照耀之下,坠子的部分更显晶亮,“平常戴这个很奇怪吧。”

“妳可以出国啊。”

“出国?”

“帛琉。”央樨提醒她,“袁希珩不是要代表你们事务所去参加那个人权会议吗?依照常理来说,会带个助理吧,再按照常理,会议后一定就是慈善募款晚会或是认识当地文化之类的行程,到时候就可以派上用场啦。”

是很有道理啦,可是……

“又不一定是我跟他去,好多人都在写申请书。”

办公两天,玩乐四天,这种公差是大家最爱的公差,加上没有女朋友的袁希珩抢手得很,青天律师事务所单身的女生几乎全填了申请书。

央柰那天才看到,厚厚的一迭,好像有十几张纸。

“论专业,我不是法律系学生;论资历,我才进事务所两个月;论能力,我还有大的进步空间,怎么想都不会是我。”虽然她的确很想去,但总觉得没有那么好的事情。

“专业、资历、能力,袁希珩都有了,那不是他挑选随行助理的重点,扣除这些,一定是妳。”

央柰不知道央樨哪来的把握,她唯一知道的是,袁希珩的确在隔天催她填申请书,而且要快一点。

她交了,但没把握。没想到几天后派令下来,自己的名字赫然出现在出差名单上,“沈央柰”三个字,不知道让他们事务所多少袁律师迷们跳脚,怎么样也想不明白,央柰是打哪冒出来的。

后来,江犁文给了大家答案,“是袁律师自己钦点的。”

地下亲卫队齐声大喊,“什么?”

虽然已得到答案,但很显然的,大家更疑惑了。

李又柔再度用她那双媲美扫描雷达的眼睛看她,“妳跟袁律师该不会有什么吧?老实说,我真的觉得妳很面熟。”

婉琪迅速附和,“对,我也这么觉得。”

“怎么会,我只是大众脸而已,袁律师要我跟他去,也不过是因为、因为……”啊,豁出去了,“因为妳们各有长处,他不想伤害妳们,所以才选了一个最没有威胁性的人一起出差。”

此语一出,亲卫队纷纷又“喔”了一声,很显然的,这个答案对她们来说才是最想听的。

佳妤哼了哼,“小丫头,让妳赚到了。”

央柰嘿嘿一笑,“是啊。”

然后她抬起头,在众人的包围中还是看到了袁希珩对她比了一个胜利手势—从远远的地方……

***

中正国际机场

这是台湾唯一的国际机场,旅客人次之多,是很难估计的,袁希珩并不清楚每天有多少人在这里出入境,但印象所及,每一次来到这里,眼前一定是数不清的人。

他们搭的是下午的班机。

为了避免美丽街的人议论纷纷,两人决定到机场会合,一来,省得一路回答为什么带大行李出门,二来,也为了避免老人家们暧昧的眼光,最主要的是沈老爹太过疼爱女儿,他会把这个当作是“未婚男女一起出国玩”,而不是“上司与下属一起出公差”。

基于以上众多原因,到机场会合是最好的方法。

袁希珩早到了些,到柜台办完手续之后,在咖啡厅找了位子坐下,看书报之余,一面不忘抬起头看看央柰来了没有。

才坐下没多久,央柰就出现了。

他举起手,好让央柰看到他。

她看起来有点喘,“来很久了吗?”

“一下而已。”

交换了九个字之后,认识很久的两个人突然都没再开口,虽然身处喧闹的机场大厅,但感觉却有点冷场。

袁希珩取笑她,“怎么?变哑吧啦?”

“我只是觉得很奇怪,你是不是因为怕被霸王硬上弓,所以才带我的?”

“沈央柰,我可是柔道两段,霸王硬上弓?妳还是担心妳自己吧。”他一脸啼笑皆非,“居然想到那里去。”

“因为你最近很诡异嘛!”

“哪里诡异了?”

“以前你什么事情都会告诉我,可是自从我进青天律师事务所之后,关于你的事,我反而都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央柰一项一项的数着,“你去高雄的事,你要到帛琉的事,还有很多很多。”

“沈央柰,妳很唠叨。”他替她拿过随身行李,“走吧。”

“说不出原因就嫌我唠叨……”她仍然叽哩呱啦、叽哩呱啦的讲不停。

他们走到一半,突然有对中年夫妇过来,“先生、小姐,不好意思。”是要问他们关于托运行李的事情。

那对中年夫妇预备要去洛杉矶看儿子,由于是第一次出国,偌大的机场已经让他们头昏眼花,再加上手续以及登机门的分别,两人只好在机场向人求助。

袁希珩看看时间上还允许,很快的帮他们俩人办好一切相关手续,夫妇千恩万谢的离去。

一转头,看到央柰一脸促狭的笑,“你看起来好可靠喔,大恩人。”

“现在才知道啊?”

“我一直以来都知道。”

“妳不是什么事情都记得零零落落?”

“重点是记不起来没错,可是我知道,只要跟你在一起,我就不用担心什么事情会发生……”央柰表情突然怔住了。

她的表情变化,并没有瞒过袁希珩的眼睛。

“怎么了?”

“我……想到了……”

“又想到了?”

“嗯。”

她那光芒顿失的眼眸让他有点心疼,“还怕吗?”

他知道那对央柰来说像是一场恶梦,尤其是看到央樨的伤疤,就会一阵难受。

央樨很小心,她总是遮着自己的伤口,不让央柰看见,但是,不看见不代表不存在,央柰有时候还是会想起,例如现在。

“那真的好可怕。”央柰看着他,“还好那时候你在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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