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点的美丽街,已然是全面苏醒的氛围。
所谓苏醒不苏醒,完全以里长的声音为依据,只要里长醒来,那魔音穿脑的分贝就会肆无忌惮的流窜在美丽街的街头巷尾。
“哎喔,沈老爹,开门做生意啦?哎喔喔,央樨真是越来越漂亮了呢,哎喔喔喔,央柰也不错,会穿裙子了。”
拔尖的嗓音拉高一路拉过美丽街。
央樨与央柰互看一眼,有默契的选择不去讨论。
“央樨、央柰,我出去了。”沈老爹对女儿们说,他今天要去参加市政府举办的消防讲习。
两姊妹抬起头,做了一模一样的道别动作。
玻璃门阖上,风铃声停住,星星花坊内再度恢复轻巧的作业声--客人订了布置结婚会场的盆花,两人正在赶工中。
“央樨。”
“嗯。”
“我问你一件事情喔。”
央樨笑了起来,“讲话支支吾吾的,一点也不像你,有什么事情直接说没关系呀。”
“那我直说了。”央柰恍若鼓起相当的勇气似的,“你……是不是交男朋友了?”
央樨微微一笑,“怎么了,觉得我最近对你比较冷淡?”
“不是,哎,也是啦,我觉得这个月你好像很忙,之前还天天上网聊天的,可是最近你都好晚回来。”
因为要约会呀,央樨想。
这说不定是她谈过最好的一场恋爱呢。在菁英里,楼辔刚和她还是主任与老师的关系,可是一旦出了那栋大楼,他们的关系就是情人。
楼辔刚脑袋里没有浪漫细胞,可是他很体贴,体贴到让她这个浪漫主义者都觉得感动。
上班时间,他们只谈公事以内的话题,有什么悄悄话想说,总是透过简讯。当央樨第一次看到他用表情符号的时候,笑到快瘫到桌子上。因花稍从来不是他的做事风格,不过为了配合她喜欢看可爱东西的习惯,他送出来了--
一个比著和平手势的笑脸。
她打开新讯息时先是错愕,接著再次确认发信者姓名后,就无法克制的大笑起来。
楼辔刚不浪漫,真的不浪漫。
可是他对她很好。
他从来不说好听的话,但是,她总能从他的小动作中感觉到他体贴自己的心意。
他把她介绍给他的家人,虽然只是隔著电话聊天,但从楼家四位长辈的惊喜程度看来,她应该是少数让他正式介绍给家人知道的异性朋友,
而这个猜测,后来也由他的妹妹楼辔琪那证实了,是初恋之后的第二个,少数两字已不足形容,她说:“根本就是少数中的少数。”
他的家人,上至爷爷女乃女乃,爸爸妈妈,六位姑姑、姑丈,乃至於由姑姑传递出去的圈圈,才不过一个月,他美国那里的亲朋好友都已经知道她的存在--不过她却还没有让他见光的打算。
他有提起,但央樨觉得还不是时候。
前阵子她跟袁希珩谈过,袁希珩说他工作的“青天律师事务所”预计在高雄开南青天,他打算在十月的时候南下--会带著央柰一块去。
从小一起长大,央柰的个性他们很清楚,又黏又恋旧,在袁希珩把她带走之前,家里是不能有任何改变的,一旦有什么跟她所认知的不同,她会觉得不安,然后就缩进壳里,袁希珩用再大的力气也拉不出她来。
央樨比任何人都希望她能幸福,所以在这事尘埃落定之前,她不会动任何声色。
等央柰到了高雄,一切成了定局的时候,也许她会趁著南下去找央柰时,带楼辔刚一起去--他看到央柰一定会很惊讶。
他只知道她有个妹妹,今年刚毕业,目前在青梅竹马工作的律师事务所担任助理,但却不知道央柰前前后后在补习街混了三年,所以才会导致同龄的两人一个已经是工作迈入第四年的社会人士,而另一个却还是新鲜人。
楼辔刚会吓一跳吧,看到一模一样的两张脸。
想著想著,央樨笑了起来。
“央樨,你干么不讲话?”央柰的声音响起,将她拉回了现实,“我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呢。”
是不是交了男朋友啊……
央樨一点也不意外央柰会这么问,毕竟她们共用同一间卧室,同一间起居室,不管怎么忙,睡前一定会聊聊当天的事情,没有妈妈的她们只会跟彼此撒娇,如果这样亲密还没发现对方的改变,那反而显得不合理,也因为这样,所以她早就想好了一套不让央柰起疑的说法。
“之前是暑期班,现在学生已经正式开学了,要配合很多事情,当然不会和之前一样,何况,我是专属老师,比较没有挑课的空间。”
“可是你真的很忙欸?”
“我拿了那么多薪水,不忙对不起人家呀,王照彬是个生意人,他花大钱留我,当然会人尽其才。我觉得无所谓啦,那些教了十几年的老师都说因为竞争激烈,学生越来越难收,我自己也打算存够钱要去国外念书,所以,能上的课我都接,忙一点没关系。”
央柰嗯的一声,似乎是接受了这个解释。
“对了,别说我,你呢?”央樨一边打著花结,一边笑睨著妹妹,“跟袁希珩最近怎么样?”
“怎么扯到我身上。”
“不是你难道是我?”
“当然不是我,他……”她顿了顿,放低声音,“他喜欢的人才不是我……”
央樨微笑,笨蛋央柰,现在还没发现袁希珩真正喜欢的人是谁吗?
虽然很想点醒她,不过想想也就算了,这应该是袁希珩的工作,谁让他喜欢上这个记忆不全公主--小时候两姊妹目睹妈妈离家,刺激过大之下,央柰居然出现了选择性记忆的症状,看了好多医生,也不见好转,后来只好顺其自然。
不过这一来,也实在苦了袁希珩。
央柰不只忘记坏事,对於好的事情也记不得。忘记了妈妈离家时的痛苦,忘记了那段时间里人们的指指点点,但是同样的,美好的记忆也只潜沉於记忆里,袁希珩对她的好,对她的照顾与呵护,全部锁在她的防卫机制里,袁希珩记得的,对她而言却不存在。
袁希珩在等,央樨也在等。
他在等央柰真正长大,她在等央柰接受她们都已经长大的事实。总有些事情会改变的,她们不可能永远住在美丽街,也不可能永远都不要改变……
“央樨?”央柰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嗯?”
“你在想什么,好半天都没动。”
央樨这才看见自己手上的婚宴花结,从刚才到现在都维持著一样的长度,没有变化。
面对央柰疑问的眼神,她只应了一句,“没事,只是发呆而已。我们动作得快点,下午三点要是交不出来就不好交代了。”
“主任,这是这个月各班的课程进度表。”助理甲笑咪咪的将一小叠A4大小的纸放在楼辔刚的桌子上。
“这四份是其他补习班的模拟考题。”助理乙跟进,“解答在这边。”
他的眼睛仍然盯在翻阅到一半的卷宗,“放著就好。”
助理甲乙互看一眼,不约而同露出失望的神色。
待桌子旁边那两道略嫌花枝招展的影子离开后,楼辔刚才抬起头,利用拿过资料的时间,顺道朝专属教师休息区瞥了一眼--央樨刚好从茶水间出来,手上捧著她喝惯的玫瑰花茶,手捂著肚子,有点不太舒服的样子。
待确定她坐在位子上后,他立即按了内线,“是我。”
“嗯。”
“不舒服?”
“肚子怪怪的。”
“那我们今天就先别看电影了,我送你回去。”他看了一下时钟,“你在路口等我,我去开车,很快过去。”
后来因为还有时间,楼辔刚顺便绕去一家肠胃科诊所,不过央樨却抵死不下车,她很坚持是因为乱吃东西的关系,也很坚持休息一两天就会好,车子在肠胃科门口停了十分钟,结果还是朝美丽街前进。
车子再度停下来,已经是三十分钟过去。
央樨下了车,然后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在阖上车门前转过身来,“陪我到小鲍园走一走,好不好?”
楼辔刚笑笑,拔出车钥匙,跟著下了车。
因已在邻居会出现的范围内,两人并没有牵手之类的亲密行为,看起来完全不像情侣。
由於已到晚饭的时间,小孩子都被叫回家了,小鲍园没有什么人。
央樨在秋千架上坐下,轻轻的荡了起来。
“从我搬到这里,这个小鲍园就没有什么改变,秋千架、跷跷板,地球仪、平衡木跟攀爬架都在一样的位置。小时候每当大家都在玩这些游乐设施时,只有我在旁边看。”她看著他,“你知道为什么吗?”
“怕弄脏衣服?”
她绽出一抹笑意,“嗯。”
“这么小就爱漂亮?”
“或者,应该说是虚荣吧。”她示意他在自己身边的秋千坐下,“小时候大家都说我很可爱,久而久之,我就觉得自己一定要可爱,绝对不可以玩得脏兮兮的,因为大人说那样很难看,所以我总是只站在一旁看别人玩,其实现在想来,真的有点寂寞。”
楼辔刚握住她的手,这体贴的动作让她微笑起来。
“我可能……是一个很虚荣的人吧。”她说。
“然后呢?”
“不过,我最近打算要开始对自己诚实了。”
“发生了什么事情吗?”他审视著她洋女圭女圭般的精致五官,美丽依然,但好像藏著什么秘密似的,有种灵动的光芒。
“你还记得音音吗?”
“记得。”她说过的事情他都记得。
音音跟她同年,一起读书、一起学琴,央樨还在念大学的时候,她就闪电结婚了,但是没多久又闪电离婚,现在已有男朋友,感情平稳发展中。
“音音有宝宝了,宝宝欸。”央樨的手抚著自己的肚子,:“完全无法想像这里有一个小生命会有什么感觉。”
他微漾出一抹笑,看得出来,她的眼神并不是时下女性知道怀孕后的恐惧,而是一种羡慕。
她没有妈妈陪伴长大,她比一般人更渴望拥有一个完整的家。
他轻捏了她的掌心,“我们以后也会有。”
“如果我现在说我也有了,你会很惊讶吧?”
“这倒是满难回答的。”他老实说。
交往快两个月,有亲密关系,所以有孩子并不奇怪,但他为了保护央樨,每次都有做预防措施--除了第一次以外。
如果她现在有孩子,以时间推论回去,就是第一次,感觉太过巧合。
“那会觉得高兴吗?”
“会。”这他倒是没有犹豫。
“真的高兴?”
楼辔刚笑出声来,“真的。”
“可是你不会觉得很奇怪,如果我真的生下我们的孩子,代表著我们这一辈子都会牵扯在一起耶。”小脸上一派正经,“想到要跟一个认识才几个月的人牵扯一辈子,你不会觉得很可怕吗?”
“如果是跟你,”他顿了顿,“求之不得。”
夕阳下,她的耳朵泛起一阵微红,模样十分可爱。
晚风中,有种淡淡的香味。
那是来自秋千架不远处种植的桂花。
中文只有一般程度的楼辔刚曾经查过字典,樨,是桂花的意思。
央樨在夏天出生。
夏天出生的孩子,以夏季会出现的香花命名。
央樨抬起头,给了他一个很美很美的微笑,“谢谢。”
周末的月夜酒吧照例是高朋满座。
“还好我聪明,先订了位子。”黄心莹一走进酒吧,不忘先褒奖一下自己,
“要不然星期六晚上要去哪找地方玩?”
身为男友的王照彬立刻用力击掌附和,身为亲友团的央樨也点头称是,只有楼辔刚不予置评。
相熟的小妹在他们到达后立刻将他们引到角落的位子,顺手拿走了桌上那标明预约的牌子,记了众人点的酒之后,小妹很快的将单子塞给酒保,不一会又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黄心莹有些讶异,“沈央樨你转性了,居然喝果汁?”
“你不也是点果汁?”
“人家我是有原因的,你呢?不要告诉我是因为要养颜美容的关系。”她瞥了楼辔刚一眼,“老实说,是不是有人不喜欢你喝酒精饮料啊?”
“他才不会那样。”
黄心莹学著她说话的语气,“他才不会哪样?”
央樨被她逗笑了,“你很讨厌耶。”
两个女生在一旁嘻笑,王照彬笑咪咪看著自己的女友,浑然忘记自己硬约楼辔刚出来的目的。
“好慢喔。”黄心莹望向吧台,因为今晚人多,酒保忙不过来,等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我去一下化妆间。”
央樨连忙站起,“等我。”
看著两人的背影消失在转弯处,楼辔刚忍不住发笑,他到现在还是无法理解,为什么女生会结伴去化妆间?
王照彬显然也知道他在笑什么,“女生都是这个样子的啦。”
“不是奇怪……”
“是非常奇怪。”王照彬接口,“男生永远无法了解女生,就像女生永远也无法了解男生一样:心莹老说我莫名其妙,不过照我看来,她跟央樨、刘依华那几个女人在一起的时候,感觉才诡异。”
两人又说了一会,小妹才终於将饮料送上来。
两杯冷冻伏特加,一杯西瓜汁、一杯鲜橙汁。
楼辔刚拿起酒杯,浅尝了一口号珀色的酒汁,“有什么事情还不说?”
“喔,我跟心莹打算圣诞节结婚。”
“不是说要等到把跟伯父借的钱还清再说吗?”
“你知道,”王照彬的脸上出现了颇为微妙的神情,“人生有些事情是不太受控制的。”
楼辔刚一想,已然明白,又是奉子成婚。
的确,对现代人来说,除了一时冲动之外,会在短时间内仓卒结婚的,通常都是为了小生命这个理由。
“反正你也老大不小了,三十岁成家立业,差不多是时候了。”
“可是这跟我想的不一样啊。”王照彬看了化妆间的方向一下、在确定女生们都还没出来时,才稍稍放大音量,“等结婚时,心莹的肚子已经多大啦,完全没有新婚生活可言嘛。”
他忍住笑意,“黄心莹有没有抱怨?”
“她?没有。”
“那你更不该抱怨了,到孩子生出来之前,辛苦的人都是她,她没说什么,你还嫌东嫌西。”
王照彬叹了一口气,好像还是无法释怀,“我知道自己这样想有点过分,我才偷偷的讲啊,如果被她知道我不是兴高采烈的准备婚礼,我就惨了。”
“那你最好从现在开始都不要提。”
“我也只敢跟你一个人说。”他伸长脖子,又看了化妆间的方向一眼,“跟你讲,除非已经有万全的准备,否则不要让女人怀孕,心莹自从有了之后,就突然从我的女人变成孩子的妈,现在完全不管我的生死,全副心神都放在那个才几公分大的小人身上。”
楼辔刚这不可忍俊不住的大笑起来。
原来,这就是王照彬这几天闷闷不乐的原因。
他才不是烦恼什么没有新婚生活,他只是在跟自己还未出生的孩子吃醋,居然会跟自己的孩子吃醋!
楼辔刚拍拍他的肩膀,“如果你真的很闷,我不介意陪你出来喝酒聊聊天,但这些话千万别让黄心莹知道,要不然,你会因自己幼稚的心态而连最爱的地位都不保。”
王照彬沉痛的点头过后,楼辔刚站了起来,“她们去太久了,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然后,他移步往化妆间走去。
然后,听到了一些事情。
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