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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芽 第八章

“为什么摇头,你不愿意?”

床榻上那张血色尽失的苍白俊颜有著太多病后的憔悴,披散的黑色长发包覆著他颀长的身躯,身上刺眼的白衣让他看来更清瘦,缠绕在额心的白长巾隐隐约约还透出混杂著土黄药粉的血红伤口。

“不可以,你是主子。”嗫嚅的樱唇有些迟疑及哭音。

小粉娃的回答让榻上的大男孩微微惊讶,怀疑自己是不是昏迷过久,连睡梦和现实都分不清,才会误将眼前的小粉娃瞧得这般陌生。

“不是说好了,私底下只有咱们两人时,不当我是主子吗?”

“……不可以,你是主子。”这句话的音量像是她在告诫自己。

大男孩坐直身,“娃儿,我昏睡这段期间发生了什么事?”没道理他一觉醒来,小粉娃就转了性子。“还是……有人同你说了什么?”这个可能性最大。

小脑袋晃了晃。

“是不是有人责骂你了?是我大哥还是你爹?”他揣测著让她态度大变的原因。

小脑袋又是左右晃动了数回,“虽然媻姗该骂,但没人骂我。”

她只是……在适应完全摒除他是小迟哥,全心全意将他当成主子来恭敬爱戴,只要她做得到,他也势必要认清他与她的云泥之别。

“不要再摇头了,看得我头也跟著昏了。”他阻止小粉娃企图晃掉脑袋的自虐举动,“娃儿,过来。”

“是,主子。”她走近,但维持著相当距离。

“坐到榻上来。”他拍拍自己枕边的空位。

“不妥吧。”

“你不过来就换我过去找你。”他淡淡说著,一句实为强迫的话经由他嘴里吐出竟仍是温柔。

彼及他头上的伤势未愈,小粉娃只得乖乖听话,坐在床沿,一颗螓首压得低低的,好似正专心在数地上有几颗灰尘。

“没人该骂你,相反的,我还得向你道声谢,谢谢你那时拚了命想护我安全。”大男孩轻轻抬起她的脸蛋,暖声说道,瞧见她右颊上留下的伤痕时,不免皱起眉峰。

“到底是谁真正拚了命的保护人?我才该向你道谢……”

“可是你道谢的方法竟是……疏远我?”他淡笑问道,深黑如墨的眸子不放过她脸上的丝毫表情。

嗫嚅的唇瓣想替自己的行为解释,但话到了嘴边也只能硬生生吞回肚里。她如果跟大男孩说出她的决定,他定有方法可以说服她,将她失眠了好几天的挣扎全给化为乌有,而她说又说不赢他,心底深处更巴不得他真能有办法让她不用失去心爱的“小迟哥”,如此一来,她是不是又会将他推入“公私不分”的危险境地呢?

不能同他说,不能。

她知道,只要她什么都不肯说,他也不会逼她,因为他不是那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就算他急於明白真相,也只会搁在心上猜测。

“我没有。”

“你没有?”如果没有的话,见他醒来,她不早扑到他身上,缠著问他还疼不疼、痛不痛的,至少不会像现在,忽远忽近、扑朔迷离。

“我只是怕你刚醒来,身体还不太舒服。”

“能醒来就表示没事了。”

突然插入的沉嗓,让内室的两人同时转向门扉,正巧瞧见大男孩的大哥跨进门槛,仍显年轻的脸庞强端起当家主子的威严,本该是格格不入,但兴许是经年累月所堆积出来的神态已几近浑然天成,竟让他无论是架式或能力都名副其实。

“大当家。”小粉娃赶忙跳下床榻,抱拳揖身。同样是主子,她畏惧著梅庄大当家的威严,在他面前从不敢放肆。

“门外候著。”梅大当家赶人。

“大哥!”

“还不出去?”不理会三弟的阻止,他冷眼扫向小粉娃。

“遵命!”拳儿再抱,她旋身快步离开,在梅家老大补上一句“将门带上”的命令时略略停顿,再折回来关上门。

“大哥,你——”

“兄弟说话本来就不用外人在旁边听著。”他拉来一张鼓凳落坐,摊开手上帐册,先将方才某条有错的款项给勾出来。

“你……”想反驳她不是外人,却又找不到立场这般回话,大男孩仅能憋著一口轻怨,琢磨半晌,浅叹道:“大哥,你老实说,我卧床这些天,你是不是对她说了些什么?”

“说什么?”后,不只错一条,连下头这笔帐也记错,梅福真是欠人教训了。

“你是不是骂了她什么?”

“是该骂。”这么大的款子少填了个字,当然该骂,不只该骂,就算处罚也是天经地义。

“她这么尽忠,你还骂她,这样岂不告诉全庄里的人:『下人尽了最大努力替主子拚命,结果还是逃不过被责备的下场』,如此一来,庄里谁还愿意多付出分心力?”脑后的疼痛随著他每一个激动的字眼月兑口宛如针刺,即使如此,他还是一口气说完不平。

梅家老大从帐册上抬头,“我说该骂的人是管事梅福,你说不该骂的人是谁?”他虽分心在看帐,但也能听出三弟打抱不平的对象不是梅福。“是刚才被我赶出去的盘缠吧?”

“媻姗,梅媻姗,不是盘缠。”他纠正道。

“我记得当年是替她取名叫盘缠呀。”当年梅盛抱著小粉娃,说还没取蚌合适的名儿,希望他替娃儿赐名,当时他正在处理手下送牡丹上京的盘缠问题,随口便这么唤了。

“你没记错,你的确是替她取名叫盘缠,不过一个女孩子叫盘缠很难听,而且还是『没盘缠』这是凶兆,所以我替她改了。”他大哥这种爱钱如命的性子,真让人替他未来儿女的姓名捏一把冷汗。

梅家老大勾勾唇,一脸不多介意的模样。“她叫什么都无所谓。你以为我骂她?”

“你有吗?”

“我这么闲吗?”梅家老大头一次看到三弟露出这种非逼问出答案不可的神情,他这个三弟是个闷葫芦,很多事很多话都只放在心中自个儿烦恼,别说逼问,他连大声说句话都不曾,今天会这样可真是奇了。“我要骂她什么?骂她护主不力,让主子头破血流被人扛回庄里?还是骂她不守本分,一个领梅庄薪俸的护师,到头来竟反倒换成主子保护她的生命安全?”

“你真的这么说!”大男孩瞠目指控。

“我只是想而已。忙到没什么时间说。”看见温雅的三弟第二次露出这种嗔怒的表情——头一回说来汗颜,是他这个做大哥的无能,在父母双亡又无依无援之际,忍心将三名稚弟以微薄银两卖给好人家后,才过了一夜,忍不住心里反覆挣扎及不舍,连夜又奔回那三户人家,将亲弟给赎了回来,那时,三弟削瘦的脸上就是这种神情,即使当时他不发一语,光用眼神就足够让他这个为人兄长的内疚到投河自尽。

大男孩的神色让他想起了不愉快的过去,所以梅家老大不再吊他胃口,另一方面也是他早已暗自立誓,这辈子都不会再让弟弟们露出这种表情,无论是他,或是任何人,谁也不许。

“说笑罢了。我没骂她,再说她没犯错,我能骂她什么?如果真要骂,那六名铁铮铮的汉子让一个娃儿护著主子四下逃窜岂不更该骂?但他们也没犯错,这是突发情况,要怪,只能怪武艺不够高,那么是不是连带又得怪传授武艺的林师父?还是要怪梅庄买的那个菊花盆子太硬?菊花养得太美?还是最该怪自家弟弟硬要拿头当盾,给人砸伤了?”梅家老大无奈一笑,“一牵扯下来,没完呀。”

大男孩脸上紧绷的线条放缓,总算恢复了正常,可眼底的不解仍在。

“那她为什么明摆著要和我保持距离?”

“也许是被那天的事情给吓坏了。”

“不像……”甫受重击的脑袋被他这么折腾地用力思索,开始迸裂出疼痛,他拧眉紧压著眼睑,仍不放弃挖掘出她反常的原因。

“别想了,你还伤著呢。”合起帐本,梅家老大扶著大男孩躺回软枕上。“小娃儿嘛,心里不知在胡思乱想什么,你都是当家主事的大人了,别学著她一块胡思乱想,睡一觉,醒来什么都会不一样的。”

在梅家老大的安抚下,大男孩也只能颔首。

“大哥在这里看你睡著了再出去。”梅家老大宠溺地拍拍弟弟。

他知道有一阵子自家三个弟弟都依赖他到了离谱的地步,在家中情况仍一贫如洗的那几年,四个小男孩窝在一小张榻上,三个小弟每晚还得要听他说好些回睡前故事,他清楚他们不是要听那些陈腔滥调的忠义戏码或二十四孝,而是要靠他的声音入睡,只有确定他的声音在耳畔回荡,才能证明他们没有被人抛下……

“嗯。”这一刻,大男孩会心一笑。他早过了撒娇的年岁,却也享受并且珍惜这得来不易的亲情。

一睡醒来,一切都会不一样……

一睡醒来,病也好了大半,梅舒迟这回足足在床榻上发闲了四日——后三日全在大当家梅舒城及梅媻姗的半逼半哄下窝在榻上当个尽职的病人,后来还是大夫建议病人要下床走动走动,呼吸些新鲜空气,他才得以踏出房门,恢复自由之身。

屋外的秋风称得上刺骨,他披著奴仆递上的厚氅,与两名兄长及小弟在牡丹园间的花厅品茗叙事,秋季的牡丹园圃冷冷清清,牡丹绿叶孤零零地等待著春季花蕊苏醒,看来十足萧条寂寥。

热茶袅窜著菊花清香,捧在掌心像个火盆子似的温暖,花厅四周的绸纱在秋风间翻扬成纱浪,美归美,却没有半点挡风御寒的功效,冷得真教人边打哆嗦边吐出几句粗话。

“多披件衣裳。”梅大当家是四兄弟倒数第二个步入花厅,甫踏上石阶便开始解下自己身上的厚裘,进到花厅后正巧能披在梅舒迟身上。

“这是第三件厚裘了……”梅舒迟苦笑地看著自己身上原先就包裹得密不通风的厚氅,上头披著二哥梅舒怀月兑给他的那件镶满润圆珍珠的华丽织裘——很重,光是上头百来颗指月复大小的珠子就足以压垮人,现在又添了大哥梅舒城的狐裘。

“穿著吧,你风寒才刚好。”他宠溺地拍拍弟弟。

“谢大哥。”

“大哥……二哥……三哥……”

飘忽的声音如泣如诉,像极了冤死的鬼魂心有不甘地向哥哥们托梦时的调调,白惨惨的身影晃进花厅,每一步都像要摔著了,引来身后奴仆的惊呼,可他还能在摇晃间,稳稳当当地跨进厅里。

“三哥……披件衣……”

梅家小四将自己当成了白狐裘,双臂一摊地挂在梅舒迟颈肩,整个人平贴在他背脊,脑袋瓜子寻到了最舒服的姿势继续和周公相亲相爱去。

梅舒迟身上挂了四件厚裘及一个人——四件厚裘中有一件是梅家小四没来得及月兑给他,还穿在自个儿身上。

大当家梅舒城弹弹指,让两名小厮将梅家小四架离梅舒迟身上,塞到一旁的软椅上去秋眠。

二当家梅舒怀一贯穿著华裳,只是在这个不属於他的季节中,添了些慵懒睡意,当然也让他原本就美戚十足的俊俏容颜变得更无懈可击。

“怎么不见那个老跟在你身边的女圭女圭护师?”

“她去拿厚裘来。”第五件。

“真是忠仆。”梅舒怀呵呵笑著。

“我倒觉得小三没将她当成奴仆看。”梅舒城接过热菊井,大呷数口,煨暖了心窝。“打小就这样。”

“可那丫头倒真将小三视为主子。”梅舒怀咽下一块菊花甜糕,兴致颇高地和大哥谈著正坐在两人对面苦笑的梅舒迟。“我本来还以为,她该恃宠而骄,仗著小三宠她疼她,大剌刺巴著梅三当家,只要攀上了三夫人的位置,什么护师奴仆的身分不全都抛在脑后,飞上枝头成了凤凰。”

“二哥,别这么说话。咱们四兄弟不也曾穷途末路,不也曾是别人府上的奴仆?在身分上,我们并没有什么值得骄傲。”

梅舒怀仍是笑著,“是这样没错,所以如果你哪天对咱们说你想迎娶她入门,我们一点也不会惊讶,更不会反对,是不,大哥?”他将回答权抛给正在喝茶的梅舒城。

梅舒城仍专心品著高档菊井,“梅家没有门户之见,只要是你们想要的,大哥都不反对。”反正他溺爱弟弟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不差这一件婚姻大事。

“说到哪去了,不是要谈生意上的正事吗?怎么说著说著说到这上头来了?”梅舒迟努力想转移话题,甚至翻开今年采菊的盈余帐册,盼能让大伙将注意力转到册本上。

“是呀,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现在可是咱们三当家想娶,人家还不肯嫁哩。”梅舒怀接过帐本前撂下这句话,他的眸子总是精明得让人无所遁形。

听见梅舒迟无声轻叹,梅舒城决定拦下这惹人沉默的话题,省得梅家小三抑郁。他挑了个最近发生的事开口:“前几天梅福向我提起,他那远房外甥也到了成家的岁数,他向我这个做当家的讨了个赏,希望能让他外甥和新媳妇儿在梅庄办场热闹的婚宴,我允了,反正那远房外甥和新媳妇儿都是梅庄里的人,做主子的尽分心意也好,再说,梅庄好久没热闹热闹,藉著办婚宴,顺道让庄里的人放松一下。”

“乾脆再瞧瞧庄里有没有其他对情意相投的小俩口,将大伙的婚事全给办齐了,来个双喜临门。我这边的梅兴暗恋王厨子他女儿好些年,如果王厨子肯点头,让他早些娶她进门,省得时常三更半夜模黑到花园去谈情说爱。”梅舒怀为自个儿的贴身小厮争取埃利。

“……我这边……也有个小丫头和长工……呼……”飘虚虚的嗓音企图插嘴,最后又被周公给拖回去下棋。

好,简单几句大家都懂了,乖,继续睡。

“小三,你说呢?”梅舒城总会听过所有弟弟的意见。

梅舒迟微笑点头,“大家能在梅庄开枝散叶,这是好事,也是我们当主子的责任。若要设宴,西园最合适,那里的红菊喜气。”他停顿了片刻,带笑的眉峰忽然微微敛起,“等等……大哥,你方才是说——梅福的远房外甥?”他脑中快速翻著无形的梅庄名册,一个名字蓦然浮现。“梅……项阳?”

“是这名字吗?”梅舒城也不太确定,毕竟梅庄奴仆太多,他没那么多闲工夫去背每个人的名宇。“我只记得他是梅庄护师之一,今年二十了吧。”

梅舒迟更确定了。梅项阳,小阳笨师弟,这个名宇多久没听见过,他对他的印象似乎只到梅媻姗疏远他的那天为止,因为之后梅媻姗不曾再同他多谈关於她周遭的人事物,当然也包括了久违的“小阳笨师弟”。

这个名字,只在他的耳畔消失,并不代表著他已不存在。

“他要娶的新媳妇儿是谁?”依男人的直觉,他从许久之前就从梅媻姗口中听出了梅项阳对她的情意,那些在她眼中恶意戏要她的劣行,在他眼底却是一个男孩想赢得心仪姑娘全盘注意的手段,他知道,梅项阳把他的心全搁在梅媻姗身上。

现在改变了吗?他有了其他爱慕的姑娘吗?

时间,会让他将心从媻姗身上收回吗?

“听说是梅盛的女儿。”

不会。

梅舒迟脑中浮现这两字时,梅舒城同时给了他答案。

反观他自己,他都没办法做到,又怎会天真地以为梅项阳已做到呢?蠢。

梅舒怀先是瞧瞧看似平静的梅舒迟,才转向梅舒城道:“大哥,你知道梅盛的女儿是谁吗?”

“梅盛的女儿就是梅盛的女儿呀。”他哪记得呀!

“……我知道……”梅家小四在角落举起软趴趴的膀子,可是无人理会他。

“梅庄第一辈的奴仆我都没办法叫全,何况是他们的子子孙孙?”

花厅的绸纱掀起一角,梅媻姗怀抱著裘袍回来,先朝众当家恭敬揖身后才抖开裘袍,披在梅舒迟僵硬的肩头。

梅舒迟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瞅著桌上那杯有著他倒影的菊井瞧,反常地没向她道谢——这不是梅舒迟向来的习惯,他从不将奴仆替他做的事情视为理所当然,更不吝啬向他们称谢。

这一回,他没有,只像个无所适从的孩子,不肯抬头。

“啊!”

梅舒城冷不防拍桌而起,震洒了石桌上的杯杯壶壶也无暇理会,长指直挺挺地指向梅媻姗。“你是梅盛的女儿!”

震惊,大大的震惊。

梅舒怀是一脸早就知道情况,见怪不怪的脸;梅家小四则是被梅舒城那声惊吼给稍稍震回神智,掏掏耳,翻个身再睡;梅舒迟仍是专心盯著茗杯瞧。

梅媻姗一头雾水,什么时候她的身分会让人这么震惊?又不是什么皇帝老子的私生女,犯得著让梅舒城愕然万分,好像她欺瞒了他似的。

“我是梅盛的女儿没错。”

“你有妹妹还是姊姊?!”缓些,说不定梅福口中的新媳妇人选不是她。

“有妹妹和弟弟。”是爹爹和后娘这些年添的。

“妹妹多大岁数?”

“八、九岁吧。”虽不明白梅舒城为何问这些琐事,她仍照实答。

“说不定梅项阳恋童,想娶的是她妹妹!”至今,梅舒城还在做垂死挣扎。

天!梅庄里每一个长眼的人都看得出来他三弟待梅媻姗如何的好,若不是心存情芽,哪个男人会心甘情愿到这种地步?而现在,梅媻姗却选择要嫁给别人,教他三弟情何以堪?!

“大哥,够了,别说了。”梅舒迟的声音平稳得难以听出任何起伏。

淡淡的,他牵起了笑。

“既然你允了,就这么吧。如果她不介意,让我充当她的兄长,替她张罗个热闹的亲宴,也算……心意。”

饮尽最后一口仍残存著热度的菊井,梅舒迟起身,肩头数件厚裘全滑落地,在他脚底漾成涟漪般的圆弧,梅媻姗上前替他拾起厚裘,梅舒迟却先一步挥开花厅绸纱,许是心绪紊乱,许是力道发泄,一阵裂绸声在那只揪纱的指间传开,她还没来得及站超,梅舒迟已经快步离开花厅,头也不回地。

那裂开一角的绸纱被冷风吹缺了口,无法遮蔽他远远离去的身影。

他,落荒而逃。

六年前,他病愈清醒,失去了小粉娃。

六年后,他病愈清醒,失去了梅媻姗。

一睡醒来,一切都会不一样……

她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她竟然是最后一个才知道的!

如果不是今天梅家兄弟的反应太过奇怪,她恐怕得上了花轿才知道她的终身大事已经被爹娘给订了下来!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你早知道晚知道有差别吗?再说,你和小阳自小一块长大,还扭捏什么?别同我玩什么『人家不依、人家不来了』的闺女娇态,爹怕极了那种恶心调调,省点省点。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该嫁就嫁,依不依都一样该嫁啦。”梅盛喝口茶润嗓,继续对冷著一张清妍容貌的女儿进行轰炸:“小阳这孩子我很满意,性子开朗又热心,每回他来咱们这吃饭不都热热闹闹,你弟弟妹妹也喜欢他,爹就挑不出他有什么不好,这种肯上进的男孩是最好的夫婿,再加上爹也知道小阳那孩子对你的死心眼,跟著他,你不会吃苦的。”

“这种事,你都不需要同我商量吗?”面对梅盛的长篇大论,她只问了一句。

“商量什么?天底下有哪个爹娘要替女儿订亲事还得和女儿商量的?”在家从父,他说了就算!

“这种事,你都不需要问我要是不要?”她再问。

“好,那你要是不要?”梅盛一股火气也跟著上来。跟这丫头说了好些个时辰,口乾舌燥的结果,她怕是半个字也没听进去,还敢挑战他这个做爹的威严!

亮眸毫无畏惧,“我不要。”

“我就知道你不要,那还问个屁!”他做什么干蠢事?

“你明知道我不要,所以连问都不问就替我允了?!”

“对。”

两父女同性子同脾气,像两只隔著河桥咆哮的怒犬,你吠一句,我回一声,汪汪汪汪。

“容得你不要吗?!大当家亲自允了你和小阳的亲事,不仅如此,所有婚宴摆席,当家们也全点头同意,帖子虽然仅发给梅庄人,但光凭这样,桌数就破百,箭在弦上,你不要也不行!”梅盛这边吠得够响亮,搬出这道必死令,还怕女儿那几声气虚的反驳吗?

梅媻姗菱唇张了又合,合了又张,这一瞬间,她竟找不到与她站在同一阵线的人,就连梅舒迟也……

看清女儿眼中一抹迟疑,梅盛要断了她唯一的奢望,再残忍也不过就是心口一刀,挨过了就会释怀吧。

“就连三当家也一样,甚至他还找了城里手工最好的绣娘替你缝制嫁衣,要以兄长的身分让你风光出嫁。三当家真是个无话可说的好主子,也不枉费这些年你跟在他身边的主仆情分,值得了。”

女儿是他生的,他太清楚媻姗心底在想什么,但是女儿的奢想只会拖累她,让她追逐著遥不可及的幻梦,既是如此,还不如抓牢手中平实的小小幸福,做爹娘的,也就只冀望女儿能嫁个好良人,再多,也不贪求了。

梅媻姗显露疲惫,不知是被父亲轰击太久还是无力感涌现,她再也听不下任何一个字,推开了木椅,双掌撑著桌沿才能站直身,好似所有的精力在方才父女俩短兵相接的过程中全数耗尽。

爹说的每字每句,她都已经忘了;心底的排斥让她的脑袋不去容纳任何说服或逼迫的话。

她知道梅项阳会是好夫君,但他是师弟,这两者的身分不容弄混,即便全庄里的人都无法明白她的想法,可是有一个人一定会懂!心中满满激起“只要那一个人懂就够了,其他人的想法她不在乎”的念头,那个会懂的人一定会站在她这边,挺她到底。

对,他一定会,只要她把这个想法告诉他,他会替她想出解决办法的,因为,他总是这样。

不理会梅盛在身后的嚷唤,梅媻姗提起全力,施展轻功飞奔在园里的花草上,焦急的心让她好些回都没瞧清脚下受力的枝哑有没有踩空,摔得又重又疼,但她不顾狼狈、不顾疼痛,一心只想去找他。

找他替她燃一盏灯,指路的灯。

“怎么这么急?后头有人在追你吗?”

当她气喘吁吁地在院后菊圃间找到梅舒迟时,他笑容可掬地问著她,令人不解的是,他脸上不见半分异常,几乎让梅媻姗错觉他还不知晓她爹替她允婚一事。

“三、三当家……”

他半侧著身,一头又直又顺的长发迎著秋风而飞,他笑著,笑著等她喘完并说明来意。

梅媻姗摇著头,“项阳是项阳,项阳是小师弟……但夫君,我不能接受。”顾不得尚未顺好的气息,她心慌地想让他听懂。

梅舒迟浅笑著,“梅舒迟是梅舒迟,梅舒迟是小迟哥……但主子,你接受,为什么现在这样的逻辑换到梅项阳身上你不能?”

他听懂了!

他听懂了……却给她最残酷的答案。

梅舒迟弯身摘下脚边一株价值不菲的红焰菊,递到她面前。

“你自己找答案吧。”缓缓的,他唇边的笑容褪去,像是不曾存在过。“你向来自主,没有人能动摇你的决定,当年如此,现在亦然。主子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

她没伸手接过菊株,他却松手任红菊月兑离指间,坠落她眼前。

满身菊香的男人带走了鼻翼间所有的清香,她嗅不到半丝的芬芳,在努力吸纳之间,却听到类似啜泣的吸鼻声。

拾起泥地上的红菊,她开始一办办扳离菊株,檀口喃喃低吟著。

直到最后,她瘫坐在泥地上,一阵凛冽的夜风吹来,卷起了满地的红瓣,在空中扬舞,连她身后不远处那摊没让人注意到的拆卸花瓣也无法幸免。

那夜幕间漫天飞扬的花办里,不只有她寻找的答案——

也有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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