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镜花水月 第六章

幕阜王心性大变,已经到了暴虐的地步。

他在位十二年,曾发动不少战事,他的军队强盛,屡战屡胜,邻近小柄多采取进贡求和的心态与他缔结同盟,而他也会在对方释出善意时鸣金休兵。但近来的幕阜王,突然变得喜爱享受杀戮,即便已经战胜,他还是命军队大肆血洗敌城,在敌人的痛苦哀号中,豪饮着美酒。

幕阜王的军队也一样,每一名将士皆斗志高昂,恨不得随时随地都能站上沙场,痛痛快快地拿刀杀人,每一张脸孔越来越狰狞,见血时的愉悦笑容几乎要咧到耳边,见者无不恐惧胆寒。

是浑沌闇息带来的影响。

它将人类心里的黑暗带到表面来,原先小小的恶念会以惊人的速度壮大,无论是嗜血、暴戾、凶残、阴险或狠毒。

小至幕阜王城的后宫妃子们争宠手段尽出,一张张漂亮的容颜扭曲变形,本该是台面下的斗争浮现上来,谁也不再甘心使些小心机——这几日来,穷奇喝到的毒酒已经超过三十杯。

大至百姓与百姓小事化大的争吵互殴;国与国之间频繁的战火,浑沌的力量,让人心腐化至此。

处于牢里的月读只留下一具打坐空壳,他的元神已经不在那里,依她对月读的认识,月读定是赶去阻止幕阜王军队的屠杀行动。

灰蒙蒙的天,有种风雨欲来的阴暗,人类或许会以为是大雨来临前的预兆,但她知道,那一片阴霾,是笼罩着天的闇息。

穷奇冷眼看着这一团混乱,她闯出来的祸,她不想也无法收拾。

将自己瘫进架着轻纱的大床,床柱上雕着花鸟,镶着金银珠宝,她无心欣赏,闭上眼,任由思绪沉淀。

般得天下大乱,她没有得到快乐,也知道这些不是对的事,可是她阻止不了自己。难道就因为她是凶兽,所以她不懂痛苦,不懂人类在战争中尝到的恐惧及无助,不懂月读的悲天悯人?

那些善良的本能,为什么她没有?

为什么她这么坏?

为什么她的心肠冷硬如铁?

为什么看见人类掉泪,她没有一点心疼和怜悯?

为什么……她是一只由瘴气凝形的凶兽……

这样的她,永永远远也不可能理解月读的想法,永永远远也不可能和他站在同一种高度看待世间万物。

好烦!

她逼迫自己别再胡思乱想。睡吧!睡着的话就可以暂时忽视烦人的事实……

穷奇辗转反侧,她无法立刻安稳入眠,总是被夜里哀呜的虫鸣扰醒,好半晌才终于有了睡意。

风,吹开窗扇,咿呀推动,在静寂深夜里,声响显得巨大无比,她连眸也懒得睁开,并未留意到另一道推开门扉的声音传来。

床柱悬系的纱帐没有解下束绳流苏,仰卧榻上的娇人儿一览无遗,红裳底下包裹着玲珑有致的玉体,长鬈发如丝绸披泄,即使她蛾眉深蹙,仍是美得超凡绝尘。

一道黑影,蹑着脚越过绘满富贵牡丹的屏风,进到后堂,停驻在美景不远处,贪婪的眼光锁住娇躯不放。

随着吐纳而起伏的丰胸饱满迷人,在红纱裹覆之下呼之欲出,她侧身睡着,衣襟滑开,露出一片白皙如雪的诱人景致,黑影用力咽了咽唾沫,挪动脚步缓缓跨上床榻。

穷奇立刻惊醒,视线对上一双婬秽黑瞳。

幕阜王!

“小花儿,别怕,是本王。”幕阜王放软声音,贴在她耳边吐息,浓浓酒味扑鼻而来,连日来庆祝胜仗的酒宴,让他总是处于醉生梦死的狂欢中。

就是你我才怕啦!

“你在做什么?!从我身上滚下去!”见幕阜王将她囚在床板与他的身躯之间,两脚跨置在她身侧,穷奇动怒地嘶吼,下一瞬就伸长爪子耙向他婬笑的脸孔。

幕阜王抢先一步捉住她的柔荑,将之扣在枕上。

“嘘,小花儿,你都不知道本王有多想好好疼爱你,每回见到你,本王总是想要你想到浑身发疼,本王的小花儿,你真懂得如何撩拨人……”他一边说着,一边想要亲吻她。

懊死的人类!

不仅仅是嗜血的壮大,连奸婬女人的色胆也开始膨胀,竟然对她霸王硬上弓!

穷奇眼神一冷,正要出手,幕阜王的嘴已经压向她的唇,恣意啃咬。

刷!

红裳被他粗鲁地撕裂,她身上留下他的指甲痕,他想用男人的力量制服她。

今日换成一个柔弱的人间女子,兴许就会被幕阜王以暴力强占身子。

但她不是柔弱的人间女子,她是凶兽穷奇。

人界男子的力量,在她眼中不如一只扛着糖的蚂蚁。

幕阜王的双手在穷奇身上游移,全然没注意到穷奇的眸子已充血变红,呈现妖异恐怖的色泽。就在他噙着粗鄙的笑意,正要动手揉捏她软绵酥胸之际,穷奇扣住他的手腕。

“怎么了,小花儿,要本王温柔点吗?哈哈哈呃呀呀呀呀——”

狂笑瞬间变成尖叫,他的右手被穷奇硬生生地扯断,大量鲜血喷溅得满床满墙都是。

“你……你……”幕阜王按住断臂,从床榻上跌下,仍阻止不了血液从伤口倾泄的速度,太过剧烈的痛楚,令他脸上涕泗纵横。

穷奇抹掉沾在她脸颊上的几滴污血,眼眸出奇冰冷,她将手上握着的断臂甩掉。扯下那只婬秽脏手她就满足吗?不,她不满足,这只人类就算被她挫骨扬灰一万次也死不足惜!

她身上红裳在方才被他扯破至腰际,露出雪胸,她没有伸手去遮,任由春光外泄,无妨,反正他马上就要死了。

“你刚刚还用另一只手碰我。”她冷冷地说道,指掌间滴着幕阜王的血,怒意让她的獠牙浮现,十指利爪有半寸长,满头长发无风自动,在半空中狂舞,宛如拥有生命的活蛇。她指着他的左手,宣告道:“我要扭断它。”

幕阜王瞠大眼,完全酒醒,剧痛与惧怕让他爆发逃命的力量,他撞倒屏风,踉踉跄跄地往门外爬,一面扯喉大嚷:

“妖、妖怪——妖怪呀——”

穷奇没打算轻饶他,迈开步伐,缓缓跟上去。

铃……

本该悦耳的铃铛声,此时像极召魂索命的铃声,听了令人破胆,紧紧跟随在幕阜王身后,无论他跑多快,铃声都如影随形。

“快来人呀!快……快来人救本王——”

幕阜王凄厉的嚷唤成功地叫来大批侍卫,他浑身是血,躲在持剑握枪的兵士身后,脸色惨白是因为失血过多,更因为吓得几乎魂飞魄散。兵士想要先为他止血,却被他一把挥开,他举起重若千斤、频频颤抖的左手,指向身后仍款步而来、婀娜多姿的妖艳女子。

“杀了那个妖女!先杀了那个妖女——”

“镜、镜花夫人?!”这是什么情况?大王的宠妃身上沾满血腥,面无表情的俏颜冷如冰霜,她衣衫不整,仍旧美丽,手无寸铁,却将大王吓到语无伦次。

夜的墨黑,映衬出她的眸色血红,唇畔獠牙雪白。

“没你们的事,让开,我要杀的只有他。”她指着不断打颤的幕阜王。

“夫人!您疯了吗?!您怎能对大王不——”

红纱咻地窜向话还没说完的士兵,缠绕住他的颈,要他封口。

“谁敢挡,我连谁一起杀,不想死就滚远点!”她眉宇间只有森冷的妖息,逼退数十名侍卫。

“谁敢逃我绝不轻饶!”幕卓王见侍卫们心生恐惧,急忙斥喝,跌坐在地的他甚至以脚将一名侍卫踢得前进好几步。“上!你们全给我上——呜……”断臂的大量失血使他昏眩,眼前一片黑。

穷奇毫不手软,挡在面前的侍卫被她以掌风击散,人类哪能承受凶兽的强大力量,一个个像被使劲打飞的皮鞠,弹得老远。

她不想滥杀无辜,但他们不识相点快逃,怨不得她冷血。

清空眼前所有阻碍,她俯觑幕阜王,以一种至高无上的高傲,慢慢弯身,纤细的右手探向幕阜王咽喉,他惊恐,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感觉到喉间的五根葱白玉指正施加着骇人力劲,那不是一个女人所能拥有的力量——

“连我穷奇你也敢碰。”她一字一字缓慢说道,手指却不像她说话时的轻软缓慢,幕阜王的颈骨传来碎裂声,鲜血从他的嘴角涌出,他惊惧的眼,充满死气。

“我准你碰我了吗?我准了吗?肮脏的男人——”

她抬起左手,就要挖出他的心脏。

咻!

一枝箭,射穿穷奇左肩,阻止她的暴行。

本以为是哪名小兵偷袭她,穷奇侧过螓首看去,却发现那枝箭并非人类惯以羽毛、木材及铁椎所制成之物,而是一道亮光凝聚而成的箭形。

她瞄向天际,云霄之间的热闹程度还真少见,数十名神兵拉弓以待,箭头全朝向她。

她从第一列看到最末列,没有发现月读的踪影,站在最前头的是神武罗。

他虽是神族,却不像月读慈眉善目,关于他的传言有许多,但孰真孰假,也无从探知,最可信的便是曾为人类的他,屠杀十只祸兽,耗尽气力而亡。他整张刚棱的脸庞上划满无数的伤痕,据说是与祸兽厮杀时,祸兽的利爪及长牙所留下的疤痕,一道比一道更明显吓人。

神的法相,有慈爱,有愤怒,有悲悯,愤怒的法相不代表失去慈心,而是用以软化顽劣之徒而转化的形象。

“凶兽穷奇,你真不受教,辜负月读天尊一番苦心。”武罗沉痛一叹,而穷奇的回应,只是更倨傲的冷哼。

“当年不该留你,是月读天尊失算,他以为以慈心能渡化你,虽不奢望你成佛成仙,但至少能消减你的凶性,别让你作乱人间,结果,你却做出与浑沌无异之事,现在,还以残暴手法杀害人类——”

“少在我耳边说教,你们这些神,我看了就碍眼。”她不羁地顶嘴,右手捏碎幕阜王的颈骨,让这男人彻底断气,她放开他,任由尸首瘫软在地。

又有一名神兵松动弓弦,这一回,光箭钉入离她脚边几寸的地板。

“且慢。”

一道光影降下,就在神武罗的身旁,回复白发白衣无垢圣洁原貌的月读翩然而来。

“月读天尊。”武罗不意外月读随后即刻来到,前方战线爆发的血腥混战,应该已被月读化解。

“请将穷奇交给我。”

“天尊,您不会是……还想为穷奇说情吧?”武罗是由月读领入仙班,月读之于他,像是师尊,也像是长者,他对月读存有最高敬意。

必于穷奇的下场,他与月读都一清二楚。穷奇藉由浑沌闇息之力,在人界种下祸因,在幕阜王发动的战争中,丧失的性命数以万计,那些罪,全该算在穷奇身上,这只凶兽已经变得危险,再放任下去,只会有更糟糕的情况,他此次便是领天命来斩除穷奇。

“不,我不会为她说情。”月读看着穷奇,神颜平淡如水,实际上他此时内心翻腾的怒意几乎冲喉而出。

他真不敢相信她会如此冲动,愚蠢到用凶兽的闇息影响人类。人类的心灵脆弱且易控,闇息对他们而言就像是毒,一旦吸入,人心便极可能扭曲,变得善妒,变得贪婪,变得残暴。

她为什么不能深思熟虑?为什么不能多些慈悲?为什么不能懂事些?

战火下的生灵涂炭,何其凄惨,谁瞧见皆会鼻酸,她若能感同身受,绝对不可能做出这般愚笨的错事!

“我只希望武罗尊者将处置穷奇一事,交由我来做。”

“天尊……”

月读的目光不看任何人,仅与穷奇交凝视线,说着:“我明白她该受的罚是什么,我不缓筮私,更不会逆转天道,她自己种的因,要自己承受那个果。”

如果今日的死劫是穷奇命中注定,他绝不会站出来替她改变什么。天道循环,从开天辟地以来就是不变的真理,万物灭成就万物生,世界不外乎生与死的轮回,跳月兑其中的人少之又少,他比谁都更明了这个道理。死亡,对他而言,不是一件绝望之事,穷奇若死,代表着她失去天道,天地无法容她……

穷奇之死,是千万年前他便算出来的结局,但他却不想让武罗及一班神兵神将祭出兵器对付她。

当月读站到她面前时,穷奇没有后退,直挺挺地面对他,她甚至没有开口解释现在脚边躺着幕卓王尸体的原因。

“穷奇,你知错吗?”月读问她,若她说有,他或许尚能向武罗求情。

“我没错!”幕阜王那种货色,心肠没她好,心机比她重,留在世上做什么?杀了他,她一点错也没有!

“穷奇!你知错了吗?!”月读加重语气。

“我、没、错!”她的口气比他更重。

“朽木不可雕。”月读眼眸一凛,薄唇逸出叹息。

穷奇看出他对她的失望,她做的一切,在他眼中全是离经叛道,全是错错错错,她并不是要看他流露出这种表情的……她也希望他见到她时,是心情愉悦的,是会舒眉带笑的,为什么她总是将事情弄得好混乱?害他不悦,害他总是皱眉数落她,也害她自己好累好倦。

她要怎么做才对?

没有人教过她呀。

从来……就没有人教她呀。

杀幕阜王不对吗?

他要强暴她,难道要她乖乖就范,任由他用恶心的双手和嘴唇在她身上游移?不,她无法忍受,她无法忍受月读以外的男人碰触她——

迁怒别人不对吗?

可是她心里难过呀,凭什么她痛苦时,还要看别人开心?

伤害别人不对吗?

他气她伤人,可他也伤了她呀!

无视别人的生命不对吗?

可他也……无视她的生死呀,他置入珍珠的那一瞬间,心里想的,不就是如何轻松地取走她性命吗?

她真的……不明白。

“穷奇,你虽非四凶中最恶狠难驯的一只,却是四凶中唯一面临死劫的一只,这是你的宿命,从你成形那日起,就已写下的结局。我现在所能做的,只是让你毫无痛楚地解月兑,这是我给你最后的慈悲。”月读尽量维持平淡月兑俗的口吻,不想泄漏出心底情绪。

四凶中,浑沌做的坏事远远胜过穷奇许多许多,为何只有穷奇才有死劫?这个疑问,他问过自己无数次,浑沌的岁寿何其漫长,甚至接下来的人生还能吃喝玩乐愉快无比,穷奇却必须殒落,为什么?

岁寿长短,与善恶无关,若有关,也就不会有“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的俚语传世,好人之所以命不久长,是因为人类投胎入世,是为了偿付业债,业债短,还得自然快,待偿清后,入世的责任也了,以神论看来,岁寿短,不等于坏事,而是另一种程度的解月兑。

解月兑……

取下穷奇额上珍珠,就是助她解月兑。

只是,为何他心中仍抱持着不明白?

“慈悲?”穷奇喃喃重复这两字。

“是的,慈悲。”

她一笑,眉宇间却是凄苦嘲弄。

“你说的慈悲我不懂。我只知道,对我来说,也许当年在我成形之初,你那三名师兄说要毁掉我,你没有跳出来阻止,甚至帮着他们一块儿动手,让我没机会活下去,那才叫慈悲。”而不是等她沾染一身情孽,做出许多连她自己都分不清是对是错的事之后,才说要让她毫无痛楚地解月兑。

他的慈悲,她无法领受,也无法感谢。

她要的慈悲,也不是他认知中的慈悲。

“你那时说……我有活下去的权利,而现在,你想告诉我,我失去这权利了,是吗?”

“生与死,一体两面,你今日死,明日也许就会重生,生命之息,不会因一个人的死亡而结束。”

“……又说着我听不懂的话了。”她自嘲没有慧根。

“你还有什么遗愿未完成,你说,我能做到的话,我仍会助你。”

“天下大乱。”

“你到现在仍执迷不悟。”他对她的答案锁眉。

“哈哈哈……”她娇笑几声,不答了。

遗愿?在生都无法做得到,死后她更不会去奢望。

月读缓缓抬起手掌,抵在她眉心。

“穷奇。”

“嗯?”她连挣扎的也没有,想打赢月读不可能的,他一旦想取她性命,就一定会做到,她额心的珍珠,不就是为此而生?

不,她不会抵抗,她不会在最后的这个时候,还让他为难,还让他费半分力量制服她。

淡淡的悲哀,盈满心头。

反正她早就知道这一日会到来,也知道月读不会手软,她不开口求他,不要亲耳从他口中听见冷漠的拒绝。

这条命,他要,就拿去吧,它本来就是他所留下的……

“……”月读最后仍是没有开口,无声喃念着神语,在她光洁额心的珍珠轻轻颤动,剥离,缓缓滚落至他的掌心,浑圆的珠子拥有圣洁无比的光晕。

穷奇此时才发觉,那颗珍珠间闪耀的色泽,就像是月读身上洁净的光辉,那本该就是他的东西呀,她怎么这么笨,一直没有发觉呢?

一点痛觉也没有,她只觉得有种沉重的东西从身上月兑离,脑袋开始轻飘如絮,闪过千万年来无数的画面——

她有活下去的权利。他正气凛然,独排众议与三名师兄言语相抗,在捍卫她的生命,让她好开心。

我掐指算出的那些未来,谁也不该改变,上天已经写下的命运,企图扭转它便是逆天。这番话,曾是他从他师兄们手中救下她的说法,此时此刻再回想起来,竟变成讽刺。

你的思想又污秽起来了。他读出她的心,那时,她正回味着他唇瓣的好滋味,换来他的冷淡斥责。

你不为恶,我就永远不会取下它。她为了额上珍珠一事,和他赌气撒泼,他的语调,仿佛说着她额上珍珠是个无关紧要的装饰花钿罢了。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你黑发的模样真好看?白的发、黑的发,她都好喜欢。

你说你喜爱我,以后你说什么,我都会听话。她首次,在他面前坦承心意。

穷奇,我是喜爱你的。他说。

眼前的过往,不断交错再交错,与此时的他重叠再分开,让她分不清现实和虚幻。不知由哪里而来的灰暗烟雾,阻挡视线,教她无法看个仔细,她伸手想挥开烟雾,它们却越来越多,越来越浓,窜向天际。

烟雾,是由她额心的缺口冒出,她体内的瘴气,如破柙而出的兽,争先恐后地奔窜四散,让她无法看清他。

他没有骗她,这种死法,对一只凶兽而言,好慈悲。

不痛,不疼。

不痛,不疼哪……

这就是他的慈悲,这就是神的慈悲。

她却觉得他好残忍。

他用着最冷淡的表情,取下珍珠。

他用着最冷淡的眼神,看着她消失。

他用着最冷淡的沉默,不发一语。

“事实上……我自己有试过想把珍珠拿下来……可是不管我怎么用力去拔,它就是一动也不动……”她喃喃细语,“我也不想当凶兽呀……我也想变乖呀……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做,谁都没有教过我呀……”

她失去了站立的力量,失去了抬高手臂的力量,逐渐的,她失去了思考的力量,现在,她连言语的力量也即将失去。

她表情迷蒙,被灰雾模糊,身子轻到似乎快要飞腾起来。

“月读……我是不是真的很坏……让你……很恼我呢……”细小的呢喃,最末了那几个字,只剩微弱气音。

“穷奇——”月读在一瞬间几乎就要出手将她化为轻烟的躯体拦下,不让她飞离眼前,不让她没入天际。

只是几乎。

最后,她的形体,尽数化为茫茫灰雾,随着瘴气,飘散于天地之间。

当灰雾随着清风拂去,在月读眼前,什么也没有。

四凶之一的穷奇,就此不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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