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夜挑了南城最豪华的大酒楼,一踏进去,便先付清几百两,要伙计送上楼子里最贵的酒来,再点些高价菜色来当下酒菜,能将鲍鱼当花生米在猛吃的人,放眼望去,除了朱子夜,不做第二人想。
她豪气牛饮掉一大碗的蜜林酊酒,醇液滑入喉头的瞬间,是不适应的热辣,她轻咳几声,抹去唇边残汁,配口鲜鲍鱼,继续灌。
“这样喝会醉。”他要阻止她,被她一手拨开。
“我们以前拚过酒,记不记得?”她想起了这条往事。
“嗯。”他颔首。
“我酒量比你好。”她哩脑嘿直笑。
“那回,妳吐了我一身。”还发了一夜酒疯。有人醉起来,会傻笑、会昏睡、会唱歌跳舞,她麻烦多了,吵着他替她磨墨,她要写信,真替她取来文房四宝,她连笔杆都握不牢,笔锋没蘸上墨,倒是她的小脸先蘸满了。
“我有跟你道过歉了嘛,你怎么还记仇呀?”小鼻子小眼睛的。
“不是记仇,只是记牢罢了。”关于她与他的回忆,他忘不掉。
“我都忘掉那次为什么咱哥儿俩会这么有酒兴。”她转眼又喝掉半碗,酒的辣甜,麻痹掉口腔对它的排斥,逐渐变得顺口。
“妳不知从哪儿拿到一大坛女乃酒,连夜赶来要我陪妳一块儿尝尝滋味。”那时她神神秘秘的笑容,拉他进房,关门落闩,悄声说别让旁人知道,她要与他独享。
“呀……对,女乃酒,那可是用十一斤牛女乃精酿出来的好东西,有人送了两坛给我爹,我马上污走他一坛,哈哈。”女乃酒,酒色清澄透明,口感醇香,有着一股香女乃味,甜甜辣辣的,尝起来新奇又好玩,滋味相当好呢。
“妳还吵着要和我喝合晋酒。”
“有吗?”有这回事吗?朱子夜对那次的印象……实际上并没有太深刻,因为,后来只剩一片空白记忆,她干了哈好事坏事,她全记不得了,只知道隔天醒来看见秦关一脸深沉,表情是她不曾见过的……严肃,直勾勾瞧着她好久。
“有。”几杯黄汤下肚,她的丑态都露出来了,恶霸地强挽着他的手,说这样喝才有趣,她时常看见牧场里的人都是这么做的。
“……这可真糟糕。”她干笑。合晋酒,是新婚之夜的夫妻交杯酒耶!她怎会做这种蠢事呀”酒呀酒,害人不浅。
“那……你有喝吗?”秦关沉默的表情,让她额上冒出冷汗两颗。这表情,就是“有”“别当真别当真!你不说我不说,全天下没人知道这回事!咱俩就悄悄忘掉它吧。”她赶忙拍拍他的肩,安慰当年惨遭她强逼的可怜男人。
就在刚刚!一灶香前的“刚刚”,还同他勾肩搭背说要一块儿湮灭往日证据的家伙,喝掉两瓶蜜林酊酒之后,重蹈覆辙,一碗满满的酒塞进他手里,纤臂缠过来,标准喝交杯酒的姿势已经准备好,她白牙咧开开,双颊火红鲜艳,眸子迷蒙蒙眬,满身酒味,端捧着碗,溢出大半酒液,弄湿他与她的腕袖。
“来!吧!”小酒鬼豪迈爽快,喳呼着要他干杯。
“……”秦关一点都不意外,她的酒品自小到大没长进过。
本噜咕噜咕噜,呀!
她灌完自己手上那碗,倒在他臂膀上呵呵傻笑,吁出的气息混有酒香,吹拂在他颈间。
“够了,别喝了。”他拿走她手里见底的空碗,正要招来伙计收拾一桌狼藉,她却迥光返照地弹坐而起。
“你那碗还没喝!要干杯!一定要干杯!不干杯就是不给我面子!不当我是哥儿们!看不起我!你看不起我是不是胤是不是呀!”她口齿不清,又拗得教人无言以对,想与一位彷佛浸过酒池的醉鬼讲道理,全是枉然,若不顺她的意,她会大吵大闹。真想让她自己清醒时看看这副醉样,偏偏她每回酒退,不记得的事都当它未曾发生过,徒留他一人,记得惫牢。
当年,她不只逼他同喝合晋酒,还像只睡眼惺忪的猫儿,伸出粉软小舌舌忝去他唇边酒液,吮至他的唇问,四唇相贴,啄着触着,又女敕又红的丰唇沾满女乃酒的香醇,却比女乃酒滋味更好、更教人沉醉。他并不愿意在她意识混沌时占她便宜,那太小人,可她太温暖、太甜美、太迷人,他终究是无法抗拒她的撩拨,密密吻住了她。
这件事,他没说,就算说了,她也不会承认,还会要他快快忘掉它。
耙做不敢当,这五个字,最能贴切形容她。
“好,我喝。”他只想快些让她安安分分坐下,便顺应她的耍赖,仰首灌酒,她的手挂在他肘际,小脸仰抬,蒙然觎他,直至他将酒碗倒置,里头滴不出半点酒,她满意地摇头晃脑,唁咕笑着。
这一次,她没有吻他,瘫在他怀里打酒一隔,他有些失望,她安静不到一盏茶时间,开始唱起赶羊曲儿。
“软绵绵的小白羊像团云,像团云,低头吃草抬头吃草,嘿唷嘿唷嘿唷!小泵娘带马鞭,赶着羊儿回家去,小白羊不听话,几只跑东几只西,嘿唷嘿唷……”她音量真不小,以为这里是宽阔大草原,歌声暸亮,想从山的这端唱到山的那端,但这儿是酒楼,周遭全是客人,秦关承受数道嫌吵的指责目光,不待酒楼伙计赶人,他自己就要识趣走人。
跋羊曲儿唱到最高潮,羊儿一只一只跑光光,小泵娘朗声求救,情郎该要出场救美,有一个高音飘上去,整首曲儿才算唱入精髓,他怀里小醉鬼扯开喉,像只啸月的幼狼!
“好哥哥呀快捉羊,美丽妹妹眼泪擦呃呕呕呕呕―”
很遗憾,高音没上去,清高的天籁破掉,连带呕出一堆高价的蜜林酣酒、鲜鲍鱼、醉虾、牛肉,只是它们已非端上桌时的色香味俱全……
她真会挑,挑了一个将蛲首紧贴他胸口的姿势才吐,所以,秽物全吐在他衣襟里。
伙计很体贴地询问他,要不要干脆要间上房住下,顺便打理他一身狼狈。
朱子夜醉成这样,今天也别想上路回牧场,他不想冒险让她酒驾摔马,于是,便麻烦伙计带路。
“请给我一盆温水。”秦关在伙计退出房门前要求。
“我知道,马上来。”任凭谁都看得出来,这位男客多需要好好清洗自己。秦关将朱子夜摆上床,她小嘴里唧唧哼哼不知说些什么。他动手褪去被弄脏的衣裳,丢进一旁竹篓里,一回头,猛然看见她差点滚下床榻,他快步上前护住她,她翻身,又滚回床榻里头,他坐在床缘,避免她危险。伶俐伙计送来温水,贴心多准备一套干净旧衣裳。“客倌,您若不介意,勉强先穿我的吧,虽然是旧衣,但是干净的。”
“谢谢你。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不会不会,开酒楼的,哪会怕客人喝醉?这算是小状况而已呢。”伙计带着笑,离开时不忘为客人关上门扉。
秦关开始打理自己,眼下的情景,与当年真相似,弄出一团混乱的她,瘫软睡死,留他一个人收拾善后,不过,千万别像当年还有后续发展,她最好能一觉睡到天亮,千万不要又!
“……不对……我忘了……”床上小醉鬼坐起来,口中念念有词。
秦关暗自叫糟,数落自己的乌鸦嘴,他潦草抹完身,套上干净旧衣,尚来不及系妥棉绳,她已经光着脚丫子落地,摇摇晃晃模索着桌沿。
“怎么了?妳要做什么?”他来到她身旁扶她。
“还、还没写……”她咕哝,伴随酒一隔一个。
“写什么?”
“写信呀……我要写信……我的笔,还有墨呢?”
“妳醉了,不要写信,去床上睡觉好吗?”他软着嗓,试图安抚小酒鬼。
“不要!没写完信我才不要睡!”喝醉的她,脾气像牛,拉也拉不动。
“好,我拿纸笔给妳,妳先坐下。”
她这回倒是乖乖巧巧,瞇笑地任由他将她安置于长凳上,等他送来文房四宝。
酒楼客房里怎可能会备有笔墨纸张,秦关不愿再麻烦酒楼伙计,便随手折下窗外桂花枝极充当毛笔、茶杯盛的水充当墨、一方帕子充当纸,只能期盼她喝太醉,别在这种时候神智清醒,他猜想,就算现在真拿来一支毛笔,她也会问你为何给她一根茄子?
幸好,她真的醉迷糊了,握着桂花枝极时,惑乎乎地笑,认真蘸上茶水,又摊平帕子。
“……我要写给关哥……”醉言醉语醉人儿,脑袋瓜子软软垂着,眼帘几乎快要强撑不住。
“我就坐在妳面前,妳有话直接告诉我便是。”
他的声音,没能传入她耳里,她抖着右手,在帕子上认真挥舞桂花枝。
“我要告诉关哥……我最讨厌他……”慢慢一字一字,在帕上拓开水渍,字迹全糊成一片,若不是她嘴里念着,谁也瞧不懂她写了哈鬼画符。这种酒后吐出的“真言”,他一点也不想听见。即便只是少少几字,对他的打击却非常巨大。秦关连苦笑都挤不出来。
“……明明以前跟我那么好……和我在一起不快乐吗?不快乐的话干嘛每次都笑得瞇起眼睛来?你说说看呀,你说说看呀………呃!”打个大大酒一瞒,他以为她又要吐,快手抵来小盆,她没有想吐,嫌小盆碍事地推开它,继续挥毫。“为什么现在对我不好?……为什么现在看见我都不肯笑了?……他都不懂……为什么不肯再写信给我?我在等……等……”含糊了几句他没能听明白的话,但九成九是埋怨。
“我没有对妳不好,是妳,不给我对妳好的权利。”他低叹,“我看见妳无法再笑,因为妳每回来,都是为了另一个人,妳每回走,都挂着满腮眼泪,我怎么可能笑得出来……”她以为她的伤心难过,他会无动于衷、置身事外吗?
秦关无奈低叹。他在做什么?竟然与一只酒鬼认真交谈?!他说了这些,她又听不进去,就算听进去,明天酒退,一样会忘得干干净净。
他都没再送过我礼物,以前,都会有一些珠炼呀耳坠子的……我好期待……好喜欢……”她仍径自说着醉言醉语。
“每年,我都为妳特制独一无二的饰品,每年,它们都无法送出去,我仍是年年都做。”藏在木匣深处,全是为她而做,想象着它们配戴在她身上时的光景,它们无法转送给任何一个女人,因为饰物上,有着她的名字,有形的,无形的,显而易见的,隐含深意的。
细银线,缠成“朱子夜”,融合在纹饰之中,每一颗白色珍珠,全代表着一声“朱朱”,它们不若那些用以出售的钿饰,只求美丽,不问是谁买下,他为她做的饰品却不同,他在制作它们的过程里,满脑子想的全是她。
“……我要跟关哥说……我把耳坠子弄丢了,我找不到它……跑遍牧场就是找不到它……”一瞬间,她就哭起来了,豆大泪水哗啦啦爬满脸,说起话来没头没尾,一会儿抱怨着他的不好,一会儿话题又跳到耳坠子上,杂乱无章,和她向来惯有的写信风格一模一样,每个句子的连贯性微乎其微。
“什么耳坠?”
“就是缀有好几颗白珠珠的耳坠嘛……我没有耳洞,勾不住它,左边的它不见了,呜呜呜……关哥一定会骂我……以后再也不送东西给我……”她哭得彷佛痛失至亲,俏脸扭皱,像团扁包子一般。
“我再帮妳做一只就好,不要哭了。”这种小事,只要她开个口,他便能为她解决,犯不着如此苦恼,连酒醉了都惦记它。
“……真的?”她迷蒙看他,他颔首,她没破涕为笑,反而将五官哭得更皱,任性撇开小脸。
“不是关哥做的,我才不希罕!”谁做的东西她都不要!她只喜欢关哥做的东西!她到底把眼前的他误认为谁呀”秦关好想问。
“我叫关哥帮妳,行了吧?”他用手背抹掉她腮帮子挂着的泪珠。
“好!”听见关哥两字,她终于露出阳光笑靥,又哭又笑的,像个孩子一样,他几乎有种错觉,好似她不曾长大,仍停留在小娃儿的稚幼年纪。她轻摇他的手臂,“你再帮我跟关哥说……不要生我的气……我不敢再弄丢其它东西,不敢再戴……所以都好好收起来,放在那个:-…那个……里面。”
“那个”是哪个,她没能说清楚,只是两只小手比画着方方正正的形状,他猜想,应该是珠宝盒之类的东西。
“他不会生气。”
“真的?”
“真的。”他保证。
“……”她瞇眸打量他良久,“你跟关哥很熟哦?”
“当然。”秦关就是他,他即是秦关,简直熟透了。
“……关哥没什么朋友呀!他认识的人我都认识……”她困惑呢喃。
“我有这么惨吗?”没什么朋友?
“他和谦哥他们是兄弟,和我是哥儿们……”她顿了顿,柳眉皱起,小嘴不自觉嘟高,“……可是我后悔和他当哥儿们……好后悔好后悔好后悔……为什么要是哥儿们……哥儿们的话,一辈子就是哥儿们……只能……”
她没再说下去,握着桂花枝的手软软松开,桂花枝滑掉,她伏卧在帕子上,酣呼大睡,没抹干的泪痕,狼藉地濡亮眼角。
“我也很后悔,和妳成为哥儿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