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暴突然加快速度,奔跑起来,原来是远郊一片可口的碧翠茵草,马眼亮晶晶,想驰往草原吃顿大餐。朱子夜被震醒,双眼迷迷蒙蒙,还没看清楚此处是哪儿,倒先看见身后的秦关和他顶头那大片湛蓝清澄的穹苍,阳光洒散在他的发梢、脸庞和肩颈,镶了一层闪耀金边,冬日阳光暖暖的,并不会让人戚到灼痛及燥热,反而驱散些许寒意。他五官没有多余情绪,直视前方,目光放远,青涩的男人味。
小娃儿没有审美眼光,但她很肯定知道,那是一副很美很美的景象,比她所见过的任何风景都还要更漂亮。
她几乎是横挂在他左臂上,像米袋一样。
“这里是哪儿?”她此时才将眸光骨碌碌环视周遭,发觉已经看不见任何房舍和街市,只有苍苍郁木和凉凉微风。
“妳醒了?”算算时辰,也睡了好半刻了。
“暴暴跑太慢了,像在哄人睡一样,现在这个速度还差不多呢。”她伸个大大懒腰,呵欠打得龇牙咧嘴。
暴暴跑进草堆,停下脚步,开始低头吃草。秦关率先下马,才转身要扶她,她老早就蹦地一跳,自己稳稳落地,发上珠贝花枝乱颤,即便簪起姑娘的秀致发钗,仍改不掉她的牧场儿女脾性。
“这里是哪儿?”她又问了一次。刚才问,他没有回答她。
“我不知道。”他将方向权交给暴暴,根本没留心牠跑向哪里,此处陌生得很,看来暴暴跑离城郊太远。
“我们迷路了?”她的表情倒没有太惊慌,就算是迷路,又不是只有她一个人迷,有人作伴,就没哈好怕的。真怪,寡言的秦关,莫名地让人有安全感。
“或许吧。”他的神色亦是平平静静,听见潺潺水声,他缓步而去。果不其然找到一处小涓流,他以掌掬水,喝了几口。她一直跟在他身后,也学他舀水来喝,喝完还要“呀哈―”地大大吁口气才爽快。
“水好冰哦!”冬天喝凉水,令她打了个哆嗦,咧咧嘴呵呵笑。
秦关并非一个能言善道的男孩,他不擅长和人随口闲聊,他也不是一个优秀的说话良伴,他甚至不擅长寻找话题,很快的,秦关陷入静默,看着一泓小泉,朱子夜却仍叽叽喳喳在讲,一点都不因他的词穷而减少她闲聊的好兴致。
“我家牧场后面也有一条小溪哦!我都把羊儿赶到那儿喝水,我在上头喝,羊儿们在下头喝,我爹都笑我也像只小羊。”自己边说边哈哈笑了。
没有营养的对话,仍在持续。
“尤其是冬季,我穿着羊毛厚袄,戴上白色小貂帽,再套上羊毛长靴,全身上下毛茸茸的,难怪羊群不怕我,说不定牠们真当我是同类哩。”又是一阵咕咕笑。
滔滔不绝,但依旧没有半个字有重点。
“我一个人可以赶五十只羊哦,当然,小黑功劳也很大,对了对了,我没告诉你吧?小黑是条土狗,牠很凶,吠起人的声音又响又亮,我爹一直以为牠是疯的,可是我知道,小黑没疯,牠很认真在工作呢!一只狗,想在羊群中成为头儿,要羊儿们听牠的话,不端出威严,哪能把不乖的羊儿给吠回来。”咯咯咯……
秦关听着一只没打过照面的黑狗传奇,她开始述说她五岁时捡到牠时,牠有多瘦小多无助多可怜,又饿又冷,缩在墙角颤抖,圆溜溜的狗眼,啾着她瞧;说着她是如何如何将牠窝藏在胸前,偷渡回家;说着她是如何如何偷留饭菜去喂食牠;说着当被爹亲发现牠时,爹亲如何暴跳如雷,她与牠又是如何相拥哭泣,求爹收养牠,别赶牠走,如果牠走,她也要跟牠一块儿离家出走……
这是一个很漫长的故事,至少,她说了非常之久,久到暴暴已经吃草吃饱,坐卧下来打盹,马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扫。
小黑,我跟你熟了,拜她之赐。秦关在心里与小黑神交中。
“我爹最冷血了,才不鸟我的眼泪和离家威胁,先吊起来打一顿再说。”
“打小黑?”秦关终于找到开口机会。
打狗的人,真的很冷血,他同意。
“打我啦!打小黑干什么?”和爹亲顶嘴的人是她,又不是小黑。
这么说来,朱老爹还算明理嘛。
“我爹拿马鞭追着我打时,小黑死命咬住我爹的裤管不放,我爹被牠的忠心护主给深深感动到,所以就答应留牠下来。”她很快就跳到传奇故事的结尾,潦草结束。
朱家未谋面的老爹,你也太容易妥协了。
看来这对父女,性子如出一辙,不愧是血亲。
“你呢?”朱子夜仰起小脑袋,问道。
“我?”她的问句来得莫名其妙,他完全不懂她在问什么。
“你没跟你爹吵过要养小狈吗?”
“没。”秦关摇头。发现小泉旁载浮载沉的一根枝极,他捡起打量,它削去枯皮之后,兴许可以再做支小钗。
“你不喜欢狗吗?”她印象中,自己周遭的同龄小孩都会在某一段童年里,做出同样的事!向爹娘发嗲,自己会好好替小狈洗澡、喂牠吃饭,保证不麻烦到爹娘,请求他们让她(他)养条狗儿。
“不会。”不特别喜欢,不特别讨厌。
“那你为什么不吵着要养狗?”在秦关眼中仍算女乃女圭女圭一只的朱子夜,正值爱发问的年纪,问的全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秦关沉默半晌,正在轻轻弯曲枝极,试试它韧度的双手,啪的一声,不经折的枝极,应声而断,原来,枝极里早已腐烂败坏,根本没有价值。他扔掉枝极的同时,回答她的疑问:“在我懂得吵着要养狗之前,我爹已经过世了。”
五岁的她,撒娇和爹亲吵着要养狗;五岁的他,却是被后母拽着手臂,拖进严家当铺典当换钱。
“哦……”她似懂非懂,没有细腻心思去安慰失估的他,他的表情看起来也不需要任何人给予同情。她挠挠脸颊,稚气笑了,“没关系嘛,人都会死掉的,只有早和晚的差别。我爹是这么说的。”她娘亲去世那年,她爹抱紧她,在她耳边喃喃低道。
秦关本以为她会送上一句“哦……我好抱歉”或是“对不起,我不知道……请你别介意,别难过……”云云之类的无用虚言,没料到她却说了一句……挺风凉的慰藉,要是心里有伤的人听到,无遗是补上血淋淋一刀,幸好,他没有感觉,甚至,他同意她的说法。
人,都会死,只有早和晚的差别。
这句话,听来多冷血,然而,它是一种体悟。
他已经忘记失去爹亲那一天的嚎啕大哭,以及后娘一巴掌落在他脸颊,痛斥他这个累赘无用的讨厌死小表,待在家里只会浪费米粮的咆哮。“等我家小黑生小狈,我再抱一只来送你。”补偿他没有养过狗的遗憾。“你喜欢白的黄的黑的还是花的?”她认真的神情,不像随口说说而已,秦关本想拒绝,但她眼眸亮晶晶,害他什么冷冰冰话语只能梗在喉头,末了,他选择了一句!
“随便。”
“好呀,随我的便,哪一只最胖最可爱,我就抱哪一只给你。”
她真爱笑,说没两句话就会呵呵笑几声,明明没说什么高兴的事,她却一脸眉飞色舞。
“我们该回去了。”他浪费太多时间在陪伴一个黄毛小丫头。
“太阳都还没下山哩。”玩乐都嘛要等夕阳没入山头,爹娘扯喉喊着要拿鞭子打人时,才准备拍拍上的泥沙草屑,乖乖解散回家。
秦关不理会她没玩够的贪玩拒绝,径自走向暴暴。牠张开眼,从草茵上站起,他轻拍牠的长脸,再转身要去抱嘟嘴臭脸娃上马,结果,她哪有臭脸?她跑得老远,弯着身,追逐草丛里的小东西,唇都快咧到耳后。
“别玩了!饼来!”他扬声唤她,她没听到,越跑离他越远。他不得不亲自上前去逮她回来。她一见他来,不等他开口,立刻朝他猛招手。“野兔耶!是野兔耶!”她好兴奋,害他以为她是突然发现草堆里有张万两银票在跑。
“你帮我追牠!”
“追牠做什么?妳要吃烤野兔吗?”他还没有饿到在路旁随手捉只动物就直接拔毛清肠涂佐料。
“没有啦!牠毛好蓬哦!我要模看看是不是很软!”
就为了这个单纯蠢理由,她追野兔追到牠惊慌失惜,以为自己要被串进竹签,上架碳烤?
“妳当心点!不要只顾着追兔子―”
说时迟,那时快,她的身子蓦地消失在眼前。
秦关大惊,飞奔上前,看见她跌落一处凹陷的窟窿,摔得四脚朝天,沾了一身污泥。
“呜……”
还会申吟嘛,应该摔得没多严重,要是没声没息,连喊痛都不会,他才需要紧张。
他步下窟窿,扶起她,迅速扫视她是否受伤,所幸,大概只有臀儿重重摔着了。前几日下了雨,窟窿底部积了些泥水,害她的粉色短氅变成褐泥色,当然,她那张小脸也难逃一劫,一片狼藉。小孩子,真麻烦。他以袖替她抹净脸。“有受伤吗?”
“没有。”
“没有就好。”他不费力地抱起她,带她到小泉旁稍事清洗,才发现她右颊有破皮流血,她竟然没哭,不像一般小女娃一受伤就惊天动地大哭,他并未随身携带伤药,只能仔细将伤处的泥沙洗净拭干,等回府后再上药吧。
“我没有模到小兔……”她在抱怨,不是抱怨自己跌得好痛,而是抱怨软女敕女敕毛茸茸的小免从面前溜走。
秦关暗暗叹气。“等等。”说完,他离开小泉,她眨巴眨巴看着他的背影,没多久,他回来了,手里多出一只比她刚刚追逐的更肥更女敕毛色更白的小野兔,将牠塞进她怀里。
秦关没想到他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吧嘛因为她一脸失望,便去替她捉只小兔来完成她的心愿?
“好软哦!”
丙不其然,她咧开嘴儿,笑得开怀,完全忘掉自己跌得多狼狈,小脸埋进兔毛间。
“骚味好重!”马上又吐吐舌、皱皱鼻,从兔毛里逃开,但笑容仍在。
他早就料到,带回小兔,一定会得到这种效果,一定,会逗笑她,她太容易满足,示点小事,她就会超快乐。
“走吧,回严家去。”他看见被她解下的粉色短氅抛在她脚边,她身上只剩下不保暖的袄襦,不适合再久待于空旷原野,此处风大,很容易受风寒。
“嗯!”她用力点头,放走怀里小兔;她本来就只想试模兔毛,现在如愿以偿,当然就要让牠回兔窝去。暖呼呼的小兔一溜烟跑掉,一阵凉风,激出她的喷嚏,接近黄昏的气温,确实是冷了许多。
她蹦蹦跳跳回到暴暴身边,从马模到马头,再帅气上马,尾随于她身后的秦关,在马背上一坐定,便用自己的衣袍包住她,不让一丝一毫的冷风有机会侵袭她。
他虽沉静寡言,不代表他的善解人意和他的言词一样稀少。
“好暖哦。”她咕咕笑了。
“坐好。”
“包成这样,我才没机会摔马哩。”她几乎要淹没在他的衣袍里。
“妳的马怎么不走了?”秦关夹紧马月复,暴暴却不动。
“哦,牠不知道要走哪个方向回严家。”身为主人的朱子夜,不意外爱驹的反应。
“牠不识路?”
“牠只认识我家牧场周遭几里的路。”
简言之,两人一马,在茫茫茵海间,真的迷失了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