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鱼如救火。
白虎大街转角处的林家书院,青瓦白墙红大门,最是显眼。
书院侧边石墙贴满许许多多寻人、征才、公告、哪处店铺特价、哪个饭馆开张等等诸类消息的图纸,经年累月贴了又撕,撕了再贴的痕迹,将淡色墙面弄得处处狼籍,点点白、点点红、点点黄褐。
书院主人原是不喜自家外墙遭人如此对待,遏止过几回,好不容易清妥的墙,没到两日,又被整面贴满。林家人为此与张贴过图纸的邻居有些龃龉,弄坏多年感情,也遇过邻人急寻失物,上门三央四求他们特许贴几张招寻的纸文,此例一开,对其他邻人又说不过去,林家人乾脆在外墙上框限一处位置,请大夥真要贴就全贴进里头,至少井然有序些,谁教林家书院坐落地点正逢大街人声鼎沸之处,人潮来来往往,在墙上张贴的效果奇佳,获得注意的机会比城里任何一处都更多。
今天,墙上一张尺余大红榜纸,填满林家人框限出来的位置,浓墨正书写着醒目的五个大字。
“写错了吧?明明就是『救人如救火』呀!”
众人被吸引过去,议论纷纷,目光再细瞧大字底下几行密麻小字,原来是城中巨富陈金宝命人张贴。
其下简单陈述,府里一尾千金龙鲤突生重疾,急聘能为其治病之人,从优酬谢,非诚勿扰。
“陈老爷独子据说爱鱼成痴,连用膳时都得搬张小桌,到湖畔陪他的宝贝龙鲤一块吃,空闲时念念诗词给鱼听,只差夜里没泡进池里陪鱼睡而已。我瞧这『救鱼如救火』五字涵义应是──龙鲤生病是真,陈少爷心急如焚,要是鱼儿死掉,陈少爷定也积郁成疾,死了龙鲤是小事,死了儿子就变成大事。”
“替鱼治病?老头子听都没听过这种荒谬事,咱们只知道,鱼抓来就是要吃的,像这样砸大钱买一尾鱼,却只是供着养着,真不可思议……现在竟为了鱼,又要打赏一大笔钱帮牠治病?”不愧是有钱人,心思和他们这些只懂吃饱穿暖的平民百姓完全不同层级。
“有大夫懂得医治鱼吗?万一胡乱医死……重金打赏没有,乱棍打出陈府还有可能……”说不定更会被逼着“杀鱼偿命”呐。
立刻有人手摇头摇,“绝对不会有啦,从没听说医鱼的大夫,鱼儿抓上来,不就是为了杀来吃吗?哪还会担心牠病了死了?”擅长煮鱼大有人在,医鱼的……城里挖不出半个吧?
正当众人交头接耳,对於红纸征医的话题津津乐道,一双纤纤玉荑无声无息探上前,缓缓撕下红纸,数十道目光随其举止望去,玉荑稍显笨拙地沿着纸张边角,小心而完整地卸取尺余大纸,卷起收纳,抱在怀中。
玉荑白白女敕女敕,其主人的脸蛋同样雪皙细致,蛋形小巧。她肤白发黑,浓淡适宜的一双眉儿,弯弯歇伫芙蓉玉颜,灵秀亮灿的眸,让一对长而细的软睫微敛地半掩半现,纤美挺直的鼻梁,再衬托薄女敕淡粉的唇,很难教人挪开视线。
她身上浅蓝色水丝衣裳,一眼便看出是受雇于严家当铺,那儿每位姑娘皆穿着统一颜色的轻软丝裳,相当容易分辨。丝裳顺沿她婀娜身躯每处起伏,形成皱折,湛蓝丝料,水面一般的波光,宛若一泓清泉,在她身上蜿蜒流溢。
长及腿肚的青丝在脑后编束成髻,一朵蓝琉璃钿花将之固定,除此之外,再无其余华丽赘物来浮夸妆点,只有发梢淡淡光泽,随她一举一动而泄动灿美着,两鬓长发因风儿嬉弄,轻轻飘扬,抚过唇角极浅微笑一朵。
“严家的小泵娘,你撕下陈老爷的聘雇红纸,该不会是你想上陈府去赚这笔赏金吧?”
“严家是开当铺的,又不是做医馆,有法子吗?”众目睽睽下,取走红纸,怕是早有眼线将消息带回陈家,可不是拍拍就能走人的小事,说不定等会儿便有陈家人马上前堵她。
“做不到会被陈老爷为难呐……行不行呀?可别逞能,趁现在把红纸给黏回墙上去还来得及哦。”
泵娘未因众人言语而面露惶恐,依旧是秀雅轻笑,恬静可人,面容虽年轻稚女敕,又仿似成熟懂事,不若同龄女孩活泼俏皮,身上矛盾地并存着两种特质──她有睿智清明的眼眸,应该是历经岁月风霜洗涤的长者才能拥有,而她明明是个十八、九岁出头的女女圭女圭,瞳间不应过度沉稳内敛,彷佛已然看透世事,有过漫长人生体悟。
“小鱼……你不是说靠过来瞧瞧而已吗?咦咦咦,你怎动手取下榜纸,那代表你要上陈府去耶!”原本在她身侧的蓝衣小泵娘阻止不及,挤进人群时已见她带着红榜纸折返。
“有条龙鲤生病了,也许,我能帮上忙。”被唤做“小鱼”的姑娘,眉儿轻拢,为红榜纸上所提及之鱼小小担心。
“你?别自找麻烦了,你知不知道陈老爷是多刻薄迸怪的人?你若撕走榜纸,却达不到要求,可不是一次两次鞠躬道歉能了事!咱们还是快快办妥事儿,早些回去吧。”
“我想去瞧一瞧,难得遇上愿意为鱼儿重金寻医的人。”而不是任由鱼儿自生自灭,她瞧了心软。
丙不其然,小鱼话声甫落,陈府人马立即上前,嘴上恭敬地邀请她随其回府,左右包围的动作却更像是怕她临阵月兑逃,撕榜纸后又反悔。
“小鱼……”
“你先回铺里去吧,雪儿,我去去就来。”小鱼神情一如以往,用着云淡淡风清清的笑容,抚慰看来比她更手足无措的小丫头雪儿。
“可是……”雪儿忐忑。
“没事的。”小鱼朝陈府派来的两男一女颔首致意,随他们前往陈家。
“可是我没听说过你会医鱼呀……”雪儿站在原地含糊咕哝,无奈小鱼身影已消失在陈府马车厢内。
她和小鱼……根本只是严家请来清扫兼喂养府中大池鱼虾蟹群的小贱婢,刮刮青苔、撒撒鱼饵、挖挖淤泥没问题,但要将生病的鱼给医治好,怎有可能?!
雪儿急急绞弄手绢,拧皱那方柔软料子,而比绢料更加扭皱的,是她紊乱忧虑的心思──挣扎於要不要追上陈府马车去陪小鱼壮胆,抑或是反方向赶回铺子,向铺里几位掌事大人求援……
末了,雪儿做好决定,头一扭,脚步一旋,提起裙摆,加速奔回严家当铺,无心去分神留意,头顶上方,一抹洁白祥云,停伫良久,才与雪儿往全然相反的方向飘移而去,最终笼罩在占地辽阔的陈府上空,掩去了日光,将精巧奢豪的园林美景染上一层淡淡的暗。
“这片云也太大了吧……”陈府管事月兑绪呢喃,刚刚连珠炮向小鱼姑娘简述少爷最最心爱、最最宝贝的龙鲤病况,正提到牠食欲不振,目光却被举头三尺远的大片白云占去,出自于直觉低呼。
那片云,不只大,还始终没散开,笼罩在那儿,动也不动。
小鱼姑娘仰头瞧了会,又收回视线。“云本来就是千变万化,现在是一大片,一会儿风刮来,便成了零零散散,形成另一种味道。”
“我只是一时以为天怎么暗了下来。”嗯哼。陈府管事回神,停顿的步伐再开,领着这个有胆撕下聘医榜纸的黄毛小丫头,往后庭林院挪挪去。
陈宅宛若一座小型城镇,院落美轮美奂,一殿一楼相连,看似小巧,房与房之间紧依成形,条条路径铺石砌砖,一旁蜿蜒着水道,流泉潺潺,数朵花红粉瓣坠跌其中,随流水飘去,每一处洞门都区分两样风情,小鱼姑娘已数不清看见多少美景,她却不如任何一位踏进此地的乡巴佬,总得久久惊呼数十回。
陈府管事对此多少有些意外,陈老爷爱好炫耀,撒钱造景可谓毫不手软,故意将自宅妆点得富丽堂皇、斗巧争奇,就是希望无论何人,只要进到宅邸内,便会连声赞美,没料到这位小鱼姑娘,好似对身处奇景之中完全无感,也不新鲜好奇地四下张望打量。
她目不斜视,温驯乖巧,跟随在他身后,一心只想往后庭林院的大池塘去看龙鲤,彷佛除此之外,任何事都引不起兴致。
真像个小老头子……
应该这么说,她神情不见鄙夷、没有轻蔑,倒像她见过比陈府更华丽震撼的院落豪宅,一个年轻穷丫头,怎可能有这种见识?
八成是吓傻了吧?陈府管事自我说服。
“你瞧见那几盏石灯没?”他随手指去,“里头不是随随便便摆些燃油,而是一颗颗拳大的夜明珠。”陈府管事不懂自己为何想向这名小泵娘炫夸府邸处处财大气粗,兴许没看见她的惊叹,令他颇觉不悦。
没有尖叫,没有惊奇,只有小鱼姑娘稍稍挑高那对不带攻击性的漂亮眉峰,像正有礼客气地反问:看见了,嗯……然后呢?
陈府管事好想押着她凑近点看!夜明珠!是夜明珠耶!想当初他听从老爷命令,采买进来数十颗高价珍物,一打开锦匣,可是被这些漂亮夜明珠给震慑得愣呆久久,大嘴圆张,发不出半句声响,像是没见过世面的兔崽子,这这这个小丫头太不给面子了吧?!
“你要不要凑近一点看?”对寻常老百姓而言,“夜明珠”这三字等同于天庭仙桃,只听过,没看过!
“我想去看那条生病的鱼儿。”小鱼姑娘显然对鱼的兴致多过於珍贵夜明珠,朝陈府管事露出好抱歉的微笑。
“……”陈府管事一时无言,神情变得有些憨,他听见自己还试图说服:“是夜明珠……不是弹珠耶……你看一下嘛……”
献宝之人,最害怕遇到不识货的家伙。
他的一头热,浇熄在笑起来淡淡、说起话轻轻,却对周边用钱财堆砌而成的美景一无所感的女敕丫头身上!
“再不然我带你去瞧一株千两的牡丹!”陈府管事不死心。
“谢谢。”小鱼姑娘客气甜笑,眉眼真诚含笑。“我想看生病的鱼儿。”
他被打败了!被那双清澄无瑕的眼眸给彻底打败了!
“这、这边走。”陈府管事不得不放弃,终於接受世上有一种人,是可以做到目不斜视,不去理睬自己正站在多“昂贵”的林园中,看见平常人终生难觑一眼的绝色美景……
小鱼姑娘正欲举步跟上陈府管事,忽然感觉一道目光紧锁着她,她左右挪动螓首,不见身旁有人,可灼灼视线依然笼罩而来,锐利如剑,教她一阵森寒,由脚底窜起莫名凉意……及一丝尖锐刺痛,仿若丝履里卡了根小刺,紮进了果足,令人瑟缩的疼。
她找不出目光从何而来,可很清楚并非她的错觉,当真有谁正盯着她瞧,那种充满打量探索的方式,很难释怀或无视。
“鱼姑娘?”陈府管事垂头丧气地前行约莫六、七步,发觉她没跟上来,停步唤她。
她歉然一笑,连忙跟上,试图忽略被人紧盯的不适感觉。
尚未见池,已闻水气,踏出迂回华廊,迎面碧玉青柳成荫,蒙蒙如大片绿纱,在风中款款摇曳,娇姿绰约,伫足于池畔。
池,或者说是辽阔小湖更贴切。
陈府后庭,完全耸建於日芒闪耀的潋灩湖面上。
湖心园、湖上桥、湖边石舫,绕湖游廊,俨然水上人家的景致,只是更显陈设富丽、如诗如画。
有位白衣公子,醒目地蹲坐在湖桥旁侧一处没入水面的石阶,与谁说着话,他下一举动,惹来小鱼姑娘难得的扯喉扬声大喊──
“请不要那样做!”她奔跑起来,绕过一曲一折的蜿蜒游廊,再三重复呐喊,直到白衣公子听见,停下动作,坐挺身躯回视她。
好不容易走完美虽美矣,却费事麻烦的曲廊,还有好长一段湖上桥要跑,当她抵达白衣公子面前,早已是气息淩乱,满脸通红,似极了扑上薄薄一层胭脂,那样好看。
“怎、怎么可以用这种方式这种食物喂食鱼儿呢?!”吐纳尚未平复,她便急忙说话。
白衣公子满脸错愕,茫然看着自己手中所捧那一大碗色香味俱全的饭菜。
“这是……八宝鲜莲冬瓜盅,是田鸡肉及虾仁,全是鱼类喜爱的食材……”他想解释,这可不是馊水残羮那类的“这种食物”。
“鱼类喜爱田鸡肉和虾仁没错,但并非炖煮过后,加油加盐烹调之食,何况你碗里还有油腻重盐的干煸膳鱼及红烧肉……”她瞧瞧水面,果不其然,湖面上淡淡浮有一层油脂。
“金儿最近食欲不好,我特地请厨子为牠弄些味道重的菜肴……”白衣公子温文的嗓音满是不确定:“这样做,错了吗?”
“金儿?”她很快便明白他所指为何,一条姑娘臂膀粗长的金色龙鲤,奄奄一息地浮游着,不一会儿,鱼肚朝天,好半晌才又翻回去,连拍动鱼鳍都很吃力。她没多想,衣袖一撩,探手抱着月兑力的鱼儿,不敢贸然把牠抱出水面,而是轻轻托住牠,挪到水面稍稍乾净点的左侧。
“这池水,对鱼儿来说太过肮脏,有没有别处小池能暂时安置鱼儿?”她忙不迭问。
陈府管事立即道:“东厢那里有一个,可是很小,只用来种几株荷……”
“水质清浊呢?”
“府里引进的山泉,最头先就是流进那儿,才分支到其他各水路……应该算乾净吧……”
“好,去找府里最大的木桶来,你来帮忙。”她指示白衣公子,待陈府管事匆匆取来一只洗菜大盆,她舀满水,将龙鲤金儿放入,龙鲤本欲挣扎,她放软声,抚模着一小部分溃烂背鳍,说道:“好孩子,我是来替你治病,忍一忍,别因挣扎而弄伤自己。”
说也神奇,金儿不知是病到无力,抑或受她安抚,温驯地躺在大盆内,慢慢划水,小口蠕唇。
“搬过去你说的那处小池,要注意,尽可能维持木盆平稳,过度晃动会惊吓到鱼儿,还有,到了小池,不可以贸然把鱼儿倒进去,水温差异太高,鱼儿受不住,先连盆带鱼置入小池,让牠适应──”她边交代,陈府管事和白衣公子只能照办,沿途几名仆役上前帮忙,她拉住一位年轻女婢,讨了盐,以及一个炭盆。
好不容易抵达东厢小池,龙鲤适应了两池温差,可以从木盆倒进池中,她伸手探探水温,将炭盆摆至水内。
“你这样做……是想煮熟我的金儿吗?”
“我只是要将水温调高些,让池水温暖。”说着,她拿捏盐量,撒了些进池,怎么看都像是……煮鱼汤吧,要不要来点葱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