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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住一世浪漫 第2章(1)

“仲惜,孟女士已经到治疗室了。”贝儿递上孟嘉宝的背景资料和病情进展表给仲惜。

仲惜推门进入治疗室。“你今天穿的这线衫色彩十分柔和,衬得气色好极了。”

“我儿子从香港买回来送我的。”孟嘉宝有点得意。

“可见你一直很有福气,儿子、媳妇都满孝顺的。”

“有福气?我倒觉得我很悲哀,这一生已经一只脚踏入棺材了,还是不能做自己一直想做的事。”

“有什么想做的事?”

“可多着呢!我想先把我的青梅竹马给找到,问问他愿不愿意和我一同浪迹天涯,什么俗事也不用管。”

“完全毫无联络吗?”

“音讯全无。”

“这也难怪,他已是有家室之人,不敢造次也是正常的,也或许他也很爱他现在的妻子。”

“不,不会的,他对我发过誓的,今生只爱我一人,他是基督徒,不会说谎的。”

仲惜为这等言论哭笑不得。“只要是人,都有可能说谎。或许他是善意的谎言;也或许他说这番话时确实真有此心,而且也曾海枯石烂地起过誓;但岁月无情,再深的儿女私情都会被岁月所冲淡。以现代人的眼光来看,对感情的健忘,只是人性的一部分,真的不需要耿耿于怀。”

“他以前对我承诺过会给我幸福的,他怎能说忘就忘了呢?”

“告诉我,他是个怎么样的人?”仲惜问。

“他很仁慈,很有爱心,也很疼我。他是唯一一个认真听我说话的人。”好象回到时光隧道,孟嘉宝的神采突然像是年轻了三十岁。

“可是他却不告而别?”

“恐怕是被他的恶妻所逼走的,不然,他不会不留任何只字词组给我,甚至连住址也没有。若是有地址的话,当我心烦时自然可以从他那寻求安慰,也不必来看什么心理科医生了,一点用处也没有。”

又来了,总是告诉她的医生,作心理科治疗是徒劳无功的,却又忍不住走进心理治疗室。

“听说我小儿子在景美买了房子,想起来他也真是能干,没拿家里一分钱,拼了三年就已经有资本买房子了。不过说来也是他倔强,他爹死后留给他的财产,恐怕让他吃三代也吃不完,何必那么辛苦的工作呢?都三年了,他真狠心不回家来看我,就算我真的害死了他爹,他也不能这样对我啊,我总是他的亲娘嘛!”每回说完情人和儿子的事,总能引她掉眼泪。

“这个礼拜有没有听我的建议出去走走,找几个老朋友喝喝茶聊聊天或是打打小牌?”

“有,和以前西南联大的老同学凑了一桌打过八圈。唉--是该打打麻将动动脑,要死也不要死于老年痴呆症,免得黄泉之下找不到路,别的鬼以为我是天生的白痴。”她一边拭泪一边打开皮包拿出一张照片。“这是我的那些老同学,来台湾的有二十一个,现在剩下十八个,再过几年大概只剩下够凑一桌打牌了。”

“你的青梅竹马也是西南联大的同学吗?”仲惜看着照片,仔细寻找\可疑\之人。

“也是,不过不在相片里,他是那个替我们拍照的人。”真是巧,也许是冥冥之中注定只闻楼梯声不见人下楼。“在西南联大那段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怎么忘也忘不了,也不想忘。所以我不要得痴呆症,我要永远记得那一段一边抗战一边求学的日子。”

还有一边风花雪月、谈情说爱的日子,仲惜在心里补充着。仲惜看着她,研究着她那迷蒙的双眸,把照片递还给她。“孟女士,你知道吗?妳的人生一直停留在四十多年前的那一段。”

孟嘉宝先是一楞,而后淡淡一笑。“你猜对了,这四十多年以来,我一直靠着对那段时光的回忆过日子。我保留那时候的每一张照片,仔细阅读当时写下的日记,我要让它成为永恒。”孟嘉宝坚定的语气令仲惜钦佩。“我虽然年纪大了,但却像你们年轻女孩一样,有着一颗渴望爱情的心,而这……是我的丈夫所不能给我的。”

“他不爱你吗?”

“不爱。我刚结婚时就知道了,他爱的是当年在红包场唱歌的小拌星玉兰花,他对我而言,只是为我孟家延续香火的人罢了。”

“怎会有男人愿意这样做呢?”

“我答应要把孟家三分之二的物产给他,不过好在他有良心,只给了玉兰花九牛一毛。唉……人死了也好,活着也是冤家,两看相厌。”今天孟嘉宝倒是有些进步,至少她不再把“死”、“自杀”不断地挂嘴边。

“下个星期约诊时间改在星期五如何?”孟嘉宝点点头,整理了仪容后在媳妇的陪同下离去。

转眼间,云天已在“双城记”唱了三个多月,每次来都刻意地低调处理,他现在的知名度早已是“双城记”的第一把交椅,无人能望其项背。他与仲惜之间的关系仍是保持原状,维持某一种微妙的距离,就连一声招呼也未曾打过,只是有些默契的一星期见两次面。今天,他准备了两首俄罗斯情歌,偏偏她第一次缺席。整夜,他可以很明显地感受到自己的怅然若失,连歌唱的灵魂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朝着仲惜每回习惯坐的位置望着出神,好不容易终于唱完时段,收拾歌本拾阶而下时,葛玫把他拉到一旁,悄悄告诉他。“仲惜今晚身体不舒服所以没来,你……想不想去看她?”葛玫抬头微侧着身地问。

云天思索了一下,摇头说:“不要太刻意,维持这样的感觉就好。”

梆玫听他这么一说有点失望。“好吧,继续你们的﹁感觉﹂吧,反正,仲惜也还忘不了杜白,或许你们现在也不是恋爱的好时机。”

“杜白?她的爱人吗?”

“呃!一个死去的忠贞爱人。”

“多久了?”

“已经四年了,今天恰巧……是他的忌日,所以她的心情没来由的低落。唉!在这个快餐爱情的时代,此等痴情的女人十分少见,你真的不把握吗?”

“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这么帮我?”

“应该说是我帮你也帮仲惜,因为我的直觉告诉我,你们就是为彼此而生,为彼此而等待的有情人。”

“给我她的地址。”

梆玫匆匆抽了张身旁桌上的点歌单,写下仲惜的地址。“你真的会去吧?”

云天只笑不答,拿了地址,骑着哈雷踏着子夜星辰而去。他下定了决心,今夜要寻梦去。

深吸了一口气后,云天按了门铃。

仲惜开了木门,隔着铁门的缝隙,一见是孟云天,楞了几秒,心里有一丝说不上来的感觉。她拉开门栓,侧身让他入内。“纵是心情低落,你还是一副不可侵犯的美丽。”这是孟云天见到她的第一句话。

“葛玫告诉你的?”

他点点头,在套房的一隅找了一张红木椅坐下来,满室洋溢着普罗高菲夫的幻影组

曲。“这是你的他喜欢的曲目之一?”

仲惜点了点头。“像水银泄地般无孔不入的声音。”

“你们非常相爱?”

“如痴如狂。”她毫无保留地对云天直说。她倒了杯加了柠檬汁的冰水递给他。

“每一年的这个时刻,你总是一个人躲在斗室里思念他?”

“不曾刻意,当心情对了,一切顺理成章。”

“他叫杜白是吧?”

“葛玫倒是说了不少嘛!”

“不算多,除了他的名字和你的痴情之外,她只给了我你的地址。原谅我的不请自来。”

“我猜不到你来这的原因。”这是仲惜故意提出的问题,她十分清楚眼前这个人对她十分好奇;也颇有好感。

“你心里应该十分洞悉才是。”

“我只是心理科医师,只会实事求是,在这类问题上属玄学的范围,我才疏学浅。”

幻影组曲之后是巴哈的圣母颂。“他的品味格调颇高,难怪你会爱他痴狂,连他死了四年仍无法忘怀。他是你对男人的若有似无最大的原因吗?”

“或许吧,我正试着拔掉对他的﹁开关﹂,目前的进展还算不错,我不能总是食爱而活不是吗?”她轻叹口气。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会对一个陌生人倾吐如此多的心底话,也许是他与自己有一种看不见的张力推动着彼此吧,好象是多年的老友正在分享彼此的喜怒哀乐。

“你食他的爱而活?可以想见你的苦痛,尤其你是个心理科医师,除了承受自己的心烦意乱之外,还包括必须接收病人倾倒的垃圾。”

“病人的痛苦可以用专业的范畴来治疗;自己的痛苦就无法以平常心来看待,这是我们这一行的悲哀。”

仲惜看着他,用一种研究的目光,语带玄机地说:“你对我有何伟大的理想?是想拯救我或是想让我擦掉对杜白的记忆?我可以直接告诉你,我已经不可能再爱了。”她眉目如画,徘徊宛转,浑身上下散发着诗情画意,伴随着空气里艾拉?费兹杰罗的歌声--“给爱一个机会”(TakeaChanceofLove),似乎正催促着两人如歌名般给爱一个机会。

云天幽幽一抹笑,沉默地聆听这仿佛来自天籁的声音,和着艾拉?费兹杰罗的声音唱着他的心声。“你的杜白一定是个十分出色的男人,才会让你这么难忘。”

“在我眼里他是,也许是情人眼里出潘安吧!杜白是乐团贝斯手,才华洋溢,那时候他已经准备要灌录唱片了,却被无情的海浪吞噬了他的形体。”说到杜白的死,仲惜仍不免伤痛,尽避它已过了四年。她和杜白的梦幻婚礼、海边漫步拾贝壳、白首偕老看夕阳……一切都未及实现,侣伴影已杳。

“不过你还算坚强,至少没见你流泪。”

“唉……头一年,我几乎是在以泪洗面中度过,不能再为他落泪了,再哭下去眼睛会哭瞎。”

“怎么称呼你?”仲惜突然想起尚不知他的名字,她也从未问及葛玫。

“孟云天。”

仲惜拢上眉,不可思议的巧合,这个世界实在太小了。

“你是孟嘉宝女士的小儿子?怎么你和你那双胞胎的哥哥一点也不像?”她满脸的疑惑。

“我和南天是异卵双生。咦?你怎会认得我的家人?”他扬起不驯的下巴,充满戒心。

“我是孟女士的心理治疗医师;孟南天则是因为关心你们母亲的治疗进展,而常与我保持联系。”仲惜充满兴趣的看着他,接着说:“一个哈佛大学法律系的博士,却矛盾的扮演着另一个不同的角色--PUB的知名歌手。”

“你不也一样吗?某大医院心理治疗师,却也在PUB以歌唱宣泄压力与对死去爱人的思慕之情。”他鼻息翕动,不以为然地反唇相讥。

“我以此做为平衡。我很爱唱歌,所以我入股﹁双城记﹂,当我唱歌的时候,我才能觉得自己比较接近杜白;也才能让他知道我未曾忘却过他。”这是仲惜第一次对人剖析自己之所以偶尔玩票唱歌的真正原因。

“所以我认为我们是同路人。第一次听你在﹁双城记﹂唱充满蓝调情趣的﹁黯淡时刻﹂(WhenTheLightGoOut),我就清楚明白的知道妳和我是同路人;所以我到﹁双城记﹂唱歌,只是为了想更接近你,你深深吸引着我。”

“哪一点吸引你?”她很好奇。

“你的气质吧!”他耸耸肩。

“你母亲十分想念你,抽个空回家看看她吧!”

“我现在还无法面对她。”他低垂着头,轻轻说着。

“孟女士说你误会她了,你应该好好听她说。”

“我就是听了太多所以才选择逃开,唯有不听、不看,才能令我比较平静。”

“若不想用听的,那就把它弄个水落石出。”

他摇头否定了此一建议。“好了,时间满晚了,打扰很久,告辞。”他喝完杯里的柠檬水,起身离去。

空气里和孟云天来的时候一样,弥漫着普罗高菲夫的幻影组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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